《家事·家风》(节选) 作者:王冰
我们村叫韩庄户,原是一韩姓人家地盘,韩家是大户人家,广置地产,鼎盛期田亩遍布多地,当年韩家人曾夸富“人行百里不走人家路,马走百里不吃人家草”,绝非自诩。韩家土地对外出租,佃户交足押金(俗称贷头),方可进田耕作,称“上庄”。 为寻一条生路,流民如逐食而动的蝼蚁从周遭聚来,挖地窨、搭茅庵落地生存,后来随着子孙繁衍,聚居地逐次延展成村落,因在韩氏大户人家“上庄”,村名故为“韩庄户”。那时我的爷爷背着年幼的大伯、奶奶怀里抱着孱弱的二伯在外讨荒,偏偏那时父亲又出生了。灾荒之年,贫贱之民,命如草芥,生死都是一种宿命。刚满两岁的二伯,由于“尖馋”(挑食),吞不得冷食,几近夭折,不久,已奄奄待毙,不得已送与一当地人家。自此,家父排行由三递二,那个二伯永远从我们的家族里消失了。讨饭讨不出永生的路数,爷爷奶奶只好返乡。因不名一文,租不起地,便从韩家长工做起,多年辛苦打拼,积下些货头,租几亩薄田做了佃户。小村落杂居着来自四方的王、郝、张、常、于、赵、吕这七个姓氏的人家,所以村庄亦有“小七姓”之称。称“小”,一则作为从原家族流徙出的子孙,提醒后人勿忘根脉;二则在大户人家讨食,姓氏也要“做小”,透着谄媚与卑贱。他们身份卑微、身体猥琐,麻木是他们一生的表情,他们在悬崖上谋生,时刻如动物般警醒。一个辗转而来的异乡族群,一个寄人篱下的底层民系,一个竭力图存的赤贫群体,靠什么生存、站立与永续呢,唯有门风家声。这是唯一能给家族带来一丝亮光的精神寄寓,也有着深刻的生存与发展需要,没有好的门风家声,一切都会变得艰难,甚至无法立足。过去家乡人对生育的态度极其潦草,挂在男人嘴边的话是:“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生!”在他们看来,生儿育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春种秋收,割麦打场一样稀松平常。母亲先后生下七个孩子,用七个音符书写一生的交响。两个哥哥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加上我,是她的呕心之作,也是她命定的重荷。我们从小就被告知,不能有少许的行为不端,否则影响的是整个家庭乃至家族的声誉,惕惕于心的是“不能让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诸多关于门风家声的教条,便如铁律般体现到日常行为的规范中,诸如一家人吃饭,大人没到,孩子不能先吃,长辈没有动筷,孩子就不能夹菜;每天要给爷爷奶奶家打扫卫生、给缸里打满水,冬天轮流去给他们暖脚;遇见熟人,要按辈分称呼、打招呼;骑车到了村口,无论有人没人都要下来推着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齐家睦祖,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人与生俱来的胎记。父亲从部队复员时,组织上安排他去矿区“以工代干”,成为我们那儿第一个吃皇粮、拿薪水的幸运者,但为给爷爷奶奶分担压力,他选择了回乡务农。后来为了撑起几十口人的大家庭,父亲又两次推掉当“脱产干部”的机会。爷爷猝然离世后,奶奶瘫痪在床十余年,父亲像照顾婴儿一样精心服侍,过完九十大寿后,奶奶在父亲的臂弯安然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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