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铭 发表于 2018-8-21 18:05:51

教日本人说中国话(连载小说之二)

   日本的公民馆,相当于我国社区活动中心,里边设有剑道、茶道、花道、歌舞和外国语等活动室。其中,外国语只局限于中国语。日本的尊卑取向,是很矛盾也很滑稽的,从现代观点出发,他们是尊崇西方的,鄙视中国的;从传统观点出发,他们是轻视欧美,热衷中国古典文化。结果是,中西参半,古今混杂,弄得不伦不类,就像当代日本女人服饰,一会儿西装革履,一会儿和服木屐。   尽管日本瞧不起中国人,却很敬重汉唐以来的中国文化,特别是唐诗宋词和京剧,爱好者占日本总人口的比例,也许并不低于中国,他们踊跃地学中文,就是基于这种文化意识。   我执教的中文班,有学员二十一名,其中,除三个日本老头外,余者全是家庭妇女。这三个日本老头,都年逾古稀,对我态度谦和,必恭必敬,是礼数周到的老学生;而我对他们的情感和态度,却十分复杂的:从年龄看,都应该参加过侵华战争,他们是否屠杀过中国人?对那场罪恶战争,他们现在有没有悔过的认识?所以,我对他们的态度,客气中带有隔膜和芥蒂。   那十八名女学员,年龄差距极大,最大的78岁,最小的只有18岁,中间年龄的,都在40至50岁,在日本正是鲜花满开(盛开)的年龄段。   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走进中国语课堂的景象。教室里没有课座和学生椅,只有四张矮腿长条案桌,分两排摆放在覆盖屋地的榻榻米(草垫子)上,学员们都采取日本人的坐姿,盘腿坐在长桌后边的榻榻米上。教室正前方有一块小黑板,黑板下边有一个矮腿课桌,那是教书先生的席位。   当我走进教室时,全体学员“唰”地起立,用中国话齐声喊道:“老师,早晨好!”   我用中国话回答:“同学们好!”接着,我用日语说:“minashangokaikeikudasai(诸位请坐!)(当我引用日语时,用汉语拼音字符,表示日语的发音,下同。)   我以往在国内阶梯教室讲大课的教态,曾多年一贯制:时而俯视整个课堂,笑迎全体同学,时而目视远方,呈沉思默想状,但从不把目光锁定在一个学生,以免四目相对,双方都尴尬。   可是公民馆中国语教室,又小又窄,再目视远方,陷于沉思默想,就会显得神经不太正常。我决定把在国内小教室教课的教态,引进中国语的课堂:我一会儿,微微低头,作沉迷于思考状;一会儿,微笑着,环顾学员,寻找应和我讲课思路的目光。   这种教态,颇受日本学生欢迎,在座的女学员,绝大多数都受过高等教育,起码是日本短期女子大学毕业(这相当于中国的大专生),她们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受的都是刻板的、严格的教育。老师上课西服革履、道貌岸然,多数都凝立讲台不动,讲课时照本宣科,从未见过竟有这样和蔼可亲、师生互动的教师。   当然,学生对任课教室是否认可,教态的确起作用,但不起主要作用,起主要作用的是教学内容。   我事先得知,这个班的学员,至少都有二年以上学中文的经历,都有一定的中文基础,甚至还有在同一个教室,读同一本教材,连续读了八年的学员。   他们学中国话的目的,与其说是增强中国语的能力,不如说是满足对中国文化的兴趣。   这一点,随着教学的深入,我发现一些日本人,对中国文化(包括中国话)的着迷程度,对惯于说中国话的中国人来说,是无法想象和理解的。   有一次,我运用两国语言对比的方法,让学员列举表述同一个意思,中日两国话的所有方法。   比如,表述“死亡”,日本话常用的只有”xinnteiximayimaxida”(死了)和“nakunalimaxida(没了)”两种方法,而中国话却有去世、过世、逝世、辞世,离世、谢世、仙逝、不在了,故去了、去了、长眠、安息,遇难、捐躯,牺牲,光荣了,驾鹤仙去,归西,翘辫子,挂了,完蛋,死掉了…...等上百种表述法。   再比如,表述“酒”,日本常用语只有“oshakei(酒)”一种表述法,而中国话却有十旬、三酉、五云浆、云液、火春、春、天禄、玉友、玉蚁、玉浆、玉露、王尊、欢伯、红友、狂水、仪狄、甘液、杜康、百药长、杯中物、扫愁帚、忘忧君、曲道人、抛青春等近一百多种表述法。   在上述的“死”和“酒”的例子中,每当我多引用一个词时,素以安静沉稳著称的日本女人,竟然一反常态,惊讶狂叫:“sgoyi!(真厉害、不得了、了不起!)”   在那天的课堂上,我还运用两国语义对比的方法,讲解中国的成语,当我讲到“无怨不夫妻”时,竟把课堂的情绪推到高峰。   我问学员:“这句成语在日本是否适用?”一位女学员反问我:“先生,您说的‘怨’是什么意思?”当我告诉她,那个“怨”,就是发怨言,出怨气,就是夫妻拌嘴的意思。   一位叫龟田哲也的日本老先生,接过话茬说:“这种拌嘴式的‘怨’在日本没有,日本夫妻总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吵架,有怨气都憋在心里。中国夫妻的‘怨’不是真‘怨”,有分歧讲在当面,有话就说,‘怨’也就消了!日本夫妻的‘怨’,那才是真‘怨’呢,不信,让在座的女同学说说,那个没有‘怨’?”   龟田的看法很有见地,作为男人,他完全背叛了日本普遍存在的大男子主义,令我产生几分敬意;但是,他的发言具有挑拨性,会勾引起日本女人对丈夫的大男子主义的怨气,进而破坏了人家的家庭关系和我的课堂秩序。   果不其言,他的话刚落音,课堂顿时炸锅了。女学员们纷纷抒发怨气,有的十分激动,那位七十八岁的女学员,声泪俱下地控诉她家那个死鬼(她丈夫终于逝世了)不是个东西!她本是个喜爱中国文化、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女人,可是大半生都被丈夫禁锢在二层小楼里,不许离家半步。丈夫死后,她才获得解放,成为中国语课堂年龄最大的学员。   她的话起了催化作用,于是由“无怨不夫妻”一词引发的学术研讨会,转化为发泄怨气的控诉会,发言者争相吐苦水。   有的说,丈夫为她制定了严格作息时间,什么时候去超市购物,什么时候到户外遛狗,都有明确的规定,除此以外的全部时间,都得守候在电话机旁,一旦电话铃响,立即去接电话,耳边响起亲切而又客气的声音:“您在家好吗?”回答:“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问话:“您做什么呢?”回答:“我扫除呢!”答谢语:“您辛苦啦,家里的事,就拜托您啦!”   电话“吧嗒”一声挂上了。话语温馨而又亲切,呆板而又熟悉,天天如此,岁岁如此,实际上是居心叵测的“火力侦察”。   有的说,每次外出都得事先向丈夫请假,即使这样,男人仍不放心,下班回家后,男人第一件事,就是像警犬似的,悄悄地闻妻子的外套,发现味道异常,有烟草味儿,或者,更糟糕的是,有花草味儿,一场特高课似的家庭“刑讯”,也就不可避免了。   有的说,物极必反,如今日本妇女,也不再那么老实了,各个团地(小区)纷纷行动起来,组成妇女维权团体,旨在提高妇女地位,抗拒大男子主义,甚至还出现类似于拉皮条团伙,专门为欲求不满的妇女,提供性服务和保安措施。她们说,这都是逼出来的!   眼看着课堂要失控,我便急忙刹车,结束了关于“无怨不夫妻“的话题。   这时,一位仪容俊雅的中年女学员,从一直俯首书写的书桌上抬起头来,一双泪光晶莹的眼睛,与我的视线相遇时,我的心不由得一颤。   那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奇异目光,也是我时至今日,无法形容和定性的目光。说美丽、说动人、说柔情、说爱意,都未免流于庸俗;与男女间的情感之美,爱欲之欢等,也毫不沾边儿。   那目光让你感到崇敬和亲切,能彻底消除两性间想入非非的邪念。   说崇敬,是因为那目光,让你长了见识,甚至让你第一次意识到,人除了从服饰、化妆、语言和声音等方面来美化自己外,还可以从目光和眼神儿上来美化自己。她的目光,就把人性的真善美升华到极致,这种修养实在令人敬佩。   这种目光与他人进行情感交流时,其客观效果便是,把你拉回遥远的岁月,让你想起与亲人相处的故事中,最难忘的眼神儿,使你感到无比眷恋和亲切。   首先,我想起的是英年早逝的小妹妹,她小时候无意中打碎我的钢笔水瓶,提心吊胆地向我承认错误的眼神儿。   那年她七岁,读小学一年级,我十四岁,读小学五年级。小时候家穷,钢笔和墨水都是自制的:把钢笔头插在秫秸里,就做成钢笔;把墨水精片,融化在水里,装在空盘尼西林瓶里,就成为钢笔水。姐夫看我特寒酸,送给一只派克牌自来水钢笔和一瓶鸵鸟牌墨水。墨水瓶还没有开封呢,小妹妹好奇,想用铅笔头蘸点儿墨水,写几个字,看看颜色。不料,在慌张中把钢笔水打翻,瓶子摔碎了,墨水洒了一地……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小妹从老远跑过来,扑倒我的怀里,嚎啕痛哭:“哥,我惹祸啦,把墨水瓶打碎了!咋整(咋办)啊?”   当时,我虽然很心疼,却抚着她的小脑袋,哄着她:“妹呀,没事儿,哥再自配墨水吧!”   小妹抬起泪眼,一脸悲愁的表情:“你那派克钢笔多高级呀,能用自配的墨水吗?”   她当时那种哀愁目光,刻骨铭心地烫在我的心上,多少年后都没有忘。   其次,我想起了过世多年的大姐,在我病势沉重时悲哀无助的目光。   大姐比我大十岁,在我咿呀学语时,大姐已经是能照看弟妹的大姑娘了。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在三、四岁时,一年有三、四月时间,躺在大姐的怀里。大姐经常用她那温柔的小手,抚摸我的额头,一旦发现体温升高,就高声喊道:“妈呀,快来啦,小弟又发烧啦!”   她当时那无助目光,刻骨铭心地刻烙在我的心上,多少年后都没有忘。   虽然我姐姐和妹妹的目光,与眼前这位日本女学员的目光,不能同意而语,但是,目光所引起的亲切感,却完全是同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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