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金瓶梅》为什么选“恶人”西门庆作为小说主角

如何评价《金瓶梅》中的人物

说到人物，我觉得《金瓶梅》里面的人物每一个人物几乎都是让人难忘的，我在《雪隐鹭鸶》里提出这样的观点：

《金瓶梅》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不能忽略的，哪怕这个人只出现了一次。

比如孙歪头，你只要看到孙歪头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见这个人的长相，这个人仿佛就在眼前。更不要说它有大段大段的刻画和前后呼应。所以在塑造人物方面《金瓶梅》的针脚是非常严密的。

像西门庆这样的人物，我们在看《红楼梦》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和贾宝玉多少有一点关系，比如潘金莲和王熙凤这样的人会有一点关系。林黛玉在《金瓶梅》里面也有对应的人物，就是爱姐。《金瓶梅》结尾部分，爱姐不顾一切追逐爱情而去。这种感觉在《金瓶梅》里面很奇怪，按道理来说爱姐这样的人物跟整个《金瓶梅》是不相干的。

在《金瓶梅》所有这些人物当中，最让我钦佩的是应伯爵。我认为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金瓶梅》之前没有，《金瓶梅》之后也没有。他是中国文学史里面最光辉灿烂的一个人物，我觉得他非常了不起。我也同意一部分学者的看法，就是《金瓶梅》的作者如果没有做经纪的经历，他是很难刻画出应伯爵这样的人物。这个人物在小说里面的重要性，他的传神，包括对他命运的刻画，他所采取的那种笔法，我觉得在中国文学史里面没有第二个人，后面这个人也没有了。

所以《金瓶梅》的人物塑造是对中国文学最大的贡献之一。在人物塑造方面，它最重要的特点是人物对话叙事，我们称之为“话语叙事”。《金瓶梅》怎么塑造人物呢？作者当然也会写人的外貌，也通过白描勾勒这个人物的形象，但是最重要的塑造人物方式是通过人物的对话来完成的。基本上哪个人物说话读者就知道是谁，这种能力在中国章回体小说里面达到顶峰，甚至《红楼梦》也有所不及。我觉得这方面《红楼梦》不如《金瓶梅》。这是我作为写作者，会跟《金瓶梅》的叙事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联。

作者为什么用西门庆作为主角？

过去我们基本上是从善恶是非这个角度来判断人的。但是西门庆很奇怪，任何一个读者，稍微有情感的读者，在读到西门庆死的时候都会流泪。你知道他是一个坏人，他不值得同情，那么为什么他的死亡仍然会让你流泪？

这当中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西门庆是普通人，这是《金瓶梅》第一次非常详细写一个普通人的死亡，我们从他身上会看到自己作为个体的死亡。第二个原因是，西门庆身上有很多重要的品质，是用我们原来的那一套是非善恶观念无法解释的。西门庆固然我们说他不善，或者说他恶，这都没有问题。但是西门庆身上有一种最好的价值开始在那个社会当中慢慢地成形，我把它称为“真”，就是“真”这个概念第一次出现。这个人就是不光是西门庆，潘金莲也一样，没有人觉得潘金莲是好人，但是潘金莲有一点，潘金莲基本上说出来的话都是她想说的话，她从不掩饰自己，这是非常奇怪的。

所以，《金瓶梅》为《红楼梦》做了非常好的铺垫。这个铺垫是什么？就是原来我们小说里面占主导地位就是善恶关系，那么到了《金瓶梅》里面多出来一组关系，这个关系叫做真妄关系，就是佛教里面的是真还是虚妄。我当时在考察这个问题的时候也看了一些西方的书，后来我发现关于“真”的问题在西方的出现差不多也是在16世纪。也就是“真”的重要性开始显现出来。

西门庆做了很多坏事，从传统的是非道德角度来评价西门庆，你会觉得不够，为什么？因为西门庆还做了很多非常不错的事情。比如说他非常慷慨，特别大方，每年都要给下人送礼，包括猪啊、羊啊。他帮助别人不计回报，这在商业社会当中很难做到。

西门庆身上还有一些好的品质，比如说他特别天真。《金瓶梅》里面有一个概念叫做“情浅之人”，就是他的感情非常浅，他浅的话就说明他天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他和贾宝玉多多少少有关联，贾宝玉发展了西门庆比较天真的、混世魔王的部分，就是真的那个部分。

从这个角度看，《金瓶梅》把真妄关系凌驾于是非善恶之上，而到了《红楼梦》，曹雪芹做了一个巨大的综合，曹雪芹在真妄关系之上仍然加了善恶，他保留了传统的善恶观，同时把真妄观放进去。

为什么我们说是《红楼梦》集大成之作？因为如果《金瓶梅》把是非完全撇除的话，有陷入虚无主义的危险。这实际上不光是《金瓶梅》的写作，包括阳明学的所谓末流也是如此。从儒学的变革来说，很多人对阳明学也有检讨，有人认为阳明学的兴起加速了明朝帝国的灭亡，这个学术界有很多的讨论。所以是非善恶是不能拿掉的，你还是要把它放在括号里面，它还是重要的参考。

所以，《红楼梦》吸收了《金瓶梅》的真妄观，但是它同时仍然把善恶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加以考量。所以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不会出现道德上的困惑，在读《金瓶梅》的时候读者会产生一定意义上的道德困惑。为什么呢？就是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坏人，可是我们喜欢他。那么我们就会觉得自己是有问题的，而这恰恰是《金瓶梅》的魅力。它首先引入了真妄观，它在中国文学面临转折时的开创之功，是怎么评价都不过分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金瓶梅》是《红楼梦》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