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

九月，战败的消息伴随着阴郁、孤独的风声传来。镇上的人几乎走光了。这里如此寂静、荒凉。逃亡者在街道上留下慌张的脚印，时间又将它抹平。

我坐在旧餐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咖啡，连续两周，食物只有咖啡。我以为已经习惯，可还是难以忍受那种苦涩味。

母亲从厨房出来，疲惫的神态在动作中显露无遗。虽然我已经习惯她的病态，但我还是转过头避免与她直视。一是这样的感觉对两人都过于残忍，二是我不止一次在她的疲惫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站起身，尽量避免与她相视，抖去身上的尘土。

“你要出去吗？听说又有人逃走了，去看看有什么东西留下。”母亲拿走放在我面前的杯子，将我不能忍受的苦涩一饮而尽，“记住，别浪费食物。”

我落荒而逃。究竟什么时候呢，我如此害怕母亲。



气温一直下降，单薄的外套只是一种心理安慰，但心理无法战胜天理，口中呼出的白雾和麻木苍白的手提醒我，已经是秋天了。街道两旁尽是残缺的墙壁，像逃亡者因挣扎哭泣而扭曲的脸。这是个悲剧呢，我笑了笑。

墙上到处都是曾经的海报，提醒遗存的人们这里过去的荣光，嘲笑如今的荒凉。

我缓步走进陌生的街道。一切对我是那么崭新。崭新的伤痕，摇摇欲坠的墙壁。逃亡者遗失信仰，带着破碎的希望逃走，我能体会其中沉甸的重量，缓步穿行在废墟，寻找我和母亲的生活必需品。

这就是我和母亲选择的生活方式，作为留下的人坚强地生存。尽管有的人选择忍受饥饿在寂寞中郁郁而终，有的选择干脆地了断余生，剩下的活人选择在酒馆饮酒度日。我和母亲却作了一个孤僻的选择 ——作为既无希望也无目的的人活下去，不去过问生存的理由和意义，当死亡来临时，勇敢地拒绝它。我和母亲会成为最后的人见证这个地方的消亡。

我走进眼前的第一间房子，窗上尽是灰尘，屋子里黑洞洞的。我闭上眼，轻轻松了口气，我已经习惯这样的黑暗，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几具尸体，他们的表情可以写一部巨著，我会向这些放弃的人深深鞠一躬，然后把他们的家洗劫一空。

一天的时间，我将整条街道搜索了一遍，却找不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一沓钱，几件从尸体上扒下的破衣服，还有半袋散发着浓郁苦涩味的咖啡豆。

天已经黑了一半，我穿上那几件衣服慢慢回家，像一只笨拙的企鹅。路上，我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路旁的长椅，左手按着膝上的书，右手不断地在胸前画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多可悲的信教徒，这个地方哪里还有信仰。 我拿出一张纸币丢给她，

“上帝死了。”


接下来几天，能找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今天，我空手而归。

母亲坐在餐桌旁，一语不发，安静的没有一丝生机。

“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了。”我坐在避免与母亲对视的位置，默默地说。

良久，我感觉母亲疲惫的眼睛正看着我，又过了一会，母亲说:“以后一段时间你不用回来了，既然食物不够。”

我听得很清楚，拿起衣服要出去，母亲却轻轻拉住我说:“明天再走，…至少吃过晚饭。”

我愣在原地，诧异于母亲久违的温柔，抬头看着母亲的脸，看着因衰老和疲惫增长的皱纹，看着她的眼睛。我笑了。几年来，我第一次敢去面对母亲的苍老。

晚餐依旧是咖啡，但我认真地喝完，品味母亲默默承受的苦涩。我躺在床上，对自己的明天毫无头绪，却并不慌张，心里只想着我和母亲要活下去，一起活下去。所以我只能去一个地方。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在母亲发觉之前离开了家。

到酒馆的路不算短，我裹紧衣服，风打在脸上生疼，如无数刀子切过。路上，我又遇见了那位信教徒，这位虔诚的老妇人天天向上帝祈祷，而我看不见一丝神迹。我拿出一张纸币轻轻放在她的膝上。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再也没资格去嘲笑谁，有信仰或许是件好事。我继续向酒馆走去，日出那边的天空已经有光透出。

酒馆老板是最早逃走的人之一，他带着妻儿慌张地逃离了这里，嗜酒的服务生不愿离开，他对老板说:“没有比战争更荒唐的，没有什么比酒精更能让人逃避了，酒后的世界一片祥和。”于是老板逃走了，留下服务生和整个酒馆的酒，而服务生与其他留下的酒鬼饮酒度日。

我推开酒馆的门，里面的酒气令我的脑袋发晕。

“嘿，举起酒杯，让我们畅饮吧。”服务生大喊。周围的醉鬼们发出阵阵喝彩，其中还有人搂住我的肩膀，举起酒杯要往我嘴里灌酒。

我暂时不能接受这种粗鲁，尽管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我推开按着我肩膀的手，走向柜台，掏出钱对服务生说:“一杯酒。”

服务生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像刚才的人那样搂过我的肩膀，他的身上满是酒气。

“嘿，老兄，尽情享用吧，在这里喝酒是不要钱的。……除非你的身体饿了，哈哈。”他高举酒杯呐喊，“战争万岁。”

这是对新人的祝福吗？我抿了一小口酒，慢慢体会咖啡与酒精的不同苦涩:前者令人清醒，后者令人麻木。我突然发现旧世界已经崩塌，而为了活下去必须适应新生活。

酒馆里的酒鬼用各种姿势占领座位，我不得不在夹缝中穿行，有几次酒撒在一些酒鬼身上，他们醉醺醺地，一闻到酒的味道便立刻睡了。

“喂，这里。”

我听到一个声音叫我，隐约从黑暗的角落传来。我端着酒杯，跨过躺在地板上的醉鬼。黑暗处有一张桌子，一个女人正盯着我。

“谢谢。”

我看向她，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正沉沉睡在旁边，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交易。

她用手撩起头发，露出眼睛，我吃了一惊，酒气弥漫的屋子里，会有如此明净的眼睛。她是肮脏的，我提醒自己，然而，我想起母亲忧郁的眼神。

她指指我手中的酒，又指指自己，说:“请我一杯付钱的酒，我就是报酬。”或许因为我是新来的，她对我笑了笑。

“抱歉。”我灌下一大口酒，那滋味令喉咙相当难过，“我没兴趣。”

“很快就不是了。”她缓缓站起身，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户点亮了她的身体，显示她的美好，场景令人眩目。

我喝光所有的酒，把目光尽量避开她的身体看着空的酒杯说:“这样就不存在交易了。”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了，说：“喝得太快会伤身体。”

这时一个醉鬼走过来递给她一杯酒，她便跟他离开。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回想刚才她的话，头脑中却传来眩晕感。这就是醉了吗，也太轻松了。不过在酒馆睡着我不能接受，我扶起身子出去，让冷风吹拂身子，可眩晕感还是不断冲击大脑，腿也站不住了。

找个地方睡一会吧。我用仅剩的一点清醒回忆过去搜索过的哪一个房子适合居住。我记得我曾在一间屋子得到许多食物支持我和母亲度过一段时光。

  那里就好吧。

我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是黑天。醉酒后的滋味令人难受，人们或许只是享受一刻的安眠。我撑起身子，手上却传来柔软的触感。我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我不记得这件屋子里有尸体存在，而映入我眼中的是一个女人的裸体。那女人坐起来，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对眼睛。

“你醒了。”她看向我。

“为什么你在这里？”我盯着她。

“这里是我的家，你说呢。”她笑得魅惑，靠向我耳边。

“过去我来的时候这里没有人。”

“我白天呆在酒馆，晚上才回来。啊，是你把食物拿走了吧，多亏你，我饿了好几天。”

她说话时笑的很随意，我转身想离开。

“作为回报，你要睡在这里。”

“如果不呢？”我站住脚。

“也无妨，你还是会去酒馆。”

我叹了口气，“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

“因为你明明来酒馆，却不是为了醉酒。”

于是，我的生存多了另一个女人。



住在一起，我和她不可避免的要交谈，用这种方式排遣寂寞，但如果可能，我还是愿意一个人，我习惯母亲的沉默。不过通过交流，我也开始慢慢了解她。

我问过她为什么无论何时何地一直赤裸身子。她告诉我，既然我从没向这世界索取什么，那么我毫无愧疚。我没有回报世界的义务。

我不懂，但没去追问。

就这样，我和她一起度过了一个月。

平时我比她早到酒馆，喝上一杯付钱的酒，默默地消耗白日的时光。她会晚一点来，我和她有时会在她交易之余交谈，不过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在这里酒是胜过任何言语的。

今天，我到酒馆却发现不同的气氛，少了往常的呐喊和喧哗，服务生趴在柜台睡觉，说起来，他已经睡了三天了。

“今天很早。”我看见她已经坐在酒馆里。

“服务生死了。”

“什么？！”

“他死了，从他睡着的一刻开始。”

我沉默了很久。我不想过问死亡，这是生者之哀，也是死者之幸，死者解脱，生者忍受，也没什么好说。

“那…埋葬他吗？”我问她。

“不需要。这才是他的死亡，旁人喝醉是为了求醉，他喝酒为了从别种的醉酒中清醒，他做到了，死得其所。”

我和她再次陷入沉默，直到回到她的家。

黑暗中我躺在床上，头脑中全是死亡，恍惚间我明白了咖啡的意义。我缓缓开口，声音清晰：

“明天我要回家。”

“为什么？”

“母亲…大概死了吧。”



我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那么长，像走过一个世纪。家老了许多。推开门的一瞬，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母亲的忧郁。家里覆了一层尘，母亲趴在餐桌上，旁边摆放着一杯咖啡。

我走到母亲身旁，摸她的脉搏，感受她的鼻息，轻轻地推搡她。母亲没有醒来。我得到了预料中的事实。母亲死了。

但我不能接受，我曾以为我和母亲会是最后的人见证这里的消亡，母亲却死了。我以为离开母亲时，我就是一个无家的人，而现在母亲离开了我，我真的无家可归了。我以为的事，都是一厢情愿。

我守在母亲身旁，流下了这辈子的眼泪，我被彻底的打败了。



再去酒馆，是三天之后。我没有埋葬母亲，而是将母亲埋在苦涩中，希望母亲能从另一个世界品味甘甜。

我找到她，走到她身旁坐下，起初，我和她都没有说话，当我再看向她时，她的嘴唇已经来到我的面前。她吻了我。

“这是交易吗？”我问她。

“不，这是礼物。”她看着我。

我回应着她的眼神，头脑中再次想起母亲，泪涌上眼眶，“…好，那我付一杯酒。”

她温柔地脱去我的衣服，我看着她，头脑中的母亲越发清晰。

“对不起。”我止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这算是抱歉。”

“…你和他一样，都拒绝了我。”她看着睡着的服务生，我第一次觉得她很遥远。

一个酒鬼过来带走了她，她看向我，眼里流出忧郁，那分明是母亲的忧郁。泪忍不住决堤而下，而我无法再去接受另一个母亲。我逃走了。

我烧毁了作为存在的过去的家，既然离开，回忆也不必有。空气中传来咖啡的香味。我转身离开，终究成为一个逃亡者。路上，那位老妇人依旧在祈祷。我走到她身旁坐下。

“真的会有上帝吗？”我问她。

她微微点头，念着祷告词。

“上帝创造人类，让世界变得更好还是更糟？”我继续问。

老妇人没有回答。 一只乌鸦在低空盘旋，悲怮地鸣叫，它越飞越低，撞上积满灰尘的窗子，垂直落下，无力地在地上扑打翅膀，像一个丢了母亲哀嚎的孩子。

老妇人口中依然念念有词。远处天空升起浓烟，我莫名愤怒起来:

“他妈的，那他不能叫几声吗！”

你写的真好！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