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19-1-17 13:32:29

庆山:泪水,是一种深刻的涤清和抚慰

作家简介 庆山,曾用名安妮宝贝。著有《莲花》《春宴》《眠空》《得未曾有》《月童度河》等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采访集、散文杂文集、摄影集等不同体裁。作品畅销持续至今,她的作品体系所构建的精神之旅,影响了众多读者的心灵。
远音在不丹旅行,行程近尾声时,跟随司导春泽去探寻一面神湖。湖泊位于深山峰顶,远音远眺湖水,看见了只对她一人示显的景象。

“一种强烈的悲哀与感动注满身心。无尽忏悔,无限温柔与哀伤交杂灼热的慈悲,身心之中潜藏的无数世的悲伤、动荡、困难与向往在此时喷涌出来。”庆山这样描述笔下人物远音的所行所感,我们看到了远音面对大湖,肝肠寸断般痛哭很久,然后整个人被彻底清空、洗涤,心里宁静而澄明。

如真也在《夏摩山谷》里流下很多泪水:

在某次离别时,“深切的悲伤从身体深处涌出。她泪流满面,无法自制。同时,这哭泣带来一种空寂与清明的感受。”

在撰写书信时,“她在书信里对他倾诉一切,并无强烈情绪,只是不知为何常有眼泪无法自制地流下。满脸泪水。这些写信时流下来的眼泪,仿佛超过前半生不如意的总和。之前即便在极为困难的时候她也很少为自己哭泣。”

在山谷中暂住的某个夜晚,“仿佛是一种柔软的无限的慈悲。她在黑暗之中泪流满面,这种悲伤从身体深处低沉地升起,带着压抑而累积的痛楚往外释放。哭泣带来的洗礼,像擦拭,像治愈。”

不论是从前的安妮宝贝,还是现在的庆山,《夏摩山谷》应该都是这位写作者所撰写的最饱含热泪的作品。在这部以“爱”为主题的小说里,泪水不是为某个具体的关系片段而流淌,它们更像是一种深刻的涤清和抚慰,来自于类似悲伤却更为深沉的情感力量,是泪水,却充满暖意。

2006年3月,庆山的长篇小说《莲花》出版,她在采访中阐述了自己当时的创作理念:“作品承载作者的精神世界和哲学观。所要表达的东西会涉及到对人性和事物理解的各个层面,读者需要渗透表相,感受内在。我觉得自己的文字,在体现和保持的是一种自决,内省,敬畏和警醒。它像一个人穿越漫长黑暗隧道追逐光点的过程。”

2011年8月,长篇小说《春宴》问世,庆山在这部作品里对“漫长黑暗隧道”做了具体描摹,把妄想和欲念所带给人的幻觉及苦痛,逐渐呈现。

2018年11月,新作《夏摩山谷》撰写完成。时间、空间在小说里被打碎并重置,庆山用文字建造了一个层层跃升、盘旋而上的立体结构。从主题来看,她始终延续了对某些问题的持续追问以及递进式探讨,但情欲世界的泥泞幻境不再是主角,那些曾经被人抬头仰望的渺茫光亮,终于在《夏摩山谷》里被正面呈现,皎洁绚烂。

小说文字依然洁净优美,作品本身的内在能量使它不单纯依附故事情节就能给阅读者带来强烈震荡。大量充满象征意味的物品、对话、意象,是这座建筑物里隐匿的秘密通道,读者可以在《夏摩山谷》里来回往复穿梭,甚至直通庆山的早期作品。

庆山的写作一直与旅行有着密切相关。庆昭和善生在《莲花》里一起踏上通往墨脱的旅程。先行抵达那里的内河在信中如此描述:“通往墨脱的道路,有重重的陡峭高山阻隔,周围四周的峡谷和汹涌河流。若要抵达,必须通过长满树木的崎岖山路,穿越这一切屏障……一路状况如同九死一生。”

庆长在《春宴》里去看望一座横跨峡谷即将消失的木制古桥,她在此处被冰雪围困,并在困守中确认了清池的心意。“她已徒步很久。在冬日旷野天色之下,独自趋向一座桥梁。”

《夏摩山谷》里的人物也一直在流转变动,他们去山谷、去幻海、去不丹、去惹觉、去犀地……在这些相对于地理坐标的旅行之外,小说还呈现了在更广阔时空概念里进行的“旅行”,一种基于生命、死亡,一次次不断明灭的更为漫长的“旅行”。

《夏摩山谷》让庆山的个人写作呈现出更加清晰可辨的路径。近二十年间,她用文字一次次描摹自己的心灵旅行历程。从《告别薇安》开始,她的写作始终伴随大量争议,但她不受外界意见左右,一意孤行坚持自己追寻的写作主题,一路行至《夏摩山谷》未改初衷。《夏摩山谷》很难在现有小说写作标准内被轻易对标,是一本充满光亮的“爱之书”,也是一本对各种主流观念提出疑义的“叛逆之书”。对于庆山来说,完成这部作品的意义也许就在于:让自己的书写获得了某种完整性。

她曾对净湖谈论过这种对老去的觉知。睡觉之前、醒来之后所产生的恐惧。时间过于快速,而生活日复一日。有肉身就会感受生老病死之苦。人无法猜度死亡,不知生命何时会突然中止。觉得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还没有活得完整。

他问,应该做好什么样的准备。怎么才是完整。

她想了想,说,也许是认真而全力地生活过,爱过,也被爱。该做的事情都已完成。

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吗?

是的。还没有。

——《夏摩山谷》之《虚空之轮 远音》

Q1《夏摩山谷》这本书最开始的起点是在哪里?

庆山:三年前我决定写个长篇小说。自《春宴》之后,至今已过七年没有写过长篇。我先写了梗概,写了前面三四章,貌似有了最基本的雏形,但断断续续,一直没有一口气写完。我心中很清楚自己要写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意识到它将会有多重人物关系,围绕被打开的重重而无尽的时空而漂流,有彼此之间暗含的线索与细节。我要写的是人如何观察自己的生命,并通过与自己、与他人、与外界的关系,去寻找生命在时空变迁中的定位。里面会有很多梦境,有打开心扉的书信,直面自我的剖析,各种隐秘而深刻的记忆,包裹的潜意识、直觉、情绪与理性,对关系、死亡、灵魂伴侣、信念、真我、爱……这些永久的问题的思考与讨论。这是一开始就确认的。

我需要把人物设立起来,把他们之间的对应点都合上,通过情节把整个故事立起来。而最终,这些都只是工具,目的是为了“说出观点”。

Q2从开始动笔到后来集中写作,这三年里你的状态是怎样的?

庆山:这三年我没有浪费时间。期间经历自己的生活,旅行,读很多书,遇见一些人,听闻和收集素材,也保持持续的学习、实践、记录心得。这都是为这个长篇做的准备。它跟随着我自己的生命变化慢慢扩大、丰富起来。这与我二十年来的写作方式是一致的。我不想花费时间平白无故编撰故事或动用词汇。如果我在写作,是为了表达一些观点与哲学。

这三年里因为没有把它一口气写完,会感觉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心里有声音催促自己。但我知道最终会完成它。作家并不是可以一直维持在身心健壮、思维充沛的状态里,目前是个好的阶段。尤其在思考力上,比以往要更为清晰、深邃。应该抓紧时间完成集中表达。不过通常,我的作品总结的都是过往的状态。它清空的是过去几年的思索。人的思考会转变与深化,不可能始终维持在同样的状态。落笔成文的,应该是前几年的我的心境。

Q3相对比较集中的写作大约是什么时候?

庆山:2018年的春天开始,我再次梳理和调整梗概,补充细节,还需要翻找、参考一些历史资料。集中写作在夏天。我印象很深,天气炎热,空气肮脏。基本上很少出门,早上五六点钟起床,八点钟开始写作。一直写到中午。午饭后休息半小时,再次写到下午四点多钟把工作结束。

我几乎是不停歇,有时觉得累,思维会停顿,就在沙发上躺十几分钟。感觉清醒了,起来再次开始。如此往复,不断地写。仿佛与世隔绝,在一个深山洞穴中自处,没有任何闲聊、娱乐、杂务。只是持续深入自己的内心。比较好的写作方式应该是持续始终一心一意的专注与单纯。不轻易脱离或者改变进入人物与故事深处的心境。期间,还经历很多次的重读、修改以及重写。这是以前的写作阶段中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夏摩山谷》对我来说,是爬一座高山。它很有挑战,也很有力量。

Q4初稿完成后,后来又做了比较大的修改吗?

庆山:来来回回大概改了十几次,有时是大修改,有时是小改动。

有时它们仿佛是自动发生的,写着、写着突然感觉“应该是这样”,然后就开始转向,或者又出来一个新的地点、人物或设定。这个小说有种奇怪的状态,它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是有意念的活体,它有弹性,会自然地按照它的内在活力而延伸、膨胀或者收缩。它会变化,同时用这种内在活力在控制与支配我。比如有时候我觉得写得太累,不堪负荷,想停止,想结束。但收不住,它仍持续发力地推着我,涌出很多思路推着我继续,要再往前走。所以在最后阶段,我感觉自己很疲累,又很兴奋,被它拖着、拽着往前走,进入到一个我被它所用的状态,它不断地发展和喷涌。一直到它觉得可以结束的时候。这种写作状态我以前没有体验过。它很奇妙。

如我这般在世间情爱中备受折磨的人,在这本书中感受到爱的圆满。虽然,至今我在现实中也并没有感受到情爱带来的抚慰。相反都是考验。但至少我知道圆满是有的。圆满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方式。

——《夏摩山谷》之《心咒 春泽》

Q5在确定最初的框架时,这本书的核心内容是什么?

庆山:我最开始写的是净湖和远音在小城约会。然后写净湖在印度旅行。又写了如真在一座被虚拟出来的末世感的城市里的基本生活。都是彼此隔离的章节,陆陆续续让这些人物出场。雀缇和无量这一对关系在后面的阶段,自动冒出来。他们代表的是人的一种比较高级状态的心识,也包括爱的高级状态。

最初写净湖和远音,我想写一个年轻的男人跟年龄比他大十几岁的女人之间突破常规与世俗的情感,后来扩展成对性、归属以及彼此推进与净化的思索,虽然这里面有很多违背和挣扎,但我不想给予什么断论。而如真与她所遇见的不同身份的男人之间,不管是正面的关系还是负面的关系,最后都成为她用来转化自己生命的方式。雀缇与无量之间则是一种平衡与联结。我想要表达的是:应该把“爱”这个情感升级。我们现在把“爱”当作工具,使用得过于实用性、功利性以及世俗化。但爱是有高度的,它也是一种信念与哲学。有时人们把世俗、功利、情绪甚至非常狭隘而偏激的个人感受和反应,归纳为“爱”。但人们其实应该把添加其上的嫉妒、自私、贪嗔痴、无明遮蔽等各种个人反应剥离下来。只有这样才看得到爱本身具备的质地和属性。

除了关系与爱的思索,在这本小说里,核心内容是写人如何去发掘自心、本性。这种发掘也许要穿透背景、身份、历史以及无尽覆盖的伤痛与记忆。这是属于生命的一个很重要的个人工作。

我自己一直在微博上回答问题,也持续收到大量读者来信。我了解人们所说的苦痛、困惑与质疑。如果能够厘清一些观念,知道如何去理解自我与本性、身心整合、净化染污、保持正念这些要义,人们会得到更为开阔的视野。这会免去很多苦恼与内心冲突。

Q6如果将所有这些外层被附加的东西剥离,“爱”到底是什么?

庆山:通常在关系中,我们不试图去理解对方,忽略对方深远的成长与来源,觉得对方只是一个工具,用来满足自己的期待、勒索、依赖。我们不去看对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少去想这个人是怎么长大的,整体如何成形。如果情感中有过于强烈的个人性目的,所谓的“爱”不过是对他人的种种要求而产生出来的互相捆绑。这会伤害自己和他人。我们的爱,应该是以彼此的本性去相爱。用自己的真实本性,去爱对方的真实本性。这样才会有能量的互相渗透与汇合。

Q7这里的本性具体是指什么?

庆山:无分别、无增减的内在,清明稳定,本来就具有。本性不是肉体、物质、外在条件所附加给我们的影响。它储备在我们的生命之中,但我们会不认识它,遗忘它。本性被外在的很多东西遮蔽。通常,对外的强烈欲望与物质索求,各种喧杂混乱,会让人忽略生命中本自具有的珍贵特质。

Q8那么从本性来看,会不会有很多人不值得爱。

庆山:不是这样。在《夏摩山谷》中,慈诚和如真在佛塔边有很长的一段对话,慈诚对如真说:我能透过你的外在,透过你的故事和历史看到你的本性。你的本性是纯洁的。

相爱的两个人要看到对方的本性,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只会看到彼此的种种缺陷,觉得别人跟自己一样是低劣并且有局限,缺乏尊重与认知。这一段其实是慈诚在对如真进行启发,人的清净本性能够逐渐显露,而经历的善恶、贪爱、愤怒、愚痴可以成为转化的工具。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本性,可以在对方身上看到同样神圣的本质。所以他说,我看到你的痛苦、你的哭泣,也同时看到你的神圣、你的清洁。如真问他,我是否也应该这样去看你。他说是这样。

Q9

作品对创作者是有反作用力的,这一次的写作过程你有怎样的体会?

庆山:《夏摩山谷》的设定与表达,使它产生难度,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我不是试图简单地写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这没有必要。我要以故事和人物为工具,阐述观点及内在哲学。

在这本书里人物之间经常对答。这些出题和解题的过程,本质上是我一个人在问,一个人在答。所以倾注了很多思考,仿佛一次学习的复习和总结。

有感觉比较困难的阶段,也有令人喜悦和宁静的阶段。一些受到洗涤和净化的阶段。比如雀缇和无量的旅途,虽然是虚拟的,但感觉心里仿佛与他们同行。还有如真和仁美、慈诚之间的情感。这本书里的情感基本上是彼此导引、互相成全,它们是一些会发出明光的关系,因为具备了智慧与慈悲。作为对应和参照,我也设置了极为黑暗而负面的情节。但最终走向的,是自我和解与完整的境地。我在这些正向的表达当中,能感受到心的柔软、清净与开放,有着暖意和浸润。我在写它,而它在把我扩展,把我充盈。

有一阵我发现自己面容似乎变得好看。大概是在写到小说的中后期,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脸色洁净,眼神明亮,那时闭门不出地持续工作,没有任何活动,就是在电脑前面跟小说扛着。应该是很消耗。但它让我整个人显得很清净。我想有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心无杂念,完全投入在书中这些人物精神求索的状态里面。

她说,我想写一个完整的故事,写一本书,以后让它自己在世间漂流。在写作这件事情上,我其实已失去一切坐标,因为我无人可以对照、比较,像个石头缝里跳出来的猴子,无来源,也无师承、流派,更不归属任何圈子。我独来独往,一意孤行,好像在漫漫无边的大海中独自奋力游着,朝着自己的彼岸。这是一个人的路途,一个人的追索。与任何人或外界没有关系。但同时文字又与人、外界产生深入血肉的联接,这种联接来自远古深处,携带秘密而深刻的讯号。这是我对写作的感受。

——《夏摩山谷》之《燕子归巢 慈诚》

Q10:现在回头再看2006年关于《莲花》的采访,你在里面说过一段话:“我觉得自己的文字,在体现和保持的是一种自觉、内省、敬畏和警醒。它像一个人穿越漫长黑暗隧道追逐光点的过程。”十几年过去了,从《莲花》到《春宴》再到《夏摩山谷》,这条追寻的路径非常清晰,一点也没有跑偏,你一直对某些问题进行着持续的递进式探讨。

庆山:之前有读者给我写信说:“经常看到有人批评你的作品题材重复、人物重复、故事重复,我想他们看不到这些文字背后的深意。我感觉你是长年累月在磨一把剑。不停地磨,让它的力量更集中。”

我很欣慰读者能够感受到这些文本整体性的结构,而不是肤浅而割裂地去看待它们。我从不试图让创作的故事显得标新立异,因为世间本来无新事。对我来说,重要的是通过记录与表达,把一些问题思考清楚。在不同阶段的写作中,这些问题所抵达的深度在发生变化。

我认为,书对读者有自动筛选。它需要对方也同等地关注自己的生命深层,以真诚和直接的态度。他们需要有一种敏感、内省、蕴含丰富的性格。

我是个比较坚韧的人,缺点是固执。我关心自己真正重视的,外界的标签或评价对我的影响很少。在《夏摩山谷》中,如真对写作有一段表达,这也是我自己对写作的想法。我的写作是孤独的,没有什么可参照的同行者,也没有向导或任何老师,没有可以归属的圈子或者流派。我觉得也不需要。写作者需要保持思想明晰、头脑冷静,能够在孤独中保持求索。如果没有这些,人不能成为写作者,只会成为没有内涵的表演者或世俗活动的追捧与热衷者。

孤独代表的是独立,一意孤行。它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从2000年第一本书《告别薇安》开始,十九年来,我始终独自写作,受到争议,也有侮辱性言辞的扭曲和抹黑。这些言论对我来说毫无价值,大多是轻率的标签、偏见,及被引发的心理投射。一些人并没有读过书,没有认真去读,或许也读不懂,但随意下结论并人云亦云。我想写作者需要性格坚韧,这是写作的代价。如果发表的是个人观点,如果这种表达是真诚而直接的,涉及到心灵、意识等深层领域,某些视角与大部人的价值观逆向运行,有一定冲击力,它必然会遭受这些处境。作品如果涉入人心太深,它牵引出的阅读者的感受也很复杂。

能够持续写作,除了自己的生命有一种强烈的愿力,还有来自于读者的深度理解。这是很重要的支持。他们让我认识到,写作的真正意义是以文字达到人与人之间生命源流的互动和影响。它是无形的,但很美妙。

Q11:《春宴》撕破、砸碎了很多东西,在结尾处,庆长和宋在一起了,是一个平静的结尾,但是并没有光明感。可是我在《夏摩山谷》里看到了对“光亮”的具体描述。想知道在这条追寻路径上,这三部长篇小说各自的使命是什么?

庆山:这三本小说的写作间隔差不多都是六年。写《莲花》是2005年,当时也许是萌芽的状态,一个人想要真正开始以心灵去求索真理与深远价值的道路。这种方向,从更早期的作品就具有了,比如《七月与安生》《彼岸花》……所有的作品里,都有一个同样的人,他想出发,他渴望追寻。只是他有一个过程。开始也许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寻找的是什么。但他在过程中通过不同方式,使用不同工具,反复地找,专注地找。这是我从早期到后期一直在延续的写作命题。

从《莲花》开始,有了明确的具备方向的行动。而在《春宴》中,重心是突破男女情爱,发现它是虚幻的。我们渴望有人拯救自己、完整自己、把自己填补起来,或者说试图通过别人让自己完整,从而获得平静幸福,这实际上是幻想。它是不可能的。如果对方也不过是一个世俗之人,有可能内心的缺陷与心结更重,我们如何能奢望通过这样的关系来得到圆满。我在《春宴》里把这些撕下来了。世俗的男女情爱不是终点,不是理想,不是用来得到幸福的一个方式。这些破除式的观点在《春宴》里也已表达完尽。

在《夏摩山谷》中,这些人基本上对情爱已没有任何幻想。他们进入到一个新的领域。他们真正需要处理的是净化自己的生命和去除心结束缚。他们面对的是归宿问题。你所说的“光亮”是来自于他们的正面思考。这三部小说中的人物,他们的趋向是越来越独立,更有清楚的意志和觉知,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并且付出行动。他们的确是通过不同路径盘旋而上的。

Q12:有一个对照是慈诚和如真,他们选择了一起隐居,抛开这个世界,两个人自成一体。

庆山:《夏摩山谷》的另一个核心是真爱与承诺。这个主题在以前的作品中没有深入阐释过。人物只有处于比较深远的内心状态中,才能去面对这两个主题。这是《夏摩山谷》适合出现的主题。

Q13:《莲花》和《春宴》的文字都很美,我这次读《夏摩山谷》能感觉到文字还是很美,也依然有某种文字洁癖。但是我注意力很难停留在这上面,或者说文字不再是第一个抓住我的东西了。

庆山:《夏摩山谷》有大量的见解、观点、思辨内容,它的内在比较饱满,所以会突破文字形式的束缚与存在感。一部作品,内在表达足够强盛的时候,文字就仿佛被拆解了。

但这本书中的文字仍是讲究的。我做了很多遍修改,最后环节是把所有多余的字词都删除。对读者来说,不太有意义的字词和描写没有必要存在。作者应该提供给读者精确而简洁的内容,有恰当的用词。这可能跟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阅读经论所养成的文字习惯有关。

Q14:《夏摩山谷》题材有一定特殊性,对于某些内容的准确度,你是怎样把控的?

庆山:《夏摩山谷》有阐释心性、法性、本性,它们虽然有不同名词,也许是同一种东西。它事实上难以言喻,但蕴藏于万事万物,也在日常生活中,与我们所面对的经历或场景息息相关。只要去认真体会生活的万象,体会心的运作,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互相影响和关联。所以我写的是关于性与相的阐述,以及它们如何与人及万事万物之间发生关系。它不是一本阐释宗教的书。不涉及到任何具体的分类、概念、绝对标准。

从根本上来讲,《夏摩山谷》仅是一本小说。它把心性、法性、本性启用起来,而不是追究如何去完美而标准无误地解释它。用起来是更重要的。在用的过程中,我们会得到自己的结论。用的过程也必然会有错误、调整和转化。

这本书中所有的人物都在经历他们各自命运中的反复波折、流离失所、困惑疑问和艰辛求索。他们在使用。这本小说展示这样的过程。看起来很个体化,但其实有普遍性。书本身不提供什么结果,没有结论,也不是一定要给予准确的答案。毕竟人的想法各异。它只是敞开地展示种种变化,展示各种道路,展示这些人的生命变化与心灵轨道。

我们的相逢,需要彼此做好各种准备。对你来说,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感情的深度需要升级。如果对我们来说,今生比较重要的事情是相遇之后陪伴对方,那么某天,如果我们再次相遇,相爱的使命应该是为帮助对方解脱。这像爬楼梯,意识需要一级一级往上提升,爱也是如此。

——《夏摩山谷》之《燕子归巢 慈诚》

Q15:《春宴》与《夏摩山谷》两本书的出版时间相隔七年,自己以及外界状态都有一些变化,写作时的写作状态区别大吗?

庆山:《春宴》在题材上仍偏重物质阶段,是现世的男女之间的情爱纠葛。人物通过爱欲的道路去发掘、发现真实。《夏摩山谷》往前又走了一步。呈现的是一个俯视角度。当人从高处俯视自己的生命中发生过的一切,不会沉浸其中,放置太多的情绪并信以为真。他会以更广阔的视角上去看待发生过的事情。比如书中的如真回忆自己的挫败。她最后会觉得怜悯这个世间、自己与他人。

Q16:这个角度是一开始就很清晰地确立的,还是写作过程中自发形成的?

庆山:《夏摩山谷》整体基调是俯视角度,是“观察”和“觉知”。人物处于冷静而脱离的角度,没有自怨自艾、牢骚抱怨,他们坦然接受所有的发生,并给予思辨与转化。不管是雀缇接受无量的决定,还是如真接受自己身上发生的变故,或者远音接受自己的情感处境,以及他们面对不同身份的死亡,他们采取相同的态度:接受、容纳,同时以自我的力量去克制。

雀缇的年老阶段是书里呈现的理想状态。某位禅师曾经说:“我只需要简朴的生活和清楚的觉知。”这句话我很认同。雀缇的状态就是这样。她始终保持这个状态,一直到面对死亡。《夏摩山谷》呈现生命的高级状态,也许有理想主义色彩。

Q17:人物意识在书里好像也是盘旋而上的。

庆山:所有人物都有一个自我反复调试的过程。他们也许出身来历不同,但都没有放弃过生命的自觉,用自己的方式在生活,不在意世俗标准与主流价值体系,不受外界侵染。而是真实而质朴地面对自己的存在。在情感关系上,他们可以承受孤独,但一旦遇到一个能量相当的人,彼此产生深远的影响,他们会给予和践行承诺。

Q18:这本书呈现出的面貌不是线性的,也不是平面的,它更像是一个层层构建上去的立体建筑。作为读者,我在每一层的阅读感受是不太一样的。

庆山:是的。《夏摩山谷》的时空开放,人物内心也无限开放,这种开放性会导致它产生重重无尽的感觉。同时它是求索高级状态的,所以会觉得它盘旋而上。而且人物彼此之间虽然相隔不同的时空,但有千丝万缕的暗中联结,会感受到生命的奇妙与微细。书中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在爬一座云梯,试图寻找尘世之外的意义和光亮。长篇小说的困难与力量就在于此,需要凭空搭建一个云中宫殿。

Q19:为什么要做这种架空的设定?

庆山:我觉得时空的概念应该超过我们的想象与预设。只是作为人类,作为普通人,无法看到、听到、感受到无形之所在。但这不代表不存在。很多意识与能量与我们同行并进,只是我们的心识粗重无法清晰感知。我们看待事物,经常过于注重物质形式,恪守僵硬的常识经验,所以感受会比较肤浅、僵硬,像牢狱一样对自己的感受力给予限制。

以前我在梦里,经常会回到一个古老的城市,地貌类似东京汴梁。古老的宅子,铺着石子的路面,旁边是一座寺院,有浓密的松柏树林、香炉和佛塔。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迷路,会想知道自己在哪里,家在哪里。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点也许不需要去隔离它们。我在小说中故意打通了它们,仿佛人可以随时穿梭。

写作时,我试图打破这些人为设定的标准和概念,把感受力扩展到无形当中。雀缇和无量去朝圣,雀缇说他们周围的时空在发生变化,仿佛进入一个交界点。无量告诉她,这是自己的心识自动显露出来的。我们的心投射出外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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