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就是在用沙子做房子
说到理想,有可能一个街头小贩一生的理想就是做个城管。不要蔑视小贩的理想,请对他的理想保持足够的尊重。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实现他的理想,或者这个小贩一旦做了城管他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些我们都无法知道。两年以前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为《和平之夜》,发表在《广西文学》杂志上,知道并看过这个小说的人并不多。在这个小说里,我写到一个少年的理想,他的理想是找到并加入黑社会。可是这个充满理想的热血少年却报效无门,他不知道黑社会在哪里,也不知道江湖在哪里,于是他在出门寻找了一圈之后不得不又沮丧地回到家里,回到学校。当我们谈论理想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是在谈论逻辑。现实中的逻辑如果在想象中延伸会是怎样的?或者反过来,想象中的逻辑如果在现实中验证会是怎样的?这个问题曾经困扰过我,但它并不是问题。许多人从小说中发现了荒诞。当然最终他们还会发现虚无和恐惧。他们或许会认为这些东西是作家从现实中抽离出来的。现在它们就搁置在小说这只盘子里,被作家呈现给他们看。这种呈现令人惊骇,因为这些东西在现实中即使存在着,至少也是被包裹着的。看来作家一直在剥除现实的包裹物,比如这世界就是一只洋葱,一层一层剥下去,最后还会剩下什么?可是小说又是另一种存在,现实的包裹物被剥除之后,小说事实上又要被另外的东西包裹着。作家不会把现实剥到没有,他一定还会再重新把它一层一层地建立起来。这时候它们是两个世界,我说的是现实和想象。两个世界之间是有通道的,这通道有可能就是逻辑的力量。比如有时候我们之所以能够相信鬼魂的世界,是因为我们看到了那种似曾相识的逻辑,或者——即使鬼魂世界里的逻辑和我们现实中的逻辑相悖,但至少也是我们所能够接受或理解的。
小说就是在用沙子做房子,这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聚沙成塔,细软的沙子却可以做成很高很高的房子。那些高耸入云的房子不会垮塌的真正原因,就是小说内部的逻辑在支撑。恰恰是小说的内部逻辑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这种说法看起来有些不可理喻,却又是事实。我说的当然是故事,当那些故事往前延伸的时候,它们通常都在黑暗中。黑暗中的延伸。你甚至无法预知那些故事后面的出口到底会在哪里。我不止一次两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不知道我正写着的故事会如何结束,时过境迁之后我会认为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然而无论是欢笑还是悲哭,那些故事都必须和现实达成某种谅解。那么,所谓的谅解又是指什么呢?我不想把它归为真实或真相,也不想把它指证为隐喻。在我看来,想象和现实之间肯定还存在着更为默契的东西,那就是谅解和体恤。
当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忙于张罗或参加各种同学会的时候,很奇怪的是我至今没有参加过一次同学会。这种欠缺在我来到落雁岛之后,或许会有一种补偿。我在另一篇短文里说到过,落雁岛是东湖里一个荒僻的小岛,而《落雁岛》这个小说则是凭空得来的故事。来到落雁岛之前,我并不知道东湖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荒僻的小岛,正是我心目中组织同学会的绝佳场所。正像我在前面所提到过的一个小贩的理想,还有《和平之夜》里那个少年的理想,显而易见,我在《落雁岛》里的理想,就是能在荒僻的落雁岛上组织实现我的同学会。桃花源式的美丽新世界。与世隔绝的封闭的小天地。没有了身份的人。相聚、平等、温情、欢笑。我们在一起度过没有世事纷扰的短暂假期。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没有告密与陷害,不会因权力的发酵而扭曲或变异个体的命运。这样的理想并不过分是吧?它是简单的,美好的,也是每个人所向往的。可是我在建构它的时候,却又有着另外的逻辑,另外的逻辑以神秘的力量在主导它的走向。小说或许真是用沙子建造的完美建筑,并且可以在水里面建成。
说到水,我想起在去年11月的法国文学周活动上,在秋天的长江三峡游轮上,勒克莱齐奥先生倡议中法作家创作以“水”为主题的同题小说。《落雁岛》正是此次同题写作的作品,在此谨向勒克莱齐奥先生致敬。
——作者,曹军庆,发表于《小说月报》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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