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盛 发表于 2017-1-12 12:59:00

张楚创作谈:一条河的宿命



二零一五年我最担忧的,是那条叫做北河的河流。这是我们县城唯一的一条天然河,贯穿东西,曾是京东北运河起点,当年滦州的粮草棉花都由此沿滦河运往元大都。那年春夏大旱,每晚去河边跑步,都会感觉河水在扭动着身躯被迫蒸发。果不其然,到了八月,水位下降足有两米,岸边水线退了二十余米,鱼虾烂溃淤泥,野鸭水鸟不见,荷叶枯瘪,仿若被烈火烧伤的病人,往年的龙舟赛也不得不取消。朋友来访去坐画舫,在河心竟搁浅,船夫跳下去,水只淹到脚踝处。
至于如此这般缘由,倒也没人说得清,或许跟降雨有关,或许与淤泥有关,或许与地下水过度开采有关。也有人说,是在河两岸开发建盖楼盘,堵了泉眼;还有人说,是县城北部开采地下铁矿,导致地下水位走向被迫改变,北高南低,如此如此不一而足。
每晚在桥东的星空下我都默默祈祷,愿上苍保佑这条河吧,如果说流动是河流的宿命,那么就让它生生世世地流淌吧。那段日子,我似乎得了焦虑症,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一想到北河,内心满是绝望兴致全无。等到了冬日,总共下了两场雪,稀稀拉拉,这条河已经奄奄一息。年底参加《长江文艺》的活动,漫游长江三峡,想起它更是灰颓。临到重庆那晚举办了盛大晚宴。勒·克莱齐奥提议参会的作家每人写一篇关于水的小说。我在发言时说,故乡的那条河就要干涸了,如果河里住着河神,家园尽毁,他们该如何安排自己的去处?人困顿了,尚可投奔亲友,那么,这些在此处居住了上千年的神灵呢?
也许,这篇小说最初的构想,就是那时生成。二零一六年年初,想把小说写出来。每每坐在书桌前,眼前就幻化出某位老妇人,形容枯槁却端庄雅致,默然坐于某个虚妄之处。我想,也许她就是北河的河神吧,更是揪心。想来想去终无法落笔。如此拖到六月。其间身在异乡,总不忘问询亲朋北河近状。那日哥们打电话说,你放心好了,政府从滦河买了水,正往河里灌注呢。一下就轻松起来,迫不及待回了趟老家,骑着自行车跑到岸边。河水果然丰盈不少,虽然雨僝风僽,好歹没了性命之忧。无比兴奋,晚上找朋友大醉一场,又绕着河流奔跑一圈。待写这篇小说时,心中褶皱与顾忌便没了,无论怎么写,它都安然无恙,内心便不会愧疚忧瑟。
记得二零一三年时,与陈东捷先生饮酒。他曾经提议说,有两个题材你们都没怎么动过,一个是杜甫,一个是灶神。如果写出来,肯定有意思。记得那晚我认领了灶神,弋舟认领了杜甫。一晃三年,写这篇小说时,忽然想起这个约定,于是加了新角色。工业时代将诸神逼至黄昏,人心的欲望无论肉体还是物欲都从未如此之赤裸与睚眦,堪比古之罗马。在时代的小角落里,当一个感性主义者兼悲观主义者凝望着众生相并企图解读时,常常会为自己学养之贫瘠眼界之禁锢,以及语言之言不及物而懊恼。然而,无论怎样,仍试图将人心更迭写出来,写好写不好,都是宿命吧。
我最欣慰的,河流还是被挽救了。以后的日子,它都仍将以朴素的目光注视着县城里的人们雀跃着离开,或者,从他乡满面疲惫地归来。说实话,在漫漫的旅途中,无论在飞机上、火车上、游轮上,还是大巴上三轮车上,我都会断断续续地想起它,想起它,就像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朋友。它让我在旅途中,内心永远燃烧着一簇小小火苗。
普劳图斯说,不知哪条路通向大海的人应该找一条河流作他的旅伴。我不想寻找自己的大海,但是我愿意在风尘仆仆的旅程中,心中永远流淌着这条有着最平朴名字的河流,哪怕午夜在异乡与陌生人谈一谈它两岸的磷火与青蒲,也是惬意快慰的。
2017/1/10,来源:《收获》 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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