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很抱歉
那时，我很抱歉
作为一个男生，被另一个男生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坦白讲，我试过，可惜那时的我毫无感觉。
在初三那年，班里来了一个新同学。由于我的性格大大咧咧，对人友好，班主任想了又想，最后把他分给我做同桌。他的名字叫做莫少杰，不过他和杰字相差甚远。他很瘦弱，其实在我现在看来，更准确的词应该是娇柔，脸上时常挂着一抹苍白，嘴唇常常没有血色。他还有一副极佳的容颜和出众的气质，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像天生多愁多病的公子哥，眼眸常含如秋水一般的忧郁，眉宇之间又有一股难言的贵气。那时，我常常想，如果莫少杰是一个女儿身，也许会当得上倾国倾城这四个字。莫少杰有点内向，在一开始的一段时间，他都不怎么和我说话，一副对我爱理不理的模样。那时，我的心思简单，只是觉得一个人如果不说话不交流，会把自己憋出病来，所以，我为了不让我这个同桌病上加病，就有事没事地和他说上一句话。尽管大部分时候他都不搭理我，但我依然乐此不疲。在某一次意外之中，我发现了一个让莫少杰说话的秘方。那天，在放学以后，我和莫少杰留下来搞卫生，他在擦黑板，我在讲坛下扫地。突然，莫少杰擦着黑板一脚踩空，从讲坛上摔了下来，而且正好向我跌过来。我下意识地将他接住，由于角度很巧，他落在了我的怀里。那时我玩心忽起，将他横抱而起，还颠了颠，哈哈笑着说：“少杰，你真轻，抱你就像抱一个小女生一样。”莫少杰脸红耳赤，而且似乎十分担心被别人看到，说：“苏明，快把我放下来！”我见到他这难得一见的模样，哪里肯将他放下来，反而抱着他在走廊里来回跑了好几趟。看他一副快要急哭的模样，我停了下来，说：“你答应我几件事，我就把你放下来。”见我打算放手，他连忙点了点头。我说：“以后要多说话，说话有益身心健康，可以不？”听到我的条件，莫少杰明显一呆，过了一会才点点头。得到莫少杰的承诺，我哈哈一笑将他放了下来。一下来，他就连忙整理被我弄乱的衣衫，一副受气的小媳妇的模样。就这样，莫少杰的话多了起来。不过，即使如此，他的话依然比常人少，有时，甚至还是对我爱理不理的。这个时候，我就会使用被我戏称为公主抱疗法的秘方。久而久之，他与我便变得无话不谈。
在慢慢的相处之中，我还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莫少杰喜欢京剧。莫少杰周末的时候喜欢待在家里，而我是喜欢到处乱晃的人，一天之中，可以窜三四个同学家的门。有一次，我窜到了莫少杰的家里去了，那时给我开门的是他的妈妈。我本以为他不在家，不过阿姨告诉我他在房间里，于是，我玩心又起来了，就跟阿姨商量着给他来一个惊喜。我偷偷靠近莫少杰的房门，打算来一个破门而入，只是，等到了门旁，我听到了里面传来一阵京剧的清唱。说实话，我向来对戏剧是不感兴趣的，然而，当时我却在莫少杰的门外呆呆地听了好久。我并没有听懂他唱的是什么，只是觉得那声音宛如天籁，清柔似水，落在耳朵里感觉像轻风钻进了脑袋。我打开一道门缝，从门缝里瞄了进去，发现莫少杰一边唱还一边做着动作，手捏兰花，步步生莲，竟然让我有一种风华绝代的感觉。我突然跳了进去，哈哈一笑说：“好哇，想不到你会唱京剧！”莫少杰显然大吃一惊，看起来很慌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也不是，唉，那个，苏明，我……”“你干嘛这么慌张？发现你唱京剧又不会让你少三斤肉。”莫少杰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转学吗？就是因为京剧。在原来的学校，我本来就受排挤。在某一次音乐课上刚好讲京剧，我一时兴起，就当众唱了一段，没成想，我越加受到排挤了，经常受几个人的欺负。后来，我受不了了才转学的。”原来，这就是莫少杰转学的原因。我问：“可是，唱京剧怎么了？”莫少杰又沉默了，似乎难以启齿，过了一会才仿佛下了决心一样说：“他们说我娘，像一个女人。”我噗嗤一笑，说：“对对对，你就是娘，有一点像女人。”莫少杰的脸色陡然变得黯淡，不过那时我并没有察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可是娘又怎么了？娘又不犯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性格，你就是偏阴柔的，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是一些垃圾。”莫少杰眼前一亮，问：“你不在意？”我反问：“我在意什么？”莫少杰也没有回答我应该在意什么，他的情绪就莫名其妙地亢奋了起来，拉着我非要让我陪他搭戏。我哪里肯，我可是一点都不会京剧。不过莫少杰却难得一见地对我软磨硬泡，还给了我一个本子，上面写着词，让我到我的部分念出来就可以了。只要不让我唱，那我就无所谓了。在房间的正中，莫少杰仿佛站在了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他做起动作，眼波流转，体态婀娜，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莫少杰停下了，向我招手。我反应过来是我要上场了，于是，我就拿着本子紧张地跨着王八步走近莫少杰。莫少杰的目光像一翦秋水，看着我，轻轻叫唤：“大王。”我清了清嗓子，哆哆嗦嗦地拿着剧本，傻乎乎地照着念：“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就这样，一天就悄然而去。以后，莫少杰经常找我搭戏，我对这也有点兴趣，所以也没有拒绝。渐渐的，我能够放松了下来，甚至有模有样地唱几句。我曾经问过莫少杰，为什么喜欢京剧。他告诉我，他是在看了《霸王别姬》以后才开始喜欢京剧的。那时，我并不知道《霸王别姬》除了是一出京剧，还是张国荣主演的一部电影。等到后来我看过电影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喜欢的是程蝶衣。
到了下学期，班里又转来了一个同学，是一个学霸。与学霸给人的印象不一样，她是一个小美女，坐在我的前面，叫做白灵。朝夕相对之间，我感觉自己的心思变得躁动起来了。有一段时间，莫少杰变得很奇怪，对我躲躲闪闪的。我注意到他身上时不时地会出现伤痕。我问他，他就回答得含含糊糊，一时说是碰到的，一时说是父母打的。只是，哪里会有人天天摔跤？而且，他的父母我是认识的，对他那是好得没话说。于是，在某一天放学之后，我就偷偷地跟在莫少杰的身后，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少杰回家的路线跟平时不一样，仿佛在躲一些什么人。只是，他一路兜兜转转并没有躲过。那是三个看起来高高大大的同龄人，他们把莫少杰围起来，说着一些什么话。莫少杰恼怒起来，也说了一些什么。他打算冲出包围，可是又被推了回去，还被一个人一拳打在肚子上。我忍不住了，跑了出去，大喊：“你们干什么！”那三个人明显一愣，过了一会，一个看起来胖头胖脑的大胖子笑呵呵地说：“呦，莫姑娘，这就你转学以后找到的相好？还不错嘛。”我一下明白了，他们肯定就是莫少杰口中之前欺负他的人。看着他们那副嘴脸，我怒从中来，反怼：“相你奶奶个腿子，就是你这头肥猪看不起人是吧？”胖子脸色一变，说：“好，可以！给我打！”这三个人就放开了莫少杰，向我包围过来，对我拳打脚踢。只是我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对人很友好，但实际上是一个狠茬子。我的力气不够他们大，身子不如他们强壮，所以，我就盯着那个死胖子，趁着一个空隙，一口对着死胖子的粗腿咬了过去。“啊！”胖子一声惨叫，连忙喊：“快把他拉开，拉开！”我哪里肯松口，死死地咬住。“打，快打！”我就被他们狠狠地打，锤我的背，锤我的头，我渐渐感觉头上好像留下了温热的液体，可我还是死不松口，甚至我能感觉到死胖子的腿被我咬得鲜血淋漓。那血灌进我的嘴里，腥咸腥咸的，极其恶心。最后，死胖子求饶了，说：“大哥别咬了，我错了行不？我们以后再也不欺负莫少杰了！”我松开了口，估计满脸鲜血，因为我看到他们三个人看到我时吓得哆嗦了一下。我笑着站了起来，盯着死胖子说：“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做不到，那么下次，我就咬你的喉咙了。”死胖子带着他的伙伴灰溜溜地跑了。我倚在一棵树旁，头晕眼花。莫少杰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替我擦着脸上的血。我跟他说：“对于这样的人，你不要怕他们，一定要比他们狠。哼，他们就是一群纸老虎！”嘶，好疼。因为说话，我扯裂了伤口。莫少杰流着眼泪问我：“你没事吧，我送你去医院。”我拍了拍他，说：“别哭，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流泪，别人会笑的。”莫少杰一边点头一边流泪一边哽咽地说：“好，好，好。”我头一歪，晕了过去。模模糊糊之中，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一个廋弱的身体背了起来。
等我再次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在医院，旁边是一脸担心的父母。莫少杰局促地站在一旁，背后是他的爸妈。很悲催，我在受伤的情况下被亲爹亲妈狠狠教训了一顿，但他们对莫少杰这个始作俑者却意外的宽宏大量，夸他有多勇敢，怎么一个人把我这个比他重得多的家伙背到了医院。大概我的英勇事迹被传了出去，班里的同学老师，一个个都带着礼物过来看我。就连白灵都带来了一袋苹果，这让我十分开心。很快，我的生日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病床上过生日。除了爸妈例行的一句生日快乐，一些我相熟的同学也过来庆贺，我因此又收了许多礼物。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两个礼物，一个是白灵的画，她把我画成一个Q版的公仔；另一个是莫少杰亲手做的八音盒。我记得莫少杰送我礼物时有一点奇怪，他是等所有人都走之后才扭扭捏捏地留下来，将那个八音盒给我。他打开八音盒，盒盖的里面是一张照片，是化妆成霸王与虞姬模样的我和他。接着，他又拧紧了发条，松开，将八音盒放到我的旁边，于是，简单却忧伤的《天空之城》缓缓响了起来。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之一。突然，莫少杰问我：“苏明，我喜欢一个人，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我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喜欢一个人就得告诉她。”那时，我并不知道，他说的“ta”和我说的“ta”并不是同一个字。“可是，他未必喜欢我，而且，我喜欢的……有一点特别。”我猜想，莫少杰这么说是因为他内向，说不定还有一点点自卑，所以我出于鼓励他的想法就哈哈一笑，说：“这有什么所谓，先表白再说。她拒绝的话，再想办法好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死皮赖脸贴上去嘛。”莫少杰受到了鼓励之后，脸立刻变得红了。接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犹犹豫豫地过了好一会，他才仿佛下了很大决断一样对我说：“我，我，喜欢的是……”在他的话即将出口之际，我突然想起来，莫少杰好像根本就没有相熟的女生，他到底会喜欢谁呢？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白灵，心里一突，连忙打断莫少杰说：“少杰，你喜欢的别不是白灵吧？这个可不行，我喜欢她，你可不要横刀夺爱啊。”空气突然变得安静，莫少杰的脸猛地变白，口中的话像被一颗炮弹砸到了嘴里生生憋了回去。过了一会，我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这么白，不会是之前的旧伤复发吧？”莫少杰神色有点躲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至闭了一下眼，然后他长长出气，眼神重新变得平静。他展颜露出笑容，说：“没有事，突然有点晕，不用在意。对了，我喜欢的怎么会是白灵？我喜欢的明明是二班的黄颖好吧！”莫少杰的话听起来毫无问题，可我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在强颜欢笑。我就问：“真的？”莫少杰点了点头。我想了想，说：“莫少杰，不用骗我。”莫少杰的脸色一变，他突然压低声音说：“苏明，别说了。”我没有理他，继续说：“你喜欢的其实就是白灵，你不用掩饰。这样，我们是兄弟，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伤了感情，所以，我们公平竞争。”莫少杰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突然笑了。那时，我觉得他笑得很开朗；现在，我才知道他其实笑得很哀伤。他说：“好，公平竞争。”果然，他和我开始公平竞争了，每天都在白灵面前大献殷勤。然而，最后的胜利者是我，因为我为了胜利整整花了十年，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再到出来工作，我都跟在白灵的屁股后面，彻底贯彻死皮赖脸方针。现在，她是我的妻子。至于莫少杰，他在中考以后就离开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那时，我以为我和他只是短暂的分别，总会有再见的那一天，可惜，我没有想到，那其实是永别。
我再一次收到莫少杰的消息是在很久以后，然而，收到的不是什么喜讯，而是一个噩耗。他从一座高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我不知道他在之后的日子里经历了什么，我只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同性恋。我震惊极了。我再回想我和莫少杰的过去，我才发现了他与我之间的情感显然超越了普通友情，只是我毫无所觉。我开始打听莫少杰的过去，只是他的朋友真的很少，我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莫少杰的朋友，一个同性恋朋友。那个人告诉我，莫少杰一直以来都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常常说这个人给了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惜，这个人不是同性恋，而他不是女儿身，所以，他离开了。他还告诉我，莫少杰很喜欢念叨一句话，是太宰治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生而为人，我也很抱歉啊。愿莫少杰来世有一个女儿身，或者生在一个可以平等地看待同性恋与异性恋的世界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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