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河纪事(一)
马家河纪事(一) 那年山里野兔特别多,向阳的坡地到处都是土洞洞,满山的兔子,就像一夜间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王五说,这兔子有麻嗒嘞,老天爷要给人过事嘞。王五是村里光阴最好的光棍,小时候害过病,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让人看了不由担心。那时候,王五的25只羊是全村最大的羊群。那年夏天,我和王五在放羊时大大打了一架后成了很好的朋友。我的洁白的小母羊也因此和他那头大角公羊喜结良缘,怀了第一胎羊种。
王五说话的时候总是眯着堆满眼屎的小眼睛,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今年的雨水也特别多,到六月麦子黄时,太阳一照,整个马河镇的麦地里开始散发着酸腐的气息,野兔成群结队,安静的天空下,一种莫名的忧恐四处飘荡。
那时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正在黄土地里一把一把抓出被雨水沤烂了的麦子,麦身青一块紫一块,攥在手里柔软无比,一用劲,就有花花绿绿的水从指缝里流出来。
我生平第一次去放羊,羊是爷爷到集上买的。一只老母羊和她的一对儿女。老母羊叫声沙哑,奇丑无比。但她的儿女却很漂亮,我很喜欢她的这对儿女,后来这对儿女也确实为我家做了不少的贡献。我牵着老母羊,她的一对洁白的儿女蹦蹦跳跳,像极了两盏跳跃的灯火。尤其是那女儿,那只小母羊,她丰腴美满,褐色的眼睛里装着满满的事清澈的蓝天白云。我欢喜极了。那天天气晴朗,大大的日头突然变得慷慨,傍晚的时候,晒了一整天的黄土地上飘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有些农户的女儿已经开始准备晚饭,炊烟袅袅,与地里的雾气汇合在一起,山上忙碌的人们变得朦胧不清,这一切被夕阳的光辉照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
哦,请原谅我使用“凄美”这个词语,在后面的章节中你会发现,在这片温厚的土地上,人们经历了无数的苦难与煎熬,这里的人们喜欢议论也喜欢沉默,他们已经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他们身上体现的,是中国农民千百年来逐渐形成的一种如何面对苦难的精神,他们所生存的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短暂或长久的美好都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疼痛。
我牵着老母羊来到扁坡沟时,那汪泉水已经让王五的羊群搅得浑浊不堪了。 “啧啧啧,你看你爷给你看下的这羊,都瘦成个啥了。”王五指着我手里牵的老母羊,很鄙夷的样子。 我爷爷是村里的强人,以前惹过王五。王五比我爷爷小几岁,爸爸小的时候,王五教唆爸爸,说爸爸是奶奶跟野汉子生的,奶奶没过门时让野汉子睡了几次,后来野汉子就不知去向了。爸爸回家后问爷爷奶奶,奶奶“哇”的一声就哭了,爷爷铁青着脸,半晌不语,吓得爸爸“哇”的一声,也哭了。爷爷突噜着眼珠,问爸爸谁说的,爸爸说瘸腿的王五说的。爷爷冲到王五家里,一把抓起王五就往外走,王五刚要骂什么就被爷爷一巴掌扇的口吐血沫,闭了嘴。爷爷提着王五的后颈子,王五翻着白眼仁,耷拉着双手,像极了任人宰割的母鸡。王五的老母亲颤巍巍地点着一双小脚,在爷爷后面紧追慢赶。“他三哥哟,有话你好说……” 爷爷头也不回,径直向村南大场走去,大场里有棵老榆树,据说是以前哪个县太爷亲手栽的。爷爷铁青着脸,把王五一把搡在老榆树上,也不说话,抽了王五的裤带就往树上绑。王五很瘦,裤带被爷爷一抽,宽大的裤子就溜到脚踝了。王五嘴里呜哇呜哇地叫着,大场里拉闲话的女人们一笑,王五腿夹着腿,一扭,一股浑黄的液体就顺着王五的腿流了下来。爷爷看也不看转身就走了。 王五的母亲哭啼啼地走到儿子面前,想帮儿子提前裤子,遮羞。提了一半时发现王五裆里的物什抖了两下,颤巍巍地举了起来了,王五的母亲盯着儿子裆里的物什半晌,骂了句“混账!”便又颤巍巍地离开了。王五被爷爷绑了半天一夜,第二天早上,爸爸听了奶奶的话,把王五放了。 后来我的爷爷因为经历了一些沉重的事情而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再雷厉风行。王五怕我的爷爷,也恨我的爷爷,所以他会经常在我的爷爷背后说一些尖酸刻毒的话。 王五对我的羊指指点点,我本来不想和他计较,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合格的小男子汉,不该和一个瘸子计较。但他打了我的小母羊,他说“畜牲,喝水排队!”。 我看到他肮脏可恶的嘴脸,终于忍无可忍,一头向他撞了去,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我撞了个趔趄,翻倒在了喝水的羊群中间,羊群被惊的四散跑开。我站着没动,只觉得太阳穴上什么东西突突的跳着。我想到兔子。是兔子在我的太阳穴上突突的跳着。我摸了摸额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架!当我反应过来时,王五的羊鞭鞭稍已经落在了我的脚踝处,马上我就站立不稳了,我感觉到脚踝处发出火辣辣的疼,我双手抱腿,哇哇地胡乱叫了两声就发现王五的小眼睛盯着我,我思考了一下便不再喊叫,我也要盯着他看。对峙数秒后,我从身后摸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王五,然后撒腿就跑。跑到时候我听到身后“彭!”的一声,像砸在干掉的木头上。跑出老远我才发现王五并没有追来。我回转过身,看见王五双膝跪在水边,用浑浊的水洗着额头,我看见一条红色的小河从他的身下流出来,一直流出很远。 夕阳收了光辉,空气里雾气开始散去,山的阴影越来越长,扁坡沟变得空旷而压抑。我看到王五的大角公羊伏在我的小母羊身上,粗鲁地抖动着。 我想到去制止。我向前迈了一步,所有的羊突然叫了起来,有一只羊开始奔跑,所有的羊开始奔跑,它们把王五的大角公羊和我的小母羊围在中间,迈着整齐的步伐,叫声忽高忽低,像举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所有的羊在奔跑,大角公羊在小母羊的背上剧烈地抖动。那一刻,我感知到大自然中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存在,冷汗涔涔。我再也不敢向前迈出半步了。 太阳下山后,雾气又开始变大,不多久,半弯镰形的月亮就出现在了扁坡沟上方,发出清冷的光辉。王五怔怔地望着羊群,血水顺着腮帮子流得满脸都是,看上去像无数缓缓蠕动的蚯蚓,极其诡异。 大角公羊从小母羊的背上跳下来时,仰天长叫了一声。所有的羊就安静下来了。那是一声怎样的叫唤啊,似欢喜,似悲伤,似雄浑,似苍凉……到现在,我还会在城市的夜晚听见当年那一声羊的叫唤,那是一声怎样的叫唤啊,那一声叫唤,能把人的心叫碎了。
羊群开始往回走,一个跟着一个,步伐整齐,“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羊脚与土地的摩擦声充斥着扁坡沟顶上的天空。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不醒人事了。 那晚王五把我背回家时已经是深夜里了,急坏了家里人。爸爸打着手电上山上找去了,奶奶见我回来,又扯着嗓子喊“七儿,七儿,金换回来了——你五叔背回来了” 王五背着我撞到我家大门上时我奶奶正跪在院里一遍遍地磕头求老天爷的庇佑,庇佑她的大孙子平安回来。爷爷披了件汗祂,坐在光席炕上一锅又一锅吸着老旱烟。奶奶打开大门,一个满脸是血的怪物背着我,翻着小白眼看她。“啊,娘啊,鬼啊!”奶奶尖着嗓子,连滚带爬跑开了,爷爷拿手电一照:“是王五,他五叔。” 得知那晚是王五一个人把我从扁坡沟背回家后,我就主动和王五和好了。 我说“五爷!” 王五说:“谁是你五爷。” 我再叫:“五爷……” 王五就呲咧着嘴,露出满口污黄的牙,笑了。 “几岁啦?”他问 “娘说收完麦子就六岁了” 王五抬起手,用小拇指的指甲盖轻轻挠了挠额头黑色的大疤,说:“下手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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