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19-5-23 14:13:00

从“安妮宝贝”到“庆山”,重复还是转身?

◆旅行、修行、隐世的主题,借由文艺和情爱来穿插交织,造成一种伪浪漫

◆她把小说彻底变成了一种小我的散文,注定让小说失去了重要维度。缺乏生活场景质感,用无数词汇也堆不出来细节;罕有的人物对话,也被作家写得像“话外音”在旁白

◆她的作品都有弥漫的情绪,而这种情绪慢慢演变为情结,深深拨动着大众读者的心理。这也提示我们,我们对她文学性本身的关注常被遮蔽

从安妮宝贝到庆山,作家的改名其实也象征一种“转身”,仿佛开始远离都市,向山而寻,自然,远离尘嚣。庆山保持和媒体及受众一定的距离,但她的书写主题依旧和时代贴近,相向而行。读者对作家的接受,她的小说风潮,也几乎与昆德拉、村上春树等作家在中国流行相同步。今年,庆山的长篇小说《夏摩山谷》问世,引起读者“毁誉参半”的两极化评价。有人认为此作超越文学意义,呈现庆山对哲学宗教、历史体验的浓厚兴趣与集中思考。在笔者看来,《夏摩山谷》掺杂了混沌不清的情绪与价值,它用貌似哲学的意识,上升到一种神秘境地。在作品的艺术性上,又呈现出华丽的虚弱,优美的贫乏。

小说在故事面貌上老套滥情。其写作不时仍散发“凉白开式煽情”,也就是情结的简和浅,还停留在学生文艺腔“那一刻,那一夜就是永恒”的“抒情惯性”上。“她转身走回到男人身边做出决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那年她三十二岁。这一刻有标志性象征。告别过往与游荡,找到栖息地,试图相夫教子、让心靠岸。婚姻是崭新开始,也是一道分水岭。”在描写上,又特意维持了“美文”式意境,这就像甜品吃多会腻歪一样,缺乏不同调性的变化和冲淡。

某种温情成熟,与年长的男性、有家室者不经意联系起来,甚至成了符号式的等价物,是非常危险的。庆山虽非刻意,但确实自己也没弄明白其中缘由。“相遇时他独身多年,看起来是性情稳重的生意人。说不出来这种稳重感如何形成来自何处,大概心里自有静定,是天性,也是经历世事起落之后的心平气和,带着些许隐约对世间的失望。”在作家笔下,总会觉察到些许的微妙气氛。

那就像灵修一样的神秘、禁欲加冷淡,小说里弥漫朝圣、宿命、因缘的思维,和她的宗教意象(如佛殿庙宇、寺院佛偈)一起,如同给小说加了“仙气儿”,也让人怀疑是否“女居士”在写小说。果真如此吗?庆山类似村上春树一样,喜欢写离群索居的“都市新隐士”,单身还多金,逃避找解脱,成了类型倾向。如果裹挟尘俗的消费主义,来写身心修炼,肯定拧巴。更重要的是,这产生了描写的“幻觉”。偏僻小城,一个离异老男人,推掉生意陪着女主,开沿街咖啡店,打发时间。庆山用两句话就能把文艺生活所有“浪漫牌”全部凑齐打完,让人觉得轻巧且刻板。

庆山容易把生活的样态归结为一种二元化,有亚瑟的克制隔绝和压抑的“圣徒生活”,就有远音的叛逆放纵和爆发的“越界生活”;有纪辰的沉迷物质世界功利生存,就有相反的抗拒物质的灵魂修炼。换言之,作家对生活的理解总在两极上“停摆”,那更多的复杂和含混呢?庆山省略了,以至于她略去得那么漫不经心,随便和潦草。“男人健壮而温和,穿着白色衬衣和西服。她也许是有某种西服情结,觉得这种装束代表正常而有序的生活,理性而冷静的秩序。这对她来说很新奇。同时她闻到他情感的气味。”

连最起码的调情升温都没有,只“抽象”得剩了几个形容词,女主就靠直觉“当天晚上跟他回去他住的酒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庆山的“反高潮”技法,但这种描写交待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她到底是闻到“情感的味道”还是“西服的味道”?难道穿正装的男性,就能代表理性和秩序?在这里,只能说作家写出了恋物癖,而不是“性吸引力”的独特。盲目的意志,在推动叙述。我们看到一个女人不断在男性世界里“周转”,恐慌、空虚,不可终日。“那时她觉得与心失去联结,需要找到新的情爱对象,否则欲望全然熄灭。”“她对他没有企图,只是用来填空。”

“彼此松散、自由,不关痛痒。没有虚伪,不存在占有之心。”庆山用小说呈现了这种两性生活样貌,以伪装的淡然、静好和可持续性,美化了一种非道德生活。这让人想起米兰·昆德拉所描述的“性友谊”。但庆山却写不出一种深度和悖谬,也无法用王尔德、纳博科夫式的“唯美主义”功力,遮蔽背后的伦理问题。换言之,在《夏摩山谷》里,叙述伦理成了最大危机。不止是有妇之夫,貌似单身的丹拿,也有隐形同居女友。小说里,人物陷入混乱、撕扯、沉沦和麻木的畸恋里,打圈圈。“剩余的也就是一份渐渐干枯的情欲。”

庆山写情欲,写遍空虚焦灼、纠结分裂,苦痛和煎熬。从冲突纠葛到心生恨意,作家用“孽欲”这个字眼形容。其实,她完全没必要写那么多男性,像流水走马式的,完全成了一次次“疲劳驾驶”。旅行、修行、隐世的主题,用文艺、身体和情爱,来穿插交织,造成一种伪浪漫,伪中产想象的抒情幻觉。甚至,一些宗教感的植入,让人好像重回了古典白话小说的“色空论”。

“是何时才能够拥有体会和理解无常的能力……不知不觉一路穿过崇山峻岭,这些不同时地出现的男人给予她深刻的认知,在关系中,她对男女情爱的幻觉和欲求被捣烂,清除得非常干净。”这种劝谕,就像把《心经》放进了小说,但依然掩不住虚无主义和“空洞的哀伤”。永恒、静默、神圣和宁静,这些词汇背后,仍然是些消费符号。“他给她预定的五星级豪华酒店,房间宽敞而华美,站在露台阳台能够远眺山影和大海。”就像海景房和山中别墅的广告。

令人纳罕的是,她依赖的都是描述,像总结陈词式地把形容词“给定”了人物。她几乎没有在行动和对白中描摹情感的“作为”,这不禁让人失望。她把小说彻底变成了一种小我的散文,注定让小说失去了重要维度。即使称其为“跛足的小说”,也毫不为过,因为这就是功能性、器质性缺陷。缺乏生活场景质感,用无数词汇也堆不出来细节;罕有的人物对话,也被作家写得像“话外音”在旁白。无论是青春的安妮宝贝,还是步入中年的庆山,她的作品都有弥漫的情绪,而这种情绪慢慢演变为情结,深深拨动着大众读者的心理。这种心理可能是集体的无意识,也可能是两个代系的读者群在投射各自的青春记忆,无以名状,却让人有追随性阅读的惯性。这也提示我们,我们对庆山的阅读,长久以来都集中在文化现象、文化研究的层面,对她的文学性本身关注常被遮蔽。

庆山擅长、成功处在于,她的每次创作,无论是否重复自我,都能切进时代的集体情绪。从早期青春的文艺书写,那些原来荷尔蒙式的情欲浮动,变成步入中年,置于家庭婚姻里,女性的躁动不安,惶惑迷茫。中产生活的焦虑,生活幻想的症结都被她捕捉,烘出了一种朦胧混沌的印象。庆山和她的前行者,如卫慧一样,大多从身体情爱纷纷走向了精神修炼,以近乎“色空”的意识,进行一种修女式写作。而这,本身就是《夏摩山谷》耐人寻味的文化现象。(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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