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怎样的浪漫和想象力,才能写出《冰与火之歌》?
HBO《权力的游戏》迎来大结局。它的原著系列小说《冰与火之歌》从23年前面市以来,一次又一次推动了文化娱乐产业的变化。这部作品大幅度扭转了《魔戒》开辟的奇幻文学领域,改变了该类型的既定印象与宗旨,也改变了许多读者的口味。它帮助热爱幻想的读者看清人类世界的严酷,也帮助在现实中奔波的人们踏入一个充满奇迹的世界。这一切的背后推手,便是原著作者乔治·R·R·马丁。他的作品在某程度上改变了一整个时代的人,因为他拒绝跟风歌颂既有的审美和娱乐价值,而选择最难以处理的角色,刻画出他们的缺陷及特点,成功引起读者对这些角色的共鸣。我们学习小恶魔、美人等书中角色不去掩盖自己,不与大众同温,而是拥抱自身的独特之处,灌溉它成为锋芒。
而受到马丁影响而改变的个体,当然也包括了我。
2018年,马丁成立“地球人奖”(Terran Award),旨在赞助一位海外作家到美国参加Taos Toolbox写作营。那是一个开放给准职业级别的幻想类型作家的资深写作营,由南希·克雷斯(多次雨果奖及星云奖得主)、沃特·威廉斯(2017年世界科幻大会的荣誉嘉宾)为主要导师,并邀请数位《纽约时报》和亚马逊平台的畅销书作家来当客座讲师。当然,也包括马丁本人。
很幸运地,由于具备双语写作能力,我成了首届地球人奖得主,在去年暑期赴美抵达新墨西哥州,经历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职业训练。学习过程中,马丁以嘉宾身份出现,和我们18位学员在密闭的小房间里交流,并一起晚餐。
与马丁的缘分
事实上,这次写作营并非我第一次见到马丁本人。
和他的近距离接触大约有三次。第一次在2005年,当时我在加拿大就学,已是《冰与火之歌》这奇幻系列作品的铁粉。马丁来温哥华进行签书会,印象中排队的才50人左右。
时过境迁,在2017年的世界科幻大会上我第二次见到马丁时,现场的签名会挤得水泄不通,已有上千人排队。那次活动,我非常幸运地“捕捉”到他和助理在吃早饭,立刻过去给了他一张我自己作品的明信片,并请求合影。他的助理刚举起手说No,马丁挥挥手说没关系。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不在非正式场合与粉丝拍照,否则几千人下来一天也拍不完。因此那次大会,我有幸成为极少数与他合照的粉丝。
第三次则是2018年的Taos Toolbox写作营。我给了马丁一封亲手写的信(这大概是数年来第一次手写信),以及一个富中华文明特色的金属书签,表达感谢。有机会让当代最强的幻想作者──也是我长年以来的偶像──赞助学费及住宿费进修,我心中满怀感恩及敬畏。
他在课堂上分享的心路历程,亦成了我的精神动力。
创作者的轨迹
课堂上,马丁说创作者通常分为两种人,“园丁”和“建筑师”。
“园丁”想到哪儿写到哪儿,随性子,随灵感,对待作品就像整理花园一样,浇水,灌溉,随它生长,等各种植物繁盛了再修修剪剪。“建筑师”则习惯先画好蓝图,依照规划好的结构一层层把素材给铺上去,一砖一瓦不能偏差。
当然,所有创作者都具备这两种能力,但每一位创作者多少都会更倾向其中一种。马丁认为自己偏向“园丁”类,因此在他的电脑里有大量被删减掉的故事桥段。
后来他的助理告诉我,马丁在创作故事时有着超强的集中力,可能许久盯着桌上的玩具小人一语不发,没人知道在那创世神般的脑子里,有多少故事正风起云涌,多少人物命运崛起陨落。这让我想起《复仇者联盟》里,奇异博士所见的“一千四百万种”命运衍生的可能。
马丁认为身为创作者,搞明白自己属于什么创作形态至关重要。这样在职业道路上才知道如何选择适合自己的路径。同时,创作者也必须明白自己正在面对什么样的人生挑战,在现实与理想面前如何达成平衡。
他说自己也有作品经过十年才卖掉,并保存一些早期被出版社拒绝的信来提醒自己已走了多远。对于职业轨迹的敏感度,对于如何做出选择和取舍,都是创作者的恒久课题。
“坚持”是必须的。马丁认为选择创作这一条人生道路,便挥别了职业上的安全与保障。即便像他已坐在大神殿堂的铁王座,也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创作生涯带来的不稳定。他举了个血淋淋的例子。
他最初出版的前三部长篇小说,都让他获得了大笔的预付版税,迎来各种奖项提名,貌似即将飞黄腾达。紧接着,他的第四本小说(The Armageddon Rag)带来高达六位数美金的预付版税,然而,却成了销售大坑,像颗慧星直线坠落,卖也卖不动。这差点毁了他整条职业道路。他卖掉房子,甚至为了养家活口去拿了房地产课程。
是的,历史长河上有那么一刻,马丁爷爷差点成了房地产打工仔……我们的世界差一点折损一位世纪经典作家。
后来他去了好莱坞当编剧,再提笔写长篇小说已是十年后的事了,也就是1996年出版的《冰与火之歌》。这些虽是老生常谈,从马丁口中说出来仍有很强的震撼力。
写作营当中的某一天,我们和马丁一起共进晚餐。他对所有人都很友善,真像个和蔼可亲的爷爷似的。
晚餐后,大伙儿轮流坐在他身旁,提出各种问题。我们都是作家,所以对他的产业历程和创作思路备感兴趣。马丁毫无保留地分享了许多,包括自己在早期便很重视平权问题,时常为种族和男女平权而发声。之前某本书的封面,出版社为了迎合当时的市场主流,违背故事内容把封面人物换成一个白人,马丁生气地告诉他们若不改封面,他会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公众,逼着出版商妥协。
他的分享也不乏往昔的趣事。马丁和写作营导师沃特是长年的朋友,聊到年轻时曾经一起玩过《三国志》(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的电脑游戏,令我大吃一惊。然而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头。
马丁用很别扭的发音,说他喜欢用一个叫“芦埔”的角色。我搔搔头,怎么不记得三国里有这样一个人物?突然间我恍然大悟,“你是指“吕布”吗?”
他说对的,是吕布!因为这件事我兴奋了好久,因为《权游》里最受争议的角色詹姆·兰尼斯特就有吕布的气质──善战、鲁莽,为了心爱的女人而痛恨国王(还是个肥国王)。
天晓得,说不定三国历史对他创作《冰与火之歌》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呢!
幻想领域的爆款
回顾过往,我本人第一次接触《冰与火之歌》大约在2000年。我一直热爱奇幻与科幻读物,钟爱一款名为《龙与地下城》的桌游。那是有45年悠远历史、能够大幅锻炼“说故事能力”和“世界观创建能力”的桌上游戏,据说许多西方的奇幻文学大师都玩过,包括马丁还有布兰登·山德森。而且马丁还当过“城主” 好一阵子,也就是游戏关卡的组织者。在那年代,我为了刺激自己在桌游世界的创造力,很饥渴地收集各类幻想文学作品,每周都沉浸在书店的奇幻科幻区,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
选一本好的幻想书籍带回家,你会觉得自己握住了一个有别于现实的丰富宝物;时空浓缩在书本文字以及你的视线之间,开始在你的脑中沸腾,诞生出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你会跟随故事主角在里头遨游探索。所以可以想象,选书时的我是多么战战兢兢,因为大脑里的认知结构有很长一段时间得依赖它。
因此有一天,我许久挑选不出该买哪一本书。突然间有只手抓住我的肩膀。
我猛回头一看,是个光头老外。奇怪的是他双眼泛红,一副狰狞的模样盯着我。我也震惊地回望,怀疑怎么抢劫犯开始挑书虫下手了。没想到他以颤抖的手拎起一本书──《冰与火之歌》的第一册。
“如果你想找好看的奇幻小说,试试这本吧。”那老外的眼珠子上满是血丝,声音沙哑地供认:“我已经两天没去上班了,就因为它。”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在那以前,我翻过这本书很多次,封面是个长发的黑衣人骑着马,旁边有只白狼,肩上停只乌鸦。但它的封底概述从未吸引我,直到我接受这位老外的推荐,才买下它。
奇迹般地,从此我的人生出现变化。原本我习惯同时间看七八本书,那段时间变成了从早到晚只捧着《冰与火之歌》。然后我发现第二集《列王的纷争》比第一集还精彩,又发现第三集《冰雨的风暴》比第二集更出色,简直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海外的奇幻文学爱好者开始留意到这部作品的与众不同之处。在后托尔金时代,当“邪不胜正”、“乡村少年长大变英雄”的史诗奇幻泛滥成灾,马丁的作品带来一抹清新(又惊悚)的气息,成为奇幻圈子里人人必读、人人推荐的作品。
《冰与火之歌》登上一个又一个畅销榜单,包括《纽约时报》畅销榜单首位,并大幅度朝幻想文学以外的圈子外溢。历史文学、青春读物,不同类型的读者似乎都能在这套书中找到共鸣。关键便是马丁笔下的角色鲜活、深刻,富层次感,而且真实得令人揪心。
这套奇幻小说后来被HBO改编,以影视剧的模式进一步扩散到公众视野中,已是众所周知的事。然而正因为马丁刻画角色与雕琢剧情的能力无人能出其右,在电视剧情节超过小说的进度后,剧集里的角色刻画也成了很大的挑战。
想象力的长河
马丁能够透过一个长篇系列完美释放自己的创作才华,背后的原因既单纯又复杂。
长年积累锻炼的写作心态,在好莱坞当编剧时的不满与压抑,对短篇节奏的把控,对各种类型文学的钻研,对戏剧精髓的理解,以及积极参与到幻想作者崛起的时代潮流里——这些理由糅合起来成为强大的驱力,都让马丁在撰写《冰与火之歌》时能够毫无保留地释放创意自由,甚至有意识地去挑战市场规则与边界。
对于一位真正的创作者而言,这应该是本能,而马丁是少数能够切切实实贯彻到底的作家。我也从他身上学会许多,包括如何设计多视角叙事的群像剧,把握刻画角色时的层次感(如何让角色拥有自己的生命,采取符合性情的决策,推动环环相扣的命运齿轮),以及如何埋下真真假假的梗来突破读者预期。
事实上,创新的另一层定义就是实验,而实验代表风险。也只有愿意冒险挑战思想边界的创作者,最终才有可能改变固化的局面。事实证明无论在哪个领域,领头者都挑起了最大胆的尝试。包括奇幻文学里马丁的《冰与火之歌》以及科幻文学里刘慈欣的《三体》,动画领域的《蜘蛛侠平行宇宙》,影视方面的漫威宇宙……在初期都做了业界其他人不曾做过的尝试,最终的结果便是这些作品不仅在自己的领域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席卷全球。
而这样的冒险精神也在一代代的幻想作家中传承下来。
历史长河中,诸多幻想文学的创作者都在开拓不同的疆界,一代代传递影响直至今日。而在当下,由于技术手段的发展兴盛,这样的精神已经大幅扩散到文学以外的领域──动漫、游戏、影视、VR/AR,各种创新的叙事及审美,都在改变未来子民的精神土壤。
像乔治·马丁这样的领军者,不仅送给人类世界许多可爱可恨的深刻角色,也给我们创造了能够切身沉浸的异世界。失去浪漫,人类便会沦为工具。也只有不让想象力枯竭,我们才有可能明白身为人的潜力,究竟可以有多强大.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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