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写法和活法一样,教不了
这是川上未映子第三次采访村上春树,采访进行时,正值村上春树执笔《刺杀骑士团长》期间。 由于《刺》也是关于绘画的作品,所以他们把采访地点定在了画家三岸好太郎的画室。川上未映子回忆道: “一切恍若来自童话世界: 带有暖炉的餐桌、沙发、椅子和画室——我一边从中穿梭一边采访,包括摄影。 ”
这是一部极为深入探析村上世界的访谈记录,是一部献给万千村上粉的饕餮盛宴。
01 /不让读者看睡着的两个秘诀
村上:对我来说,怎么写文章,规范基本只有两个。一个是高尔基《在底层》里边说的讨饭或巡礼之类。一个人说:“喂喂,我的话,你可听着?”另一个应道:“我又不是聋子!”讨饭的啦聋子啦,如今估计不能这么说话了,但过去无所谓。我还是当学生的时候读得的。若是一般性交谈,“喂喂,我的话你可听着?”“听着呢!”—这就可以了。可是这样就没戏了。而若回一句:“我又不是聋子!”那么交谈就有了动感。尽管单纯,却是根本的根本。但做不到这一点的作家世上很多很多。我总是注意这点。
另一个就是比喻。钱德勒有个比喻:“对于我,失眠之夜和胖邮差同样罕见。”我说过好多次了,假如说:“对于我,睡不着的夜晚是很少有的。”那么读者基本无动于衷。一般情况下就一下子跳读过去。可是,如果说:“对于我,失眠之夜和胖邮差同样罕见。”那么文章就活了起来,就产生了反应,就有了动感。这样,“我又不是聋子!”和“胖邮差”两者就成了我文章写法的范本。只要抓住这两个诀窍,就能写出相当不错的文章,大概。
也就是说,反正不要写读者轻易跳读那样的文章。通篇接连让人为之一惊一乍固然没有必要,但必须隔几页就要加进这样的东西。否则很难有读者跟上来。
—这两种做法是一开始就有的?还是一开始并没觉察到?
村上:一开始就这么做了。怎么说呢,起始倒是不很顺利。现在啪啦啪啦翻阅赠送的文艺刊物,却是很难发现这样两个惊异。或者我的翻阅方式糟糕也未可知。
(我)觉得带着这样的意识写文章的人极少极少。莫不是“因是纯文学,所以那玩艺儿用不着”?不过,行文这东西可是再重要不过的。
小说的引人入胜啦结构的不落俗套啦意念的妙趣横生啦,如果没有生动的语句,这些都动不起来。有了生动的语句才开始动。意识打头,身体才会跟上。
—不是同时有的东西?
村上:噢,以我的感觉来说,不是同时有的,必须语句先行,语句引出种种样样的东西。一如船,舻必须安在船的最前端。内容当然重要,但谁都有足以讲述的内容。前提性问题是如何把它引出来。
—文章魅力这东西,当然也和读者的口味有关,我想。有的文章我完全无动于衷,觉得一文不值,却有人为之感动得浑身发颤。文章理念那样的东西也许没有,但好文章还是存在的。《村上君那里》的读者邮件中,有人问:“很想写好文章,怎样才能写好呢?”您的回答让人印象深刻:“那东西在一定程度上是与生俱来的。啊,反正加油好了!”(笑)那个嘛,到底有和身体能力接近的地方。是吧?
村上:和唱歌相似。天生乐盲不是也有的吗?说实话,我就是,歌是唱不来的。
关于音乐,作为听的人我可以听出相当细微之处。可一旦让我唱,就彻底缴枪,想这么唱的意识固然明确,但实际发出的声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笑)惊愕不已啊!
—那么,比如有想写小说的人,说读了自己非常喜欢的文章,就想这么写。可那还是绝对模仿不来的吗?对不能写文章的人来说。
村上:想必是模仿不来的吧!威尔斯的电影《公民凯恩》里边,有个从意大利召来的声乐教师,对想当歌手的凯恩的太太忍无可忍地说:“世界上有能唱歌的人和不能唱歌的人。(Some people can sing, some can’t.)”那是有名的台词。也可能同样适用于写文章。
不过,我想我最初也几乎是不能写的。后来通过努力而开始能一点点写好多东西了。阶段性发展过来的。
02/ 写作是教不会的
—村上先生,您常说“一开始我并不会写”,是吧?那到底就像刚才说的唱歌,自己想写的是这么一个东西—心间图像坚不可摧,而您本人却与此远离。是这样的感觉吗?
村上:离得相当远。我对当时的编辑说“我还不能写好文章”,结果对方说:“村上君,不怕的!大家都是在拿稿费过程中一点点写好的。”倒也的确是那样。(笑)
—您不知说了多少次起始不能写、不能写的。那是因为您本人不很了解自己。其实是很能写的。(笑)
村上:我想是因为最大限度地写而终于写顺手的缘故。只是,那和我真正想写的多少有所不同。能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出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一来最初是一边开店一边写的,忙得一塌糊涂,二来我本是普通人,只要开店,就必须一直向别人低头。
所以,真切感受是没有的。说到底,自己并没有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怎么会那么引人注意呢?莫如说最先有的是这种惊奇感。
—可编辑没有把反响大体告诉您吗?比如“卖这么多了!”或者“出来这样的书评了!”
村上:唔—,怎么说好呢?毕竟当时我认为开店是正业来着。我本身倒是没怎么反应过来,倒是怀疑写这样的东西合适吗?
—那个感觉是从哪儿来的呢?
村上:归根结底,那个时候有中上健次和村上龙,那样的主流力量位于文艺界的中心。我嘛,相对说来属于支流,或者边缘性存在,感觉就像是“随你怎么搞好了”!某种程度上引起注意有可能。惟其如此,抵触也够厉害,我不大想这个那个搅和进去,就尽量不东张西望。从那时开始就不怎么向文坛什么的靠拢。况且酒吧的事都足够忙的了。
—主题、内容另当别论,反正文章层面能让人抑扬顿挫地一路读下去—细想之下,这样的体验可能极少发生。或许也跟口味有关……
村上:不能用眼睛听取回响是不行的,作家。不是说写完了念出声来,而是用眼睛感受回响,这非常关键。所以,我时常说自己“从音乐中学会了写文章”。那不是瞎说。用眼睛看,感受其回响,订正其回响,让回响更为动听,这点马虎不得。句号逗号不也是节奏吗?这也足够紧要。
—打磨当中所依赖的感觉那东西,说不定和天赋才情有关。
村上:对别人写的文章,我基本是不动的(笑)。
—什么意思呢?
村上:意思是说,看别人写的文章,就算请我修改,我也改不了。这是因为,我的文章太是我的文章了,已经定型了,以致没办法以此为尺度轻易动别人的文章。一动就要全动。
—那么,“这里最好补充一点儿啦,那里怕是应该写具体些啦”这样的建议是给得出的吧?
村上:在大框架层面,这部分压缩一点儿啦、这个地方是不是再扩展一些啦,这样的话是可以说的。不过具体遣词造句怕是说不了。因为只要修改一处,就可能统统修改,真的。当然也和对象有关,对象是专业还是业余也有关系。
比如看别人的小说,故事中出现这样一个人物。而我就算再不认可那种人物设定,那也仅仅是我不认可而已。对写的人来说或者对某种读者来说没准是有意义的。这么一想,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所以,建议什么的一下子提不出来。意见当然可以说,但具体建议那东西很难。一如活法是教不了的,写法也难教。
03/ 文体是心灵之窗
村上:前面也已说过,写小说是一种信用交易,信用一旦失去,挽回实非易事。“若是这个人写的东西,就花钱买来看看好了!”—必须构筑这样的信用,也必须维持下去。为此就要仔细打磨文章。就像擦皮鞋、熨衬衫或磨刀刃那样。
对我来说,我认为文体几乎是最重要的。但在日本的所谓“纯文学”那里,文体好像排在第三、第四位。大体是主题第一主义。主题被首先拿出议论一番,往下东西就多了,例如心理描写啦人格设定啦,那种理念性的东西受到肯定,文体是更往后的问题。但我的想法是,如果文体不能运用自如,可能什么都无从谈起。
—文体的“好”要想得到评价,如果那种好不能为大家共享,怕是很难的。而若是整体结构啦主题什么的,就能说服对方。可是文体好那东西,似乎主观因素较大,因而以此一点来判断可能不利那样的地方也是有的。当然,文体本身也必然有结构,问题是很难有机会讨论到那个地步。
村上:话虽这么说,可也没必要把明显恶劣的文体特意吹上天的嘛!(笑)
以文体评价而言,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夏目漱石到底成为一个主轴。并不是对其所有作品都给予高度评价,但漱石确立的文体,之后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发生大的动摇。志贺直哉、谷崎、川端,那种新文学提案某种程度是有的,当然也出现几个像是另类的人,但足以动摇夏目漱石文体的突出存在没能找见。我想这怕是一个问题。印象中,无论如何都是观念性、思想性的东西受人青睐,而文体总是等而下之。也可能是在“纯文学”这一框架内被持续吹入了奇妙的气息。
—在这点上,您得到的批评、评论无人可比。意识到了结构,大家一齐开始解谜。(笑)如此说来,荣获群像新人奖的时候,吉行淳之介先生和丸谷才一先生都夸奖了文体。评价说具有新文体的作家出场了。同时具备文体和经得起分析的结构的作家,毕竟鲜乎其有。
村上:果真?不错,吉行先生和丸谷先生都在看作品时同文坛主流约略保持距离,都是比较重视style(文体)的作家。假如换了评审委员,我未必能得到新人奖。
英语有句话说:“Style is an index of the mind.”被译为“文体是心灵之窗”。Index意思是“指标”。既然有这样的说法,那么至少在欧美,style(文体)是有很大意义的。
让我认识到文体的厉害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塞林格。他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也显示了压倒性文体力量,把人们,尤其把年轻人彻头彻尾打翻在地。不料那种文体他只用了一次,戛然而止。
嗯。对了,下一部写的是《弗兰妮与祖伊》,那部作品是用完全不同于《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文体写的。《弗兰妮与祖伊》了不起的地方,是整个儿抛弃了《麦田里的守望者》文体,为这部小说专门定制了几乎全新的文体。过去的文体几乎不再沿用。那个嘛,令人震惊的首先是工作量。
—呃,精髓当然感觉得出。即使用日语读起来也知道判若两人。
村上:“弗兰妮”那部分具有都市素描意味,里边多少留有他过去的《纽约客》式笔触。但后半部的“祖伊”,文体焕然一新。看得我屏息敛气:居然能平地拔起!和《麦田里的守望者》相通的地方丝毫也没有的吧?作为style、文体。但《纽约客》的编辑没能接受那种文体,以致招来强烈反驳。
高中或大学时代我也通过译文读了“祖伊”,那时没多大感觉。但自己动手翻译起来,一遍又一遍读英文原著过程中,不由得感叹:
“真不得了!”打造如此厉害的文体的能有几人?他对文体便是有如此强烈的意识!Style conscious。
—塞林格这个人,《哈普沃兹16,1924》是最后一本吧?那本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村上:唔,老实说,读不下去。只能认为文体的流程在哪里拐去奇妙方向了。当然这不过是我个人意见罢了。
—记忆中您的第三本小说是《寻羊冒险记》吧?我要说的不是内容,是方式。结构引进来了,您在这部作品中有了大跨度飞跃。我也绝对是第三部作品有一种强迫意识:自己也要像村上先生那样做出改变才行。毕竟起步时的年龄和您一样。
村上:噢,起步时的年龄?
—是的,三十岁。您可有这么介意的人?比如说,“啊,这个人,多大年龄的时候干这个来着!”
村上:想不起那样的存在。我记得的,是菲茨杰拉德四十四岁的时候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死的时候大约六十岁。没以为自己会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活得久并且仍在写小说。从照片上看,那个人长相真够老的啊!呃—,要比实际年龄大。
—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活得久,的确是个冲击。不过时代不同嘛(笑)!这且不说,刚才提了一下结构,您说结构和文体同样重要。那么关于结构,能多少展开说一下吗?
村上:关于结构,开始写的时候几乎没意识到。或者莫如说像是自然而然事先就在自己身上的,如同每一个人有自己固有的骨格。
—结构不是制作出来的?
村上:若说那个类型是从哪里产生的,主要来自自己过去读的小说和过去写的小说。那东西作为自明之物已然存在于自己身上。因此,没有特别重新考虑结构。考虑的,首先是文体。然后是文体引出的故事。
和画家在画布上画画是一回事。画布是有框框边角的吧?大家都在框内画,不能画到框外去。对此画家并不觉得多么不自由,不认为画布广阔无边才自由。把某种尺寸的画布在脑海中设定好了,上面自有艺术天地形成。小说也一样,这里框框边角大体一目了然。否则,势必写了五千六百页也意犹未尽。因此,写到某种程度就会有结构出现:上端在那儿,底端在这儿,左右到这儿。所以,结构啦骨格啦什么的,用不着抱着双臂冥思苦索,水到渠成。
本文摘自:《猫头鹰在黄昏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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