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都很少读严肃小说了,问题不只在娱乐至死
小说会死吗?这是文学界的老生常谈。从乔治·斯坦纳到罗兰·巴特,从文学院的白头发教授到初出茅庐的文艺青年,上上下下的人都可以对这个话题说上两句,读小说的,不读小说的,一种常见的腔调是“我已经不读小说了”、“现在的小说真没意思”。作家张大春的著作《小说稗类》,让我重新思考这个问题。这不是一本絮絮叨叨的论文著作,它像是一个小说家信手捏来的读后感。比如谈到左拉的《洗澡》时,作者谈到澡池里谈恋爱的过程,左拉“尽量压缩、延迟、收束‘突然谈起恋爱’这个过程中的热情和爱欲,且让求爱与推拒又接受这份爱的双方的言语肤浅得可怜,庸俗得可怜,也少得可怜;却让非生物性的月光、流泉、石像之类的环境成为真正的主角”,由此,张大春谈到了左拉的风格——当福楼拜宁可让他的人物屈服于命运跟前,却愤懑于现实之上;而在左拉那里,小说的人物却终究是环境的产物。
和传统的学院派小说论著相比,张大春摆脱了很多意识形态的束缚,他用活的语言,把小说的艺术讲解得幽默、风趣。换言之,这本书犹如讲解小说的“小说”。在书中,张大春也谈到小说的困境,互联网时代,怎么写小说成为每一个作者都必须从重新思考的问题。尽管如今网络小说流行,但严肃小说存在的困境,的确无法回避。
这种困境主要是在与他者的比较中得出的,它的横向对比是戏剧、非虚构、电影动画,纵向对比是二十世纪、十九世纪的小说盛世,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普鲁斯特、乔伊斯等高山。很少有批评家有底气说近三十年来的小说有多少传世之作,尽管在世界上,波拉尼奥的《2666》、品钦的系列小说等展现出创新的能力,但在中国,千禧年后的小说在和阿城、莫言、余华等人的创作高峰期(八十到九十年代)相比时仍相形见绌,挤掉那些评论家的奉承,不看奖项的殊荣,有多少作品真正融入了公共记忆,在艺术和公众间求得平衡?或许金宇澄、王安忆、袁哲生、胡波、双雪涛、班宇等人的小说有此潜力,但他们的出色,其实也是建立在一个小说低谷期的基准上。
我们离那个小说的繁荣已十分遥远。这个危机不体现在销量上(网络小说数据都很好),而是有一定审美的读者对小说的失望,以及小说在互联网时代里,日益陷入写无可写的僵局。当权威重提现实主义的口号,他们没有告诉我们,小说如何迎战更加魔幻的现实。如果现实主义只是对表面的还原,我们不需要小说,体验生活已足够心力交瘁。
马尔克斯说:“现实也是神话、信仰和人的传奇。这些构成人们的日常生活,介入他们的成功和失败。我认识现实并不仅仅是警察到场开枪杀人,而且是整个神话,所有的传奇,是构成人们生活的一切事物。”(《加西亚·马尔克斯访谈录》)然而,我们的评论家听不进这些,他们忙着用现实主义的术语完成对小说的分门别类,符合他们经验的小说被高抬入内,而那些“他者”被以“不够现实”的理由驱逐出境。单一风格的宰制,限制了文学生命的流通,当西方世界仍在沿着文学革命的步伐继续探索,中国文学界却拥抱起了保守主义,缩回到了一个美其名曰传统的壳子里。
于是,小说的实验性止步不前,新一批小说家在玩着早期先锋派的残羹冷炙。伟光正文学泛滥,我们从中看到那个“光荣”的前苏联小说影子,尽管它们更像浩然(《艳阳天》作者)小说的延续,是政治意义凌驾于文学意义的产物。这些小说不超过五十年就会成为废纸,但现在它们是文学奖的常客。读者对此失望,起初仍会批评,但他们会意识到批评的无用,总有一天发现——这浪潮个体无法阻止,只能等待冰块消融。于是,又一个“十七年文学”的潮流会循环往复,而厌弃的读者走向沉默。
爱文学的人不看了,小说会面临真正的低谷
这些读者的退场,关乎虚构小说面临的挑战。这个挑战的关键不是娱乐至死,不是碎片阅读,它们会稀释小说的泛读者群体,那些曾经把小说作为娱乐消遣的人群,但不会分流小说的核心受众,也就是那些真正让小说流传的文学拥趸。这些人过去爱文学,现在也爱文学,互联网、综艺、新媒体不会让他们远离文学,这些人在,虚构小说仍然有稳定、良性的阅读和交流市场,有革新的动力,这些人走了,虚构小说会面临真正的低谷。
现状是,虚构小说的核心受众也被分流了。这不是热爱文学的读者少了,而是因为今天比起八十年代,媒介有了一个爆炸性的增长,有文学性的东西,其实是更多而不是更少,这些东西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文学不只是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在今天,文学还包括了像《进击的巨人》这样的漫画、罗大佑和李宗盛这样的音乐、优秀的非虚构报道,甚至不用文字表述的一些东西。
互联网和影视、游戏的发展,让大众看到更快速、可欲的消遣渠道。比起纸书,视频对快感的激发更加便捷,人们看一本书或许要花上一天,但看一个视频,几十秒或一个半小时就足矣,过去寻常百姓看书找故事,现在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就能呈现出跌宕起伏的故事,一盘游戏,它的炫目和刺激,也绝非纸书可比拟,所以纸质书的消遣功能不可避免被分散了,这不是大众不再关心文学,而是文学参与到人们生活的方式发生了变化;承载它的媒介正快速分化和变革。
纸质书承载的文学影响越来越小,但文学本身仍在,它通过电影、游戏、电子媒体等新媒介传递给大众。而在现行的文化工业生产中,文学的生产也早已和技术升级紧密结合,一部文艺电影需要富有文学性的剧本支撑,游戏的世界里,也可以承载深刻的命题,当文字与其他媒介混合,文字本身充当着那个创造源头,新媒介则帮助它传播。
人心在,文学就始终存在
在这个时期里,文学的媒介扩大了,文学回到了更原初的阶段,那个阶段里,纸质文学还没有垄断文学的定义,民间故事被人们口口相传。今天是一个纸质文学式微的年代,但不是文学消亡的年代,只要有人心,文学就始终存在。虚构小说面临的冲击恰恰是文学的,是面对其他叙事、思想不逊于自己的作品,虚构小说用什么来争取读者。
例如:比现实质感,虚构小说如何应对非虚构的崛起。比思想深度,哪怕是《进击的巨人》《新世纪福音战士》《攻壳机动队》这样的漫画,深度和广度也超越了许多标榜纯文学的作品。比对人最直接的冲击力,影视在画面和镜头语言上有天然的优势。
虚构小说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它还能感染一代代读者靠的是什么?恐怕不是规规矩矩对表象现实的复刻,或者追求戏剧冲突沦为影视的改编原材料。我们热爱《战争与和平》《红楼梦》,绝不是它还原了什么现实,实际上我们都不知道那现实是什么,而是它抵达了人内心的幽微深处,它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了一个精神世界。更重要的是:它关照的不仅仅是作者的自我,在那些文字里,我们能看到他人的存在。
我询问过一些朋友,他们曾经是,现在也是文学的读者,但他们很少读这些年的虚构小说。我问他们原因,他们的回答有很多,但有几个理由是提到比较多的。一个是:这些故事打着现实主义的旗号,提供的是矫揉造作的现实。一个是:它们反反复复,都是作者陈述自己的优越,你优越没事,但我为什么要花时间看你顾影自怜?还有一个是:如果我读这些,我不如直接花时间读他们模仿的对象。
这是严肃小说核心受众流失的直接原因,也关乎小说淡出公共记忆的心理因素。文学作品为何退出公共记忆?固然可以将原因归咎于互联网革命、碎片化的阅读等诸多因素,但这种笼统的归因,忽略了文学机制自身的僵化。文学作品推出公共记忆,究竟是文学本身成为过时的存在,还是文学圈内部并未找到符合这个时代的叙事方式?如果说文学已然过时,为什么古老的《追忆似水年华》《红楼梦》在今天历久弥新?对卡夫卡、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伟大作家的议论也毫无褪去之象?
契诃夫、果戈里面对过严酷的社会环境,但这不影响他们的作品流传下来,而我们放眼当下,真正比肩这些杰作的作品,其实并不多见,这其中与其说是因为权力的侵蚀、读者的盲目,不如说此刻的文学生产机制已经落伍于时代,此刻的文学环境并不利于激发文学革命。
所以,在读者注意力被爆炸化的媒介分散的今天,严肃小说失宠的更深入的原因,是它无法呼应读者内心的精神困惑,它的叙述和它对这个时代的文学性解读,还不足以打动读者,更多时候作者只是在用专业的技巧讲一个隔靴挠痒的故事,或者用陈旧的语言重复着对前人的模仿,今天的写作这有比前辈做得更出色,现实主义拼不过巴尔扎克,现代主义置身于乔伊斯的阴影下,谈宗教、家族也总是充当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曹雪芹的学徒,偶然看到个魔幻现实主义、后现代,玩弄新潮的叙述语言,但如若讲述的内容不具备深厚的精神力量,叙述再新也只是变戏法,经不住时间的检验。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