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艳:退稿是一个文字工作者必要的经历
我是一个怕被退稿,干脆不投稿的人。我本科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本该就此进入影视圈,偏偏跑去读了个硕士。为何没做电影?10年后还成为未解之谜。其实我并非多爱学习,而是大二开始见同学们在外面接活,好的给人写剧本,差的给人当枪手,都是一遍遍地退稿、修改、再退、再改,被折磨得不行。那时我年少气盛,觉得出过几本书,有点小名气,怎么可以被逼着改来改去呢?于是宁愿继续深造,也不肯进入影视行业。现在看着我那些身经百战的同学都已经成为影视行业的中坚力量,而我还是一个无名的小小青椒,心里五味杂陈。
十几岁写小说,赶上青春文学的浪潮,有出版商约稿,写成什么样都敢出,别说退稿,连修改都不做额外的要求,完全一副放任姿态,只要交稿,其他都好说。如今翻看从前的作品,语句不通又错字连篇,成了“人生污点”。20来岁转型写作纯文学,又受到文学期刊的青睐和评论家的关注,杂志约稿、评论专题、奖项加持,在文坛也算顺风顺水,唯独少了被退稿、屡败屡战的体验。总感觉命运对我们这一批作家实在太宽容和溺爱了点。
后来30岁转型做了学术,一切从零开始。至于为什么从作家转型学术,我已经在《我为什么不写小说了》里有过交代。跟本硕博连读,从一开始就有志于从事学术的人比起来自然差距不小。现在的学生,不光学术基本功扎实,从本科开始就跟着老师出去见世面,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不停投稿锻炼,从跟老师联合署名,到独立发表,各个身经百战。
我不想凭借着一张“作家”的脸出去混,可给学术刊物投稿,尤其是文学类,人家都会嘀咕一句:“放着好好的作家不当,何苦呢?”我暗暗憋了一口气,不想因为作家身份被区别对待,想要做个真正的学者。
可单位年底绩效考核,按照发表的数量、刊物级别计算分数,然后公示。我分数总是低的,不写,也不投。
不写是因为书读多了,下笔的欲望就越来越少,有那么多优秀的学者、作品,我没有信心超越前人,有所突破。不投是因为害怕被退稿,写小说时得到的“宠爱”,在写论文时就没有了,换了一个序列竞争,小说家的浪漫笔触反而是劣势。匿名评审制度,一切凭实力说话,于是有了被退稿的经历,只怪自己水平不够。尤其是文章放了几个月再看,能琢磨出很大问题,推翻了重写,可写完就没再投出去的信心了,总觉得欠点火候。
我供职的单位,有行业内最好的文学研究刊物,之前写个小文被编辑们看见,就鼓励我投稿,我满口答应,可从来没有投过。最近写了一篇论文觉得颇有新意,跟朋友交流,朋友鼓励我投给单位的刊物,我扭扭捏捏、犹犹豫豫,她劝说无效后生气地说:“怂,白长那么大个子了!”可即便这么激我,最后还是没投,试都不敢试。
没投的原因有对这家刊物的敬重,也有在同一个单位,抬头不见低头见害怕尴尬。写得不好,人家退稿,我难为情。写得一般,但给发了,因为熟人对我降低了标准,我也害臊。惟有拿出最好的作品,从一众稿件里脱颖而出,才对大家都好。虽然我平时看着气场强大,但不过是纸老虎,一想到熟人面前,更要凭实力说话,就对稿件质量底气不足。于是那最好的作品,总是在不断地酝酿之中。
为了怕退稿,以至于我现在写个稿子都十分费劲,删改几十遍,再请不同朋友指教,最后还得晾一段时间让热乎劲过去,理性地重看几遍,又能挑出许多问题。如此这般速度,一年最多就能产出两篇文章,别人想让我出本学术著作,我连稿子都凑不齐,满意的作品实在太少。
如今,我干脆施行了自我退稿制度,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稿子毙掉,不给编辑增加负担。
现在流行自媒体书写,降低写作门槛,提倡文学民主的同时,也把编辑的审核制度给取消了,就更不会有退稿一说。但发表以后可能走到两个极端,一是无人问津,自娱自乐,一是流量至上。虽然没有退稿制度,但有流量监督,大数据其实比退稿还要残酷,退稿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编辑,而流量是冷冰冰的数字。太轻易的发表跟缺乏评判机制,使我们的创作很难得到真正提升。
回头想想,退稿是一个文字工作者必要的经历。碰到严格要求的编辑,果断地拒绝,给你指出问题,对写作者来说是一种福分。退稿是人生的历练,它磨练意志,让人知道创作不易,更加珍惜落笔的每一个字,促使我们深刻的反思和对自己正确的认识。我们“80后”“青春文学”这批写作者缺少了这一环,那么快地被推向前台,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作为一个长期致力于文学创作的人,我们是否应该主动开启自我退稿机制,对笔下的每一个字更加负责?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19年9月25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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