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大型电影剧本
三人行(大型电影)编剧 郭奇然内容提要:本剧演绎了西汉武帝时期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苏武、李陵、司马迁既是好友、又是据有崇高理想的爱国主义者。然而,他们的爱国价值观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应有的福祉,而是悲愤、惆怅与忧伤。苏武出走匈奴十九年气节未改;李陵在敌众我寡的包围中被迫投降匈奴、全家被汉武帝杀害;司马迁替李陵辩护屈辱地受到了宫刑。在这样的环境中,苏武受尽折磨后最终持汉节回到了朝廷;司马迁在生死决折上完成了不朽的《史记》;而李陵却永远的留在了大漠之北。一 时间:汉天汉元年(纪元前100年)。 地点:匈奴的一座蓝色大穹庐。 人物:卫律、苏武、张胜、且鞮侯单于、仰仪居次等。 一支亮闪闪的长剑唰的高高举起,同时橐然一声吆喝:“把虞常给宰了!”片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劈空抛来。这个匈奴王侯模样的人叫卫律。他本是汉人,投降匈奴后登上了王位,今年四十岁,左右是他多年来精心选拔的一百多名彪形大汉,人人提刀握斧,个个虎背熊腰。当人头从卫律面前掠过落到地下时,他淡然地看着人头问道:“哪位是张胜副使?”“在下便是。”随着答话从帐篷一侧躬身走出一人。卫律轻蔑地看着这个人:“你窜同叛徒虞常,企图谋害单于近臣,按照单于的国法,应该处死。”张胜听了向舌一样的咝音后,身子躬得更厉害了。卫律跟着把系在腰后的那支青釭剑拔了一半出来,说道:“不过你如肯投降,可以免罪。”张胜连忙颤抖抖地趴在地下:“小臣愿降。”卫律脸上掠过一阵得意而又鄙薄的神色,接下又问:“哪位是苏武大使?”“我”与这镇定、宏亮的应声同时,帐篷又一侧闪出一支堂皇精美的旄节。旄节以黄杨为槟,长约八尺,顶端曲出,凿有龙头,栩栩如生,龙颔下面分层系着几簇别致的旄牛尾,微微飘动。苏武今年三十六岁,体格健美,穿戴朴素,手持旄节,仪态轩昂。卫律对他也是淡然视之:“副使作科,大使有责,按照单于的国法,连坐。”苏武反问:“既非合谋,又无干系,为什么要连做?”语气神色也很淡然。卫律不禁一怔,照样把青釭剑拔出一半:“连坐不连坐,由不得你说。你要说就说张胜刚才那样的话吧。”苏武对卫律那身又汉又胡、不伦不类的服饰也抬眼一瞪:“张胜的话是跟你学的,你是跟虫豕犬彘学的,我苏武堂堂七尺须眉,怎么能说出那样的龌龊言语!”卫律这才认真地对苏武上下打量一番:“苏武你别不明进退。瞧我卫律,来在匈奴,单于恩宠,赐封丁零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荣华,遂了人生大愿。你苏武今天归顺,明天就会和我一样显赫。我愿与你结拜金兰,共享尊崇。倘若执迷不悟,我只消手指一动,你便将紧步虞常之后,身首异处,血染沙丘了。”苏武也看了卫律一眼:“卫律,你为人臣子,不知忠孝,叛国弃亲,做了降贼,于今又纵恶逞凶,随意决人生死,破坏邦交邻谊,我耻与你共戴天,你自己不觉羞愧吗?”卫律的牙齿咬的咯嘣响:“苏武你太不识抬举,既是一心找死,我就成全了你吧!”说着拔剑高举,“把苏武也宰了!” 两旁彪形大汉刚要过来,苏武两臂一攘:“我苏武体洁神清,岂能死在你们那腥膻的屠刀之下。”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当胸自刺,仰身倒地。很快引来了好多人,其中有且鞮侯单于和他十七岁的小女儿仰仪居次。且鞮侯单于俯身瞩视苏武,深深惋惜:“好一位忠贞的使节!”仰仪居次也深深地表示钦敬:“好一位壮烈的男子!”卫律连忙离坐,恭敬行礼:“小臣叩见大王、公主。”且鞮侯单于未答话,一心关注苏武:“他还有救吗?”一侍从就地诊察后说有救。卫律眉头一皱,在单于身后小声说:“苏武十分倨傲,刚才不仅谩骂小臣,而且侮辱大王,我看索性按造国法,把他追斩了吧!”仰仪居次急忙阻止:“不,父王,苏武在汉国是一位声誉极佳、才德兼备的读书人,于今又气节凛然,我们万万不能杀害他。”且鞮侯单于略一思忖,回头招呼卫律:“让他别居一处,赶紧延医治伤。” 二时间:苏武的病情好转后。地点:狭小、幽暗、潮湿的地窖。长安郊外。人物:苏武、李陵、司马迁等。风雪从地窖的小窗刮进来,苏武身体消瘦,但神情依然坚毅。他在撕毡毯吃,捧积雪喝。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切换场面)在长安郊外,临走时饯行的人们潮水般地向他涌来,设宴、致意、祝福、鼓乐喧天、爆竹震野、提壶携盏……他听到了小儿子说的话:“爸爸,你办完国事那天,请提前告诉一声,我们一大家子再到这里来迎接你。”好友李陵揣着一腔疑虑来送行:“子卿兄这次去匈奴,是光荣的使命更是艰巨的使命,那郭吉和路充国无不被匈奴拘禁多年,吃尽苦楚;这次能够回来,完全处于偶然……”他的话刚说到这里,便被苏武接了过去。“匈奴不诚无信,我非不知;但既奉恩诏,便决意忠于民族,忠于君国,不辱使命。”李陵一看不便深谈,只好换过话题:“不过子卿兄有国士长才,骚人雅致,此去北国,风光殊异,必将写出许多好诗。”苏武说:“以文会友,惟愿归来之日,你我互赠新作,同饮佳篇。”李陵环视四外,不觉泫然:“今日送行小弟猝成一首,正想领教。”苏武说:“太好太好,敢请就此吟诵吧。”李陵正要吟诵,忽见路南奔来一人,欢声喊道:“哬,司马迁先生来了!”苏武与李陵快步迎了上去,苏武说:“子长先生,前日专程趋府辞行,适逢先生外出,现在竟劳驾亲来郊野,实在愧不敢当。”三人聚到一起,把酒致意。司马迁轻抚着苏武、李陵的肩膀:“几里路的城郊算得了什么,这些日子我跑的地方可远着呐,收益也大得很。”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收集到的情况,年龄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最后朗声说道:“经过这番游历考察,在舆地方面我可以作一断言:《禹本纪》、<<山海经>>之类书籍关于九州山川的记载,荒诞不经,不应轻信。”苏武深表膺服:“子长先生见闻广博,学识丰赡,晚生等素来敬佩。”李陵补充道:“我以为先生的最难能之处,是治史谨严,注重一个‘实’字。求实,从实,不虚美,不隐恶,不为尊者讳,不以成败论英雄。因此大著《史记》,落墨虽只四年,光彩正烨烨可见。举如对当今陛下泰山封禅等记载,就极具胆识。”司马迁理了理唇边的短须:“求实从实,本是史家准则。先父遗教,耿耿于心;齐史风标,昭昭在目,但要真正做到不偏不颇、公正允当,却大不易啊!正因为我在《史记》中的某些记载、评议,得到你们的赞许……”说到这里,不免犹豫。但还是说了下去:“而对一些时事世情,又见解相同,褒贬一致,为此有人诬言我等朋比营私,甚至罔达上听,引得陛下对我等不悦。”李陵恍然领悟:“对了对了。我也觉察陛下近来对我等日渐疏远冷淡。子卿兄此番去匈奴,我看便于这有关……”“不不,”苏武连忙辩白:“皇帝陛下睿智雄武,颖达恢闳,我之北使,乃为臣者应尽职责。”李陵摇了摇头:“陛下才略,我素仰止,但子长先生记他志尚奢丽,妄事神仙,疲耗中土,劳彼边兵等,难道不是事实吗?再说……”“不不不,”苏武又连忙截住,“少卿弟侈言侈言。子长先生著《史记》,旨趣高,波涉广,成就大……” “触犯多。”李陵抢着说。 苏武紧紧接上,“困难自然不少,今天我仅以一片虔诚,预祝先生顺利杀青,早日成功。”说着向司马迁敬酒。司马迁喝过酒,豁地想到:“瞧我只顾自己说东道西了,今天是来给子卿送行的,该我向子卿敬酒,祝子卿成功才对呀。”苏武不住拱手:“我这只是应朝廷的一次差遣;先生创著史籍,乃炎黄子孙、大汉民族的不朽事业,两者远远不可比拟啊!”“那你们二人互敬互祝吧,我也随同附奉一杯。”三人相互敬酒。苏武问李陵:“你的诗呢?”李陵道:“有子长先生在,我没有胆量出口了。”“想必少卿有送别佳作。你们二位的唱和篇章,脍炙人口,少卿贤弟不用过谦了。”司马迁说着首先一口把酒喝掉。此时正是仲春季节,李陵道:“那我便献丑了。”他随口喝掉了酒,低声咏道:离离郊原草,茵茵接翠微,嫩色同花艳,柔香伴蝶飞。……好景正娱目,戚戚反心悲!非我有故疾,因与使君违。使君趋北辙,绝漠风搠衣!傺垞岂天谴,泥涂复胡为?长亭滴滴酒,尽化清清泪!司马迁听后赞道:“文丽情切,好诗好诗,子卿贤弟你?……”但苏武回避了,说道:“行色倥偬,愧乏促才,容后奉和吧。”李陵看到这样,又把话岔开:“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子卿兄该启程了。”这时,苏武的家属们才纷纷拥来。苏武先向母亲叩拜,和哥哥弟弟告别:“你们在家不用挂念我,要多多保重自己。”再对妻子嘱咐:“家里有老有小,累你偏劳,我使命一毕,立即回来。”最后把三个小孩拉到一块(两女一男,最小的男孩苏元只有四五岁。),在每个人脸上亲了一会。一把抱住苏元,暗暗擦了一下泪水:“元儿,我不在家,你更要孝勤孝顺,做奶奶的好孙孙、妈妈的好儿子。”苏元也擦了一下眼泪:“是啦,爸爸,你办完国事那天,请提前告诉一声,我们一大家子再到这里来迎接你。”三时间:苏武仍在地窖里养伤。地点:大漠地窖外面。人物:苏武、瘦老头、胖小伙、仰仪居次、鞮侯单于、卫律、虞常、张胜等。囚着苏武的地窖外面,有两人在一问一答。瘦老头:“带着金铃跑过草原的是什么?”胖小伙:“八只蹄儿的马。”瘦老头:“套着银圈飞进蓝天的是什么?”胖小伙:“两队翅膀的鹰。”瘦老头:“迷人的香味远飘百里的是什么?”胖小伙:“千层千瓣的雪莲花。”…… 这两人是卫律派来的看守,唱到这里,瘦老头“嗨”了一声:“八只蹄儿的马,两对翅膀的鹰,千层千瓣的雪莲花,我都见过,可就没有见过苏武这样的人。”“是呀是呀,铁铮铮的胳膊、铁铮铮的腿,铁铮铮的心肝、铁铮铮的嘴,苏武真是一条硬汉子,我真佩服。”胖小伙说着翘起了大拇指。瘦老头啐了他一口:“你愣小子佩服不佩服顶个啥?我和我那位大名鼎鼎,最能吃苦耐劳、忍饥受饿的大把哥也都佩服他哩。”胖小伙眨巴着两眼:“你大把哥是?……”瘦老头责怪道:“你德性差,记性也差,怎么把他给忘了?你们不是常见面吗?”“他老哥是?……”“罗”,瘦老头指着远处的一头骆驼,“不就是那位脖子下挂着水袋袋,脊梁上长着肉块块的大骆驼吗?”胖小伙傻笑着说:“你真会乱扯!”瘦老头很严肃:“扯什么!当初苏武出了事,大王是叫让他别居一处替他治伤疗养,可丁零王却把他关在这里,不给他吃的,不给他喝的,存心把他折磨死。可是,马脖颈拧不断,金刚石砸不烂,他苏武一意要回汉国,硬是不输这口气。现在整整七天七夜了,换上我那位骆驼大老哥,怕也早断气了。”胖小伙好奇地问:“别再乱扯了,苏武到底为啥出事的?”瘦老头清了一下嗓门,“天上事,知一半;人间事,件件知;苏武这事我一清二楚。”说着便神侃了起来……(切换到深夜)其实,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苏武来到匈奴后,开始很友好,后来单于便有了变化。侍从来报,“虞常求见。”苏武问张胜:“虞常?是继卫律之后又一叛国降胡的汉室官员吗?我不见。”说着拂袖而起,徑入内室。张胜接见了虞常,虞常伛身说道:“我虞常身虽失胡,心犹向汉;那卫律居心叵测,连日在单于面前说了许多坏话,使得單于改变了初衷,想扣留苏大使、张副使你们一行。我特此赶来送个消息。”张胜一听,大惊失色。“不过张副使不要着急。”虞常旋又告知:“昆邪王外甥缑王与卫律素有仇隙,正欲寻机解除卫律;我趁此推波助澜,只要卫律一死,一切便会顺利了。”忽然窗外人影一晃,他两并未留意。张胜向后招呼:“来人呀,速奉黄金、绣锦……”虞常连忙辞谢:“在下万万不敢领情。此事得成,家母舍弟均在故国,恳请给他们些许照顾,我就感恩不尽了。”那窗外人影又一晃。虞常和那人影分道走向了各自的帐篷。从银色的帐篷涌出缑王和虞常的大队人马,是去袭击那蓝色大帐篷的。蓝色大帐篷里空无一人。等缑王和虞常发觉中计想退走时,卫律的伏兵蜂然而起:“杀呀!”“杀!”一场激战,缑王一方失利。缑王死于乱兵;虞常被紧紧捆绑起来。消息很快传到金华馆。苏武正在内室烛光之下背手踱步,低声吟哦:“离离大地草,春日正葳蕤……”张胜匆匆跑来:“哎呀,大事不好!”苏武立刻料到:“虞常事败了?”张胜连连顿足:“比你先前预料的更坏。缑王战死,虞常被俘。”“你不和我商量,贸然参与他们国内纷争,事情牵涉到你我身上,便会滋生是非,贻误使职;躺在屈节辱命,有何面目返回故国啊!”说着暗暗从榻边取出一把匕首,揣入怀内。以后便是卫律审问,杀虞常,降张胜,苏武自刺……(切换回白天)胖小伙听得入神,拍手叫绝:“好!公主哭得好!苏武活得好!”瘦老头还想加上一段更加精彩的结尾,忽然脸色一板,悄悄对胖小伙说:“你该不会不信我的话吧?瞧,大王和公主又送东西给苏武来了。”胖小伙回头一看,果然有一王庭侍卫又捧来许多饮食衣物。瘦老头接住衣物,等侍卫走后,叹了一口气:“大王和公主天天送,日日送,可苏武一星半点也没见到。”说着把那些食物交给胖小伙:“我实在气不过,这一趟劳你的步吧,不过你愣小子路上可得留意,别叫鬼害上。”“晴天亮日,哪来的鬼?”瘦老头一面打着手势,一面说道:“我说这鬼,是打心里来的。它一来,你愣小子眼就发呆,手就发痒,就要悄悄地把别人的东西往自己口袋里装。”“你又乱扯了。”胖小伙接过东西扭头便走;没走几步,迎面遇上且鞮侯单于和仰仪居次。仰仪居次问他:“你怎么把东西拿走?”胖小伙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瘦老头赶忙跑过来:“回公主话,是小的叫他拿走的。”“拿到哪里去?”公主问。瘦老头答道:“丁零王那里。”仰仪居次生气了:“你大胆!”“回公主话,不是小的我大胆,是丁零王大胆,是丁零王叫小的拿去的。”瘦老头这么说过后,胖小伙凑上一句:“是丁零王下的命令,不准我们送任何东西到地窖里去。”瘦老头肩膀一聳,两手一摊:“大王和公主这么多天送来的那么多好东西,全给丁零王受用了。”仰仪居次问道:“那苏武吃什么,喝什么?”“饿了吞毡毛。”瘦老头说。“渴了吸雪水。”胖小伙说。且鞮侯单于一惊:“这样怎么能够维续生命?只怕……” 公主拉着单于的手,快步跑向地窖门口:“父王,我们快听听!”父女两侧耳细听,门内传来苏武的吟哦声:“离离大地草,春日正葳蕤。西塘多婉约,南浦自芳菲……”且鞮侯单于十分诧异:“咦,他还活着!”仰仪居次十分欣喜:“不仅活着,还在吟诗!”门内又传出苏武的话声:“李陵贤弟,为兄我正在答和你的送别诗哩。你此刻是否也在吟咏?又有新作?是否想到为兄我现在竟如此这般的领略北国风光?!”且鞮侯单于听说过李陵这个人:“噢,他在怀念一位朋友李陵。”仰仪居次知道的更多一些:“这李陵也是汉国的一位名士、诗人。父王,我们不能再让苏先生呆在这里了。”“当然,”且鞮侯单于点了点头:“孩子,今天我明白了一件大事:汉国之所以能够鼎祚绵延,历久不亡,四夷纷扰,磐然中居,就是因为它有着苏武这么一些人。一个国家只有有了这么一些人,才算有了脊梁骨。汉家皇帝不知重视,随便拿他们打差应遣,浪掷人才,可惜呀可惜!”说罢立即命令那两个看守:“快传告丁零王,要他领着苏武即来见我。”两看守高兴地行礼应诺:“咋!” 四时间:白天,苏武被放回。地点:单于金色穹庐。人物:苏武、卫律、且鞮侯单于、仰仪居次等。卫律说他这样做是想叫苏武受点折磨,尝点苦头,好回心转意,归顺匈奴,臣属单于。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小臣当初关他,就是想着大王今天来放他,就是想着叫他恨我而感谢大王,尔后更好地报效大王!”且鞮侯单于不再责备他了,只疑问道:“你七天七夜断绝他的饮食,他怎么能够平安无恙地过来呢?”“这”,卫律眼珠一转:“定是大王惜才重贤之情感动了上苍,有神仙暗助。”仰仪居次立刻抢道:“什么神仙!我看苏武是人,一个真正的人。若是换了狗,哪用七天七夜,一时一刻就会趴在父王面前纳摇尾巴了。”卫律虽善应变,这时也不免感到一些尴尬。正好苏武来了。一路上两个看守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身体十分虚弱。但当他一眼看到金色大帐篷、看到且鞮侯单于和仰仪居次,特别是看到卫律之后,顿时高擎旄节,昂首阔步地径直走来。不等他走到近边,卫律便瞋目大喝:“苏武,是大王和公主释放你的,还不赶快叩头谢恩!”苏武大声说道:“握无错无过,囚我是不对的,放我是应该的。”“大胆!”卫律刚要发作,且鞮侯单于迎向苏武,道出对苏武的尊敬之意:“只要你肯降,我要封你为自次王,地位仅次于我,并赐黄金白银千两,驴骡牛马千匹,锦衣百袭,灿银色大穹庐一具,还把我的妹妹许配给你。”苏武回答简单明快:“生是汉家人,死是汉家鬼,我苏武永不背叛故国!”卫律一听,便火上浇油:“大王你听,他根本瞧不起你,瞧不起我们匈奴,简直死心塌地,还是宰了吧!”“不不,”仰仪居次连忙插上道:“对待寻常人尚仰天好生之德,何况苏先生。父王,苏先生杀不得。”且鞮侯单于笑了笑:“你说杀不得,我说是舍不得。”他走到苏武身边:“苏先生,你一时想不开,我等着你!”接着转向仰仪居次:“孩子,右贤王送你的那群羊,不是正缺少牧人吗?”“对对,爸爸好主意,爸爸好主意!”仰仪居次欢跳着问苏武:“苏先生,请你暂时为我做牧者,愿意吗?”苏武举目南望,喟然应道:“只要有返回故国的一天,牧羊就牧羊吧!”卫律眼珠一转:“公主那群羊是北海良种,要叫苏武赶到北海去放牧才好。”仰仪居次不同意:“不,北海离我们太远了,那是地之角、天之涯,寒雁从那里飞来,塑风从那里吹来……”“但公主应该知道,那里草最肥,水最美,羊最兴旺。”卫律又向单于耳畔低声微语:“要想苏武低头,只有叫他到北海去!……” 五时间:大漠北海深秋。地点:苏武往北海的路上。北海。人物:苏武、卫律、一百多彪形大汉。苏武正要赶羊上路,卫律带着一百个彪形大汉吩咐道:“把这群羊里的母羊,统统给拣出来!”卫兵们立即挑拣。卫律看了剩下的公羊:“拣清了吗,再仔细瞅瞅!”大汉们又是一番挑拣。卫律得意地对苏武说:“苏大使,请你带着它们去北海吧。你不是执意要回故国吗?这很方便,什么时候这群羊生下小羊,你什么时候来找我。”苏武当然明白卫律的意思,对此并不懊恼,只是到了北海之后,他怀疑是否能够坚持下去。他把一粒一粒的沙子装进一只布袋里,以计算着一天一天的时日。可是不久,这一切都成了过去,他认为这是一次对自己忠君爱国的测试,也是对自己正心诚意、修身养性的一次难得的磨砺机会。于是他把布袋里的沙子撒了,把心里的哀怨也撒了,安然坦然地做着一个塞外孤臣、荒漠牧者。他习惯地从野鼠洞里捉野鼠,避开风沙寻找采摘草种子。他凝视着掌中的草种子。一粒一粒,虽小,但却饱满、坚实。倏地,他眉舒目展,高声吟咏起来:离离大地草,娇娇美姿质,俯仰总堪怜,芳芳直可挹。固于佳壤生, 亦自绝漠出。莫道黄芽柔,无阻不为突;莫言翠叶纤, 有芒浑似戟;莫谓难禁秋,累累献新实。莫轻此实悲且微,此实独孕回春力, 乘风播四野,一色连天碧。随着这吟咏,他步入了诗的天地。他脱口说出了心里话:“李陵贤弟,过去我几次要奉和你那送别诗,皆因心胸促狭,感情浮泛,终不成章。不意今天在这风沙打击之下,捕鼠采籽充饥度日之时,却吟得了这首《草实颂》。虽非大雅,倒也自珍,现在谨把它奉献给你,作为对你的酬答。李陵贤弟,你能听到吗?” 六时间 :天汉两年秋,苏武被囚一年后。地点:大漠荒野,崇山峻岭,长安西郊大校场。人物:李陵、卫律、浩突大都尉、汉匈千军万马等。李陵领旨出兵匈奴,他虽然对当今皇帝的做法有许坐不满,但为了报国,更为了寻找音讯杳无的苏武,他毅然率几千兵马,向匈奴挺进。到了浚稽山,和匈奴的一支强大的骑兵相遇。李陵自忖兵力不足,不便与其正面交锋,把士兵带入一道峡谷,依山借势,以守为攻。匈奴军欺他兵少,抢先进袭。李陵以鸣梆为号,一声挷响,千弩齐发,匈奴军纷纷溃退。初战告捷,汉军歼敌三千三百多。匈奴军头目浩突大都尉不服,整军反扑。汉军力战再挫之。追击途中,远远看到一座山崖上飘拂着匈奴大都尉大旗。李陵身先直指,势如破竹,转眼间跃登崖上,砍到掌旗官,夺过大旗,掷玉山下,统计斩虏数字,又达五千,汉军欢呼。(切换)就在这欢呼声中,长安西郊大校场上,一位将军威风凛凛,在“貮师将军李”的大纛下面检阅着成千累万的军队,阅后大摆宴席,大张管弦,高举巨觥呵呵痛饮。(切换)朝廷接到捷报后,文武百官皆争先上朝向皇上上寿庆贺,歌颂之声,充溢廷殿。(切换)此时,匈奴军倾国而来,大单于亲自督战。由于众寡悬殊,汉军失利,被逼近一片芦苇地;匈奴军趁机纵火,把芦苇地点着,一片火海。汉军找水救火,四处无源。正焦急间,李陵受计,附近自行烧苇,以火断火,于是,匈奴之火很快便熄止了。李陵趁此杀向敌阵,竟又杀敌五千余首。单于大为惊异,正欲撤兵,忽从投降匈奴的汉将那里得知确讯,李陵现在兵力不足一千五百,且弓矢已尽,伤残过半。于是单于再振旗鼓,又作围攻。李陵毫不示弱,取车上巨轮两只作兵器,奋声高呼:“受伤三处的坐车,受伤两处的驾车,受伤一处的跟我杀!”“杀!”“杀!”“杀!”汉军无一气馁,连一些重伤在地的也都踊身跃起,他们全都没有兵器,用的只是斷弓、折刃、赤手、空拳。汉军突围后,只有李陵等十数人了。在喘息间,不知是谁埋怨了一句:“我们打了八天八夜了,贰师将军的大军怎么还没有来呢?!”话音刚落,四下涌出大队匈奴伏兵。在“丁零王”的旗号下面,卫律向李陵招手:“李都尉,贰师将军不会给你们援助的,你们也就不必回去了吧。” 七时间:李陵被俘。地点:蓝色大帐篷。人物:李陵、卫律、左贤王、右谷蟸等。卫律首先设宴招待。他劝李陵:“汉降胡,胡降汉,不是自你开始,也不会到你终止,李都尉何必迂执呢?”李陵不言语。卫律说:“生于今世,迂执何用?李都尉可曾想过,令祖是怎么死的?令叔祖是怎么死的?令尊和令叔又是怎么死的?”李陵不言语。卫律又说:“你自己本报国之情、怀友之意,履险蹈危,做了首俘。而皇帝的大舅子贰师将军却固拥重兵,坐待渔利,你胜,他垂首居功;你败,他反指论罪;战场上没有丧身刀劍,已是你的万幸,现在犯得着死心眼去留恋那寡恩薄幸的刘姓朝廷吗?!”李陵不言语。卫律最后提出:“听我卫律的话不会错,眼珠放明亮点,脚跟放滑当点,就在这匈奴快快活活过几十年好日子吧。”李陵还是不言语。接着匈奴的两位大臣――左贤王、右谷蟸又设宴招待左贤王说:“单于久仰李将军乃将门之后,经纶满腹,文武全才,对李将军异常爱戴。”李陵不答话。右谷蟸说:“飘香的花儿要戴在美丽的姑娘头上,闪光的宝刀要握在勇敢的王爷手上,这是我们匈奴人的话;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用,这是你们汉人的话;李将军一定十分懂得这里的意思,不用我赘言了。”李陵不答话。这时进来一名侍卫,说是奉单于诏示,封李陵为右校王,赐黄金、白银千两,驴骡牛马千匹。二大臣听后,一同拱手:“李将军,祝贺、祝贺!”李陵不答话。跟上又进来一名侍卫,说是奉单于诏示,将仰仪居次许配与李陵,增锦衣百袭,红色大穹庐一具,择吉完婚。二大臣听后,更是举臂欢呼:“李将军,恭喜、恭喜!”李陵还是不答话。不料,最后进来一名侍卫,说是据探使自汉国来报,汉家皇帝已将李陵全家问斩。传说无凭,文牒可证。李陵本身罪叛在胡、除名寄斩外,其余二十余口,上自七十岁高龄的老母,下至刚满周岁的黄口婴儿,一起与某月某日被杀。并且提到一些受株连的人,其中有太使司马迁,也被抓去坐牢问罪。李陵拿过文牒,匆匆看了,悲痛至极,跌坐于地。 八时间:李陵降胡后。地点:单于大帐篷,其它帐篷,北海。人物:苏武、李陵、且鞮侯单于、仰仪居次等。在喜宴上,当且鞮侯单于把李陵和仰仪居次一起拉在自己近边坐下,说道苏武之时,李陵连忙询问苏武的下落。得知苏武现在北海牧羊之后,便又立即表示了自己的热切希望,想去北海看看苏武。仰仪居次首先同意:“我正想请你中介,让我和他交个朋友。”且鞮侯单于也很赞成:“我正想请你劝说劝说,让他也来到我的左右。”于是不久,他两便从龙城动身来到了北海。刚刚住下,就把苏武请到他们新扎在北海南岸的崭新的红色大帐篷里作客。尽管有仰仪居次在旁,李陵忍了又忍,但看到苏武那么枯瘦衰弱,衣衫破敝,还是失声哭了出来。苏武不明白李陵怎么也到了匈奴,并和仰仪居次同来。一开始也非常激动,急步迎上,紧紧抓住李陵的双手,许多许多话儿涌向嘴边想说想问。等到知道大概情形之后,他的手一下子松了开来,口边的话儿一起咽进喉咙去了。待客的菜很精致,但苏武一直不动筷子,不碰杯盏李陵只好一杯又一杯的自斟自饮。仰仪居次怅然地睇视着苏武。苏武怅然地睇视着在寒风中颤动的生命力极强的“沙打旺”草。李陵喝着酒、吞着泪。他想沉默的、甚至是冷漠的苏武倾诉着衷曲:“……子卿兄,我是带着难言的苦衷走出这一步的啊!被俘之初,我原暗有谋计,有意效范蠡未殉会稽,曹沫不死三败,伺机报国。不料皇上竟然族我全家,造成没世大辱。而匈奴单于仁敬相待,礼遇倍加,我也就权且俯首栖身了。今天与仰仪公主特地来这北海,一是看看你,二是想和你谈谈……”苏武眉头一蹙:“既已如此,还有什么可谈的哩!”虽然话不投机,李陵还是提出了一个设想:“子卿兄,单于对你十分器重,你如不愿领封受位,就去龙城设一塾馆,给单于弟妹子女教授汉字汉文;课读之暇,你我兄弟也好朝夕聚首,吟咏切磋,以兄之璀璨才华,自能成为身居北国、名传宇内的大诗人。”苏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要做诗人,先要品德崇隆,无愧国家民族,无愧门楣姓氏。右校王,我苏武还是在这北海牧羊的好。”说着起身走了。第一次会面不欢而散,以后几次也毫无好转。他两亲自到苏武的小帐篷。仰仪居次向苏武敬酒:“苏先生,这是我用贵国的酿酒方法亲手为先生酿制的,让我敬先生一杯,祝先生吉祥康泰。”苏武看了一下仰仪居次,比一年前变高变好看了,但举止谈吐任然保持着固有的纯朴、稚气和热情。他恭敬地接过酒杯,说道:“公主,你是一位好姑娘,我心领你的美意了。”然后把酒轻轻地泼到“沙打旺”草上。“公主不要见怪,”李陵替他解释,“子卿兄确实不善饮酒,了解他。”“既是深交,既然了解,就不该叫我去龙城。”苏武仍然语气咄咄,并慨然一叹:“唉!真太出乎意料!”李陵也慨然一叹:“子卿兄,出你意料何尝不出我意料。当今皇上年岁渐高,法令失常,大臣名士无罪夷灭着数十家;而诬陷贤能,反居高位,而沾亲挂戚,便举要津。我先祖李广,身奉汉室三代皇帝,功略盖天地,义勇冠古今,毕生抗御匈奴,匈奴称之为‘飞将军’,仅因一次风沙迷路,小误会期,便弃百战之功,使七十老人不忍承审北阙而自刭。叔祖李蔡,积功至丞相,位届三公,也为些须陵园余地之事,不甘对簿下狱而自裁。先父李当户,偶露不怿,顿遭谴责,以致抑郁早夭。叔父李敢,多次击胡力站,赐爵关内侯,竟为权贵所嫉,于行猎时用暗箭射杀。皇帝目睹亲见,不止不侍正明冤,反偏袒权贵,妄言被鹿触死!……可怜一门忠烈,于今只落得颓败衰微!……”李陵家庭这些遭遇,苏武不是不知道、不同情,只不过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说:“这等情形,只是朝廷处置一时失当,我等不可狃小怨而废大节,要看到国家,看到民族。”仰仪居次插口探问:“苏先生,不是可以比国家、比民族更宽广、更磅礴,看到人吗?”“人?”苏武顿了一下,“人应该有骨头,这骨头是忠。”“不,是仁,是义。”李陵提出异议。“我看是爱。”仰仪居次也说出了她的见解。“就算是爱,”苏武又顿了一下,“应该爱民族,爱国家。”仰仪居次又说:“苏先生,不是可以比民族、比国家更博大、更深厚,而应该爱人吗?”“爱人?爱什么人?”苏武问。“爱所有的人。”仰仪居次回答得非常坚定。“苏先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所说你的国家,不过只是汉家皇帝一个人的王土;我的国家,不过只是我父王一个人的王土;我们为什么仅止去爱某一个人的王土,而不去爱那辗转生息在这些王土之上的千千万万的人们呢?至于所谓民族,你是汉族,就只爱你的汉族;我是匈奴族,就只爱我的匈奴族;其它许多民族,就只爱他们自己的本民族;于是这个世界就分崩了,离析了,便会出现争端,产生战祸,便会有种种不幸、灾难落到人们头上。苏先生,我来到这个世界才十几年,但已经历了十几年的战争动乱生活。在这十几年里的许多民族,大家都在你打他,他打你,你杀他,他杀你,不知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苏先生,你、我、我们大家,为什么不可以遵循‘仁者爱人’这一至道,同心同德,一起跨出狭隘、局促的小栅栏,奔向广覆普载的大天地,彼此无猜无忌、相爱相亲呢?”苏无一时语塞。“国家,民族,忠贞,节烈,”李陵接上更加阴郁,“历朝皇帝拿着这些词语,翻来覆去为雨为云,不知迷惑了、欺骗了多少人。以本朝来说,萧何、韩信、樊哙、彭越、周勃、窦婴、贾谊、晁错,无一不对朝廷效忠纳信,可是他们所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是囚絷,是诛戮,是谪黜,是族灭,是剁成肉醢 ,是残害以后还把尸骨丢去示众、喂狗!……”“右校王,”苏武不等说完,便厉声呵止:“你太失分寸了!”李陵停住了,也觉得自己过于忿激:“子卿兄,请原谅我言辞过激。不过世事多变,简直令人扑朔迷离,你还不知道在你出使之后,故国,家园,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吧?”九 时间:苏武出使后。地点:长安。人物:苏武哥哥、弟弟、母亲、妻子、子女、司马迁等。李陵所说的事情中,苏武的家庭遭遇是这样的。苏武的哥哥名苏嘉,在朝袭父任为郎,一次陪同皇上出游,到达雍州棫阳宫,皇上辞撵进殿,苏嘉送空辇下阶墀,碰上柱子,御撵折断一根辕木。皇上听说,立即以“大不敬”罪名赐死。苏嘉奉旨,当场伏剑自毕。稍后,苏武的弟弟苏贤,随从皇上祭岳回来,人马涌到洧河,一黄门与一宦官爭船,宦官坠河溺毙,黄门逃跑。皇上下诏,命苏贤立即追捕,凶手不到案,不准回朝复旨。苏贤四处寻找无着,返身河边,颓然下马,取毒就水饮服。苏武的母亲年近七十,本来对苏武朝思暮想,倚门倚庐,不胜凄切,苏嘉、苏贤忽又相继凶死,风烛残年,怎禁的雪上加霜,不久含悲去世。苏武妻子性至柔懦,家室连遭不幸,娘家又一再撺掇,加以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朝廷俸禄一削至尽,亲邻旧友全不往来,使她实在无法生活。于是,一对灯笼,一乘小轿,在女号儿啼声中,她流着泪水,带着羞愧,在某个夜晚,出了苏家后门,进了另一家边门,改嫁了。丢下三个孩子,都还不能自立,司马迁曾把他们一起收养在家,不料后来司马迁也定了罪、入了狱,他们便只有各自寻找生路了。 十时间:李陵兵败之后。地点:长安。人物:司马迁、汉皇帝、大宦官等。司马迁入狱定罪,是在李陵兵败之后。他见李陵不顾生死,循国难,初取功绩,朝廷上下争居荣誉,后有不利,那般全躯体、保妻儿之辈竟又竟相谋蘖陷害,他愤然上朝为之辩解。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他用自己拥有的史实说:“当时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挡敌八万,苦战八昼夜,兵矢既尽,死伤如积;破万难突围回到居延附近,又中埋伏,终于被俘。论责论罪,不在李陵,而在身拥重兵、心存鬼蜮、坐视险危、不发一兵一卒的宫廷宠臣、皇帝舅兄貮师将军李广利。”这当然大大激怒了汉武帝陛下,成为他入狱定罪的案由。其实皇帝陛下对他却是早已梗然于怀。那是因为尽管他素来一片丹忱,专心著史,但他的那支大笔,无曲无私,不偏不颇,自然会对朝廷有所触犯。特别是在《今上本纪》里,对于当今皇上的穷兵黩武,外事四夷之功;繁征急敛,内盛耳目只好;以及坛开八道,幡遍五城,朝亲五利,夕叩文成,祭非祀典巡乖卜文等等,作了非常详细的记述。在刑法上,他对当今皇上敕定的繁复、严酷的律令,也正面加以评骘。甚至在税赋上的“小儿三岁便纳税,贫民生子多杀死”的事,也如实写了进去。而且不仅写,还和友人在一起谈论。这是至尊万岁皇上所不能容忍的。他已侦知,司马迁友人甚多,其中与苏武、李陵交往最密。所以便先后打发了苏武,支派了李陵,以为司马迁有所收敛。不料如今竟敢当廷顶撞,冒犯龙颜,这就使他不得不对之一显圣威了。廷辩后不数日,一名大宦官带着一队禁卫军,凶神恶煞一般闯进司马迁家,把搜查出来认为不当的一些竹简掼到司马迁面前。大宦官威风凛凛:“改!赶快改!”司马迁态度平和:“弄虚造假,你们另写,我的《史记》,一字不动。”大宦官说:“你大逆不道,作乱臣笔墨!”司马迁说:“我依实直录,尽太史责任。”大宦官咆哮了:“这是万岁爷的旨意!”司马迁依旧很平和:“这是司马迁的回答。”皇上更加震怒,当即谕令把《史记》中的某些部分,包括《今上本纪》等,劈掉丢进火里烧了;并再以替叛将李陵辩护为罪名,把司马迁下了狱。 十一时间:司马迁入狱。地点:皇家监狱。人物:司马迁、皇上、几名刑手、牢头狱卒。司马迁入狱,朝野震惊。当今皇上在反复衡度之后,决定不杀司马迁,只处以宫刑。这一来可以显示皇上的仁慈宽厚,最主要的是他想到,惩其不驯,儆其忤悖,用宫刑比用杀戮,折辱更深,痛苦更大,也更有效用。这一天,皇家监狱那一间专供执行宫刑的“蚕室”里面,烟雾翻腾,燃烧起两盆熊熊大火。几名刑手在烟雾中走动,敞胸亮臂,凶眉恶眼。忽然,门关上了。门内传出令人心肝俱裂的行刑声……不多时,烟雾逐渐消散,室内地下抛着染有血污的刑具,躺着受刑之后、身似槁木脸同枯灰的司马迁。另几名狱卒过来,前拖后搡,把司马迁关进另一间牢房。这间牢房,狭小、幽暗、潮湿;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闪忽。司马迁面容沉郁,神情颓废。一种声音升起在他的耳畔:“多么可怕的暴力、多么狠毒的摧残、多么巨大的耻辱啊!人生祸莫重于屈志,悲莫极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我身残形秽,貽笑乡里,污渎先人,我,我只有一死!”这声音很小,力量却甚大,好像一柄巨锤当顶一击,他脑子一轰,天旋地转,双手抱头,扑身于地。不多会,耳畔响起另一种声音,力量却更强,磐然压住了前一种声音。:“我死,我死了不是九牛身上丢了一根毛,大地上面少了一只蚂蚁?而且还会被人说是罪极智穷,不能自勉;还会被人鄙薄我的姓名,唾啐我的尸体。不,不,我不死!”他从地上欠身起来。“我不死?”那前一种声音并不就此消失,随又排夺而起,“那岂不被人诋毁、谩骂,说我是懦夫,贪生怕死;说我顾亲戚、念妻子,不能舍身就义?!死,我还是死!”他重又双手抱头,扑身于地。又不多会,后一种声音又压了过来:“不,我不死!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西伯拘囚演《周易》,屈原放逐赋《离骚》,左丘失明著《国语》,孙子膑足撰《兵书》。我志有未遂,任有未毕,情有未尽,意有未舒,我不能死!”……这么几经较量,最后,后一种声音终于取胜。他崛然坐起,松开手,抬起头,面容逐渐冲和,神情逐渐开朗:“对,我不能死,我要继续写《史记》!我要以更大的无畏,更高的精神境界,更丰富透彻的人生阅历,去完成这一著作。固知此后仍有障碍,尚多风险,但决心继父志、尽天职、本初衷、从众望,直写完最后一个字;任含粪土绝不辞,纵遭万戮终不悔!”(切换到夜晚)他很快便写了起来。没有笔,没有墨,没有竹简,更没有绢帛。他以意代笔代墨,以心作简作版,端坐灯下,一字一句,写着腹稿。他要写的东西很多,可现在首先是在恢复被当今皇上“削而投之”的那一部分。你等会削,我会写!你等害怕我写这一些,我偏尽先写这一些,而且要写得比以前更好。你等可以任意戕我躯体,却永远无法撼我意志!……忽然,牢房的铁柵门外传来吆喝声:“赶快吃晚饭!”“赶快把碗舔干净送出来!”“赶快熄灯睡觉!”司马迁匆匆喝了两口粝粥和一碗白开水,把碗递到铁栅门外,继续在写。几个狱卒从门外掠过:“混蛋,怎么还没熄灯!”司马迁把灯吹灭,坐在暗地中照常地写。门外又传来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吭咚!快睡快睡!”“吭咚!快睡快睡!”“吭咚!”声音到了隔壁:“你怎么还不挺尸?!王八儿的,万岁爷开恩,饶了你一条狗命,你还是不安分?!该是骨头痒痒想挨揍了吧!”接着就是鞭打声、格击声和摔跌声、惨叫声。司马迁惊悚,愤怒,警惕,仰身躺下,闭起眼睛,装作熟睡。“吭咚!”声音来到司马迁这间牢房。“快睡快睡,你这条销猪、骟马!”这恶毒、鄙俗的骂声,犹如从山上崩下的石头,砸到司马迁的头上、心上……监狱安静了,好像一座坟场,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任何音响。黑暗中,有人瓮声地问:“查过了吗?”有人瓮声地答:“全都查过了,种猪销猪全都睡着了。”司马迁没有睡着。他躺在那里,仍然在写。他一会儿喜笑,一会儿哀叹,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怒目逼视……他全身心融入了自己的作品,他忘掉了这个给他以巨大的耻辱和苦楚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忘掉他,继续不时给他以折磨、蹂躏。首先是他那肉体上创伤间断疼痛的发作。骤然袭来,似钳啮火灼……实在难以忍耐啊!继之便是那精神上的辗轹:羞惭、屈辱、愤恨……比之肉体创痛更是十倍的难耐。在便是对亲人、好友的牵思挂念。特别是在思念苏武、李陵时,又必然引起对于当今皇上阴鸷狠毒、不择手段排除异己的恚忿。当然,这会加重他的肉体创痛和精神辗轹,但是却也更为坚定他的信念,含深痛,负大辱,屈身全志,写,写,写!十二时间:李陵和仰仪居次来到北海的第五天。地点:北海。人物:卫律、卫律的妻子、一百多名彪形大汉。在李陵和公主来到北海的第五天,一匹黑色骏马,振鬣嘶风,急驰而来,马上坐着卫律。他从李陵面前扬鞭而过,丢下一声冷笑和一句冷言冷语:“收起你那无用的友情,看我的吧!”他在那蓝色大帐篷前面,集合起一百多名彪形大汉。他问道:“悬赏黄金百两,好酒十坛,谁去杀掉苏武?”一百多名彪形大汉面面相觑,没谁应声。卫律生气了:“脓包!没有一个长胆子的吗?”还是没谁应声。卫律眼珠一转:“拿铃来。”有人送来一些小银铃。卫律把他们一一系在自己身后箭壶里面的狼牙箭上,又说:“备酒。”有人抬来几坛酒。他把坛盖全部打开,顿时酒香四溢,说:“取鞭子来。”有人扛来又粗又长的皮鞭。他抓了过来兜空抖了一下炸响,说:“请爱妃。”从蓝色帐篷里应声走出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他大步迎上,紧紧搂住,亲热一阵之后,转身宣布:“现在围猎开始。我这系着银铃的箭叫做鸣镝,鸣镝射向哪里,你们就一齐跟着向哪里发箭。能这么做的,赏一碗酒;不这么做的,抽十鞭子。听到没有?”彪形大汉们齐声答应:“听到了!”于是唿哨响起,人马散开。一只白兔在草丛里奔窜。卫律的鸣鏑射向白兔:“嘀宁宁宁……”许多支箭紧跟而去。白兔倒在沙丘旁,身上中了许多箭。彪形大汉分列两处。卫律对人多的一处说:“你们跟着发箭了,喝酒去!”这些人跑去喝酒了。卫律又对人少的一处说:“你们没有听从我的话,抽!”粗长的皮鞭朝着一个又一个敞开的脊背上抽下去、抽下去。一边一道血痕,一边一声呻吟。一只皂雕在天空中打旋。卫律的鸣镝射向皂雕:“嘀宁宁宁……”一百多支箭紧跟而去。皂雕坠在北海岸,周身是箭。卫律呵呵大笑:“都是好样的!都去喝酒!”彪形大汉们一起喝酒去了。卫律跳下马,走出几十步,回身抬弓搭箭。“嘀宁宁宁……”他的那支鸣镝,径直射向他的那匹黑色骏马。。不少支箭跟着射出,马猛跃而起,又栽倒在地,身上中了不少箭。彪形大汉们分列两处。卫律对人少的一处翘起大拇指:“喝!”这些人跑去喝酒。卫律又对人多的一处伸出小指头:“抽!”……皮鞭刚停,呻吟才住,卫律身腰一扭,弓响箭出,鸣鏑又射向一个新的目标。这个目标是他的爱妃。“嘀宁宁宁……”鸣镝在前。“嗖嗖嗖……”一百多支箭紧跟在后。他的那个美丽的爱妃死于帐边,周身是箭。卫律十分高兴,把两只手的大拇指都翘了起来:“好好好,都该受赏,都去喝酒!不再限数,全给我放开肚皮,喝、喝、喝!”彪形大汉们一起喝酒。卫律自己也满满喝了三大碗。喝后把空碗往空中一甩,腾身跨上另一匹黑马,放声狂嘶:“跟我来!”他一骑领先,如风似狂;一百多名彪形大汉催马紧随,齐声呐喊“呜啦――”一路疾驰而去。 十三时间:苏武在北海牧羊。地点:北海。人物:苏武、卫律、一百多名彪形大汉、仰仪居次。这时,苏武正手持旄节在赶羊回栏。领先跑来的卫律,看到旄节,如针刺目:“嘀宁宁宁……”鸣镝出弦了。但那一百多病彪形大汉都没有跟着发箭。苏武毫无戒备,等到发觉鸣镝,要躲已经不及。忽然,斜刺里闪来一粒弹子,正中鸣镝羽梢,鸣镝一偏,从苏武肩头擦过,插入北海。卫律暴跳如雷,一百多名彪形大汉纷纷自动敞开脊背,朝向卫律,接受鞭打。卫律拔出马刀,在就近一人身上狠狠砍了两下,鲜血溅了他半个脸。他咆哮着冲进那群白羊。刀光、箭影;奔突,啼鸣……转眼间那群白羊全部死于卫律手下。沙地上满是血、血、血!仅剩下最小的一头羊,四蹄腾空,惊呼骇叫,奔向苏武:“咩咩!咩咩!……”苏武急忙迎过去,接住它,把它抱进怀里。卫律追来,对着小羊更是对着苏武:“你逃不了!”小羊吓得闭起小眼,苏武不动声色。刀,闪光,带风,劈向苏武的头顶。突然,一声遥呼:“丁零王刀下留情!”同时“嘡啷!”一声撞击,一粒弹子打在卫律的刀刃上,出现一个老大的豁口。仰仪居次骑着一匹白马飞奔而至。卫律看了看仰仪居次手里的髤金弹弓,也没答话,便拨转马头跑了。仰仪居次下了马,赶到苏武身边:“苏先生,我来迟一步,你受惊了。”苏武俯首贴近怀里的小羊,以向仰仪居次表示谢意。仰仪居次看了看沙地上成片成堆的死羊和远去的卫律,感到困惑:“怎么狗又变成狼了?!”她梳理着羊的乱毛:“也把你吓坏了!”小羊惊悸未息:“咩咩!咩咩!”“可怜只剩下它了”苏武把小羊捧向仰仪居次,“请公主领它回去。”“苏先生你也……”仰仪居次燃起了希望。“我,”苏武说:“仍然在这北海。”仰仪居次的希望又熄灭了:“那就让它也留在这里吧。”苏武看着小杨的眼睛,小羊也正看着他。他对小羊说:“今后茫茫北海,你我相依为命,你就取名叫阿依吧。”“好,好。”仰仪居次接过小羊:“阿依,你能和苏先生相依相偎,常在一起,到么幸运啊!往后你要格外小心,听话,好好陪伴苏先生。”小羊柔声回答:“咩咩,咩咩!”仰仪居次把小羊抚摸了好一会,才把它还到苏武怀里,心情沉郁地说:“月圆缺有期,花开谢有时,人却聚散无常。苏先生,父王派人催促,我们就要回去,我要离开这里了。右校王怯于再见你,要我向你辞行。”苏武紧紧搂住小羊,低下头去。仰仪居次轻声一叹:“匆匆来了,又匆匆去了,多么不愉快啊!请苏先生有所谅解,不要责怪我们。现在的人,都还愚昧,都还在摸索、探求,都还要受制于各种的外力,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接着指向他们那座红色帐篷:“右校王和我把这座穹庐和一应食物、用具,全部给你留下;以后我们还会再来看你。苏先生,地僻身单,处境艰危,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价值,你的存在,是人的美的一种显现。……”她解下自己的银貂斗篷,批到苏武身上。“苏先生,你要千万珍重、千万震中啊!”苏武深深感动,连连亲吻小羊,表达对仰仪公主的情意。仰仪居次上马告别,一路频频回首。苏武遥遥目送。终于,仰仪居次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那闪耀着银灰的雪山之中。十四时间:四季转换,年复一年。地点:北海。人物:苏武。闪耀着银灰的雪山消融了,在那里出现了隐隐的秀美的青山,满目枯槁的北海沿岸,同时也露出了茵茵的茂密的草芽。……接着,起风了,下雨了。风吹着草,雨打着草,草在风雨里摇曳着、成长着。……忽的,风变得暴烈了,裹起了尘沙;雨冷了起来,最后成了雪花……草,蔫枯了,被雪盖住了;那远山,又是白的,又成了闪耀着银灰的皑皑雪山了。季节这么单调地更换着、周转着,岁月这么寂静的流动着、消失着。苏武和阿依也就在这块固定的地方,年复一年地过着单调、寂静、浸透着艰难困苦的生活。苏武那旄节上的牦牛尾,已经脱落,衣帽已经凋零,胡须已经斑白,感情也逐渐变的麻木,春天不知道欣喜,秋天不感到萧瑟……唯一残存的便是那犹如难以理清的乱丝、无法挣脱的粘网似的乡愁。特别在冬季里,凄厉的风雪和更凄厉的风雪之夜,一次又一次地搅乱他的思绪,拨动他的心弦,使他不能自止的想到故国、想到家园、想到亲人。他想到逝世的母亲,死去的哥哥弟弟,想到含垢忍辱、艰难地从事辉煌巨著的子长先生,想到懦弱无依的妹妹,想到虽已再嫁、但曾经有过对他深情挚爱的妻子,尤其是更多地想到他的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孩子们,在这凶残严酷的寒冬,你们都在什么地方啊?你们一定也冷吧、也饿吧?无情的风雪也在蹂躏你们吧?孩子们,在你们最需要有爸爸的时候,爸爸离开了你们,而且是久久地杳无信息地离开你们,使你们蒙受不幸,使你们应该是充满欢乐的童年随着眼泪流失,使你们美丽的不可多得的韶华在无从理解的悲哀中断送,使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健康、乐趣、喜笑,使你们过早地看到人生的阴暗面,使你们成为有父有母的伶仃孤儿。孩子们,我自己再受委屈,再遭折磨,全可忍耐,了无怨尤,只是想到你们因我而无辜地在受苦受难,我的心就抽搐,就拧痛!……不过你们不要沮丧,不要消沉。爸爸奉君命,持臣节,始终会是值得你们尊敬的爸爸。而你们能够呼吸起居在伟大的祖国,亲爱的故乡,这本身便是一种无尚的幸福。我们的祖国、故乡,该是多么的美好啊!它们常常进入我的梦境,常常映现在我的眼前,常常被我一声又一声在心的深处悄悄地、亲昵地呼唤。那逶迤的峰峦、葱茏的林木,那辽阔的田野、纵横的阡陌,那朴质淳厚的风俗民情、丰富多彩的谣歌俚曲,那节日的欢乐、儿童的嬉戏……这一切都是怎样地牵我情怀、令我深深思念啊!还有那怡园的红梅,现在一定正盛开;那瑶山的春笋,现在一定很茁壮;那长安的两市、二十四街、九十七坊,一定繁荣昌盛、车水马龙;那巍峨的未央宫,一定银装玉饰,分外壮观;而皇帝陛下,在这飞花献瑞、舞琚呈祥之时,一定是龙体康泰、圣躬欢畅。想到这里,苏武哽咽了,流泪了。泪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十五时间:晚上。地点:长安未央宫。人物:汉武帝、李延年、皇宫乐队、漂亮女子等。这滴着的,不是苏武的泪,而是从一只碧玉虬龙大酒杯里溢出来的酒。未央宫,宏伟壮丽。当今皇帝正在一座偏殿中畅饮。他高高举起美酒四溢的碧玉虬龙大酒杯,沾沾自喜:“建元以来,上仰天恩,远承祖荫,四夷宾服,万方觐拜,群臣载德,百姓衔恩,得此大治,不乐何为!”说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向下喊道:“李都尉!”一朝臣从乐队那边走来,行礼如仪:“小臣参见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万万岁!”这是协律都尉李延年。皇帝问:“今天为朕唱支什么歌呀?”李延年奏道:“《普天颂圣恩》。”皇帝摇了摇头:“颂腻了。”李延年又奏:“《歌舞庆生平》。”皇帝又摇头:“庆够了。”李延年再奏:“《神龙起沧海》。”皇帝还是摇头:“早已遨游九天,还起个什么呢?你换一支新的、有趣的吧。”“小臣遵旨。”李延年应诺之后,回身招呼一下乐队,便宛转悠扬地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皇帝听后,连声赞赏:“好好好,辞美,曲佳,唱的也秒!李都尉,你歌颂的这位佳人,是蓬莱岛上的仙子吗?”李延年说:“不,比之这株天葩,蓬莱仙子只不过是一株蒿草罢了。”皇帝诧异:“她是谁?”李延年说:“她是我们大汉的一位美女,天下美女出自大汉……”李延年向皇帝推荐一位美女。他说:“她是我们大汉的一位美女。天下美女出自大汉,大汉美女出自北方,北方美女出自小臣的家乡,小臣家乡的美女千娇百媚,而这位佳人更是艳冠群芳,増之一分则太高,减之一分则太矮,多之一分则太肥,少之一分则太瘦,敷粉则太白,施脂则太红……”皇帝着急了:“这位美人到底是谁?你快说!”“她是……”李延年故意拖延。皇帝更加着急:“她是?……”“她是”——李延年故意延宕了一下,才说出来:“她是小臣的妹妹。”皇帝忙问:“青春几何?”李延年说:“年届破瓜。”皇帝又问:“现在何处?”李延年说:“待字闺中。”“太好了!太好了!”皇帝大喜,“爱卿快快与朕传旨,宣令妹立即进宫。”圣旨一下,不消片刻,便有许多宦官护持着一辆彩舆来到宫前,随即便有许多妃嫔簇拥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来到殿下。皇帝欠身对那女子看了一眼,十分满意,倒向龙椅,仰天大笑:“果是天葩,果然绝世,为此朕也就只好一任倾城倾国了,哈哈,哈哈!”……随着皇帝陛下这哈哈大笑,整个宫殿掀起一片鼓乐、欢哗,从四面八方向那女子撒来各色彩花,纷纷扬扬,一瓣又一瓣,一瓣又一瓣……十六时间:又一个冬天:地点:北海。人物:苏武、驼队、卫律。一瓣又一瓣,一瓣又一瓣,飘来,落下,落在苏武的头上、身上……但这不是彩花,而是雪花;这不是在大汉未央宫,而是在匈奴的北海。苏武带着泪痕,披着雪花。他非常诚笃敬慎。蓦地,他听到有驼铃声。他连忙侧着耳朵。接着,他看到了驼队。他赶紧揉了揉眼睛。那驼队,一头一头骆驼,载着沉重的货物,迈着沉重的脚掌,前面不用引导,后面没有驱赶,自顾自地,诚笃敬慎地,一步、一步、一步,走着、走着、走着……他高兴,他激动,他呼唤阿依:“阿依,你看!”阿依现在不再是小羊,而是大羊、老羊了。它也看到了,也高兴、激动。他一面眺望,一面自言自语:“多少年了啊,这里只有阿依和我。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个年年月月,从未听到其它声响,从未见过其它生命,与世隔绝,为世遗忘。今天,你这沙漠之舟,你这长途跋涉的健者,触动我的官能,启迪我的心智,从而也更加坚定我的信念!”他占韵作歌:雪连日白兮天罔极,沙入云黄兮地无垠。酷暑严寒兮频轧轹,凶风恶雨兮迭侵凌。不怯不馁兮不逡退, 荷载于身兮矢志于心。 千里万里兮浑不计, 筋疲力殚兮意气存。 一步一行兮长悠悠, 行行行行兮复行行! 驼队走远了,歌声消失了,他仍在眺望。“咩咩!咩咩!阿依突然叫了两声,惊惶,恐怖。” “哦,天晚了。阿依,我带你回帐篷。”苏武说着刚回身举步,看到仰仪居次留下给他的红色帐篷起火了。火光逼目,烈焰腾空。苏武疾奔,阿依也跟着快跑。等到他们赶到近边,帐篷和一应物件已经全部焚毁。不远的沙丘上,奔突着一匹黑马。苏武明白了,那是卫律。他看了看黑马,又看了看跳动的火舌:“烧吧,你罪恶之火,烧吧烧吧!残人以逞,祸人为乐的罪恶之火,你可以毁掉我的一切,剥夺我的一切,陷我于绝境,但你不能动摇我故国之心!”风,刮得更紧了。雪,下得更大了。苏武转身迎向风雪,昂首挺胸:“无情的风雪,无情的岁月,无情的打击,来吧,来吧,我苏武面对着你们!你要置我于死地,我偏偏不死,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故国!”阿依站在苏武身旁,也把头角高高翘起。 十七时间:汉昭帝始元六年(纪元前81年)。地点:长安建章宫。上林苑。人物:汉昭帝、几名宦官、郭吉、大群妃嫔。苏武和阿依在匈奴共计十九年(纪元前100年――纪元前81年)。在这十九年的最后一年,从那比未央宫更其富丽豪华的建章宫中,出来一位年轻的皇帝。他是汉武帝的儿子汉昭帝,名叫刘弗陵,今年刚交十四岁。这一天 ,他来到周围三百里、离宫七十所、广袤奇瑰的上林苑,下了御辇,欣欣然走向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犬舍”。一只又一只铁栏里,锁着一条又一条狗。他沿着铁栏,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自吟自咏:“晋使啮盾兮桀令吠尧,或称豹耳兮又号龙形,……”豹耳、龙形是两种狗名,啮盾、吠尧是一些关于狗的典故。铁栏里的狗,各种各样,有大有小,或猛或驯。铁栏上方都标有它们的名字:“紫猿”、“青鹯”、“疑雪”、“拏风”、“戟辉”、“星灿”……他看到其中一头狗,名叫“苏獒”,久久流连,问道:“它是猎犬吗?”一宦官忙回答:“臣启万岁,它既能逐兔追獐,又善于含衣迎客。”他于是更加仔细地欣赏起来:“好狗呀好狗!它为什么叫做苏獒呢?”那宦官侧身看了看另一随侍朝臣,那朝臣连忙禀奏:“老臣郭吉启奏陛下,因此犬乃我朝监舍都尉苏文精心配饲的天下罕有的奇异品种。”“哪个苏文?朕怎么不知道这个人?”皇帝问。郭吉说:“我朝故臣有两家姓苏,一是苏文,一是苏武。”皇帝又问:“什么苏文苏武,他们都会养狗吗?”郭吉说:“陛下,老臣所说苏武不会养狗,他乃我朝一位旷古至今的大忠臣。十九年前,即天汉元年,他奉孝武先帝之命,出使匈奴至今尚未回国。”“他干吗不会来呢?”皇帝在仔细地端详着苏獒。“匈奴无信,拘禁了他。”“十九年了,你们怎么不早说?”郭吉伏身于地:“老臣等年年上有奏章,先帝与陛下皆日理万机,无暇及此,也是臣等之罪。”“这么多年了,他没死?”“托福健在。”“也没降?”“坚守忠贞。”“他原居何职?”“其父苏建,曾封平陵侯。他少以父任,在朝为郎。”“他家里还有别人吗?”“原来丁口甚众,眼下只有一子苏元,流落在外。”“如此倒也可怜。他和苏监舍、苏獒是一个家族吗?”“同姓自然同宗。”“他自己想回来不?”“深深怀想故国,深深思念陛下。陛下如能广被圣泽,诏令回朝,今天陛下对他一个苏武施恩,后日便会有十个、百个、千个、万个苏武对陛下效忠。”郭吉说着连连叩头。皇帝这时才从苏獒身上转过脸来,抬手示意,叫郭吉起来:“说得好,说得好,你去叫他回来,顺便也找一找他的那个儿子,说朕思忠念义,如饥似渴。”“老臣领旨,”郭吉又叩了两个头,才爬起来:“当年老臣去过匈奴,老马识途;加以匈奴壶衍鞮单于新立,母后阏氏不正,国内乖离,风言愿与我大汉永修和好,老臣此去定能完成使命,只是……”皇帝一听就懂:“只是要带金银珠宝,对吧?”郭吉说:“固然需要财物,更得……”皇帝很是颖悟:“更得需要女人,对吧?――难为我那祖辈,替我们出了大力气大江山,还替我们想了好主意保江山。自从高祖遣刘敬送宁远公主为冒顿单于阏氏起,这用女人和外夷建交情,便成了我刘家王朝的老办法。办法虽老,用处不小,做来简易,行之有效。”说着信手指了指随在车辇后面的大群妃嫔当中的一个女子:“罗,你就带她去吧。”郭吉没想到这么快,一怔之后正要谢恩,皇帝接着又指了指另一个女子:“一个嫌少吗?再添上她,行了吧?”郭吉害怕皇帝还要指,赶紧迭声高呼:“谢万岁!谢万岁!祝万岁千秋鼎盛,万寿无疆!”皇帝看郭吉谢恩之后,退身要走,立刻叫住:“郭吉,事分轻重缓急,你先进苏獒,再接苏武。”“遵旨!”郭吉当即宣诏:“万岁面谕,领苏獒进宫!”胪传四起,鼓乐大作。 十八时间:汉昭帝始元六年。地点:宫殿、沙漠、帐篷、金华馆、金色圆顶大帐篷。人物:郭吉、两名女子、常惠、卫律、壶衍鞮单于、李陵、仰仪居次等。乐声中,一辆彩舆载着一头锦缠绣绕的狗,前呼后拥,进入风簇龙蟠的宫殿。乐声中,一乘驿车装着两个泪湔哀浸的女子,随郭吉一道,走向雾障尘封的沙漠。还是当年那座“金华馆”。郭吉和卫律在馆中会见。承应差遣的杂役里面有当年与苏武同来的假吏常惠。郭吉说明来意:“老朽这次前来贵国,一是通宜修好,一是奉皇帝恩诏,接苏武归国。”“苏武?——嗯,好象听说过这个名字。”卫律边答话边转动眼珠:“他来这里很久了吧?――哦,哦,他死了,他死了。” 郭吉大惊:“丁零王此话当真?” 卫律很严肃:“我卫律一生不说假话,苏武确实死了。” (切换到晚上)郭吉正感失望、悲痛,常惠悄悄跑进他的卧室。他仔细端详了一会,认了出来:“你是当年随使同来的常君?”常惠点头应是之后,凑近郭吉附耳说道:“苏大使没有死,卫律刚才是瞒骗你的。”郭吉大喜:“你知道他的下落么?”常惠说:“仍在北海。”接下去便和郭吉暗暗商量一条计策。(切换回白天)第二天郭吉便按计行事,去拜见匈奴新主壶衍鞮单于。在金色的圆顶大帐篷里,参加接见的有仰仪居次、李陵、卫律等人。壶衍鞮单于高兴地说道:“感谢汉天子对我壶衍鞮单于如此厚爱,赠我美女两名,珍宝百件,但不知汉天子喜爱何物,我该回赠他一些什么才好。虎脊龙纹駃騠马?吼血吹毛径路刀?……”郭吉插话:“良马宝刀,全不需用,……”“听说他喜欢狗,想要好狗吗?”壶衍鞮单于问。“不,”郭吉说:“良犬好狗,宫中已有千百;皇帝思忠念义,如饥似渴,只请大王应允,让老朽接苏武回国。”壶衍鞮单于拍手称赞:“接苏武回国?真是好主意!——苏先生顶天立地,自先祖王且鞮侯单于以来,一直不肯降顺称臣。现在汉天子既思忠义,要接他回去,我亦当怜忠敬义,让苏先生他……”卫律连忙接了过来:“他已经死了。”壶衍鞮很是惋惜,“喔,这太不幸!他……”“不,”郭吉说“他没有死。丁零王是听了讹传。”卫律躁急地逼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死?”郭吉平静地回答:“皇帝日前在御苑行猎,打下一头鸿雁,雁足上就系有苏武的一封书信。”说着招呼随从捧来一只身带羽箭的大雁,从雁腿上解下一方绢帛,双手递给壶衍鞮单于:“大王请看。”壶衍鞮单于接信,约略过目,交给李陵:“精诚所至,天地为动,这鸿雁传书,真验了古人佳话了。——右校王,你看看这信。”李陵接信,悄悄瞥了一下郭吉,看到郭吉对他递来眼色,便故作认真地把那封信逐句揣摩一遍:“大王,我与苏武多年酬诗唱和,对他字迹文体十分熟悉,这封信确实是他的亲笔。”卫律鼻孔一嗤,从李陵手里拿过那封信,真正认真地埋头去看:“这墨迹是新的,现在还觉沾湿。”郭吉解释:“血浸泪溶,千年常润。”卫律又说:“这绢帛是干的,可见未历风霜。”郭吉又解释:“羽防翎护,万里存真。”卫律还是不放松:“大雁是鸟,鸟兽无知,怎能替人送信?而且……”仰仪居次眉头一皱,不容卫律再说,便从他手里把那封信拿了过来:“丁零王,当初不是你建议苏先生到北海放羊的么?你自己也去过北海,也见到过他。――这鸿雁并非寻常鸟雀,乃五德之禽,通人情性,替人传书递信之事,古已有之,你不听大王刚才也说精诚所至,天地为动吗?”卫律不好再开口了,背身向后,暗暗把牙齿一咬:“那你们就到北海接他去吧。”壶衍鞮单于向李陵、仰仪居次提议:“右校王和李陵是旧友,请你二位辛苦一趟,代我去迎接苏先生吧。”十九时间:苏武即将回国,苏武在启程中。地点:北海。人物:苏武、李陵、仰仪居次、卫律、一百多名彪形大汉、一支乐队等。这一次李陵和仰仪居次去北海,仍然极不愉快。李陵一再坦陈衷曲,苏武一径沉默不语。李陵说:“子卿兄这次回去,功显汉国,名播四海,将为竹帛所书,丹青所绘。……”苏武不置一词。李陵说:“而我李陵,皇帝使掷之于绝境,继加之以大辱,除名寄斩,族灭全家,断我退路,夺我余念,于是我只有沉沦、沉沦、沉沦!……”苏武不置一词。李陵说:“如今我身陷胡荒,举目无亲,日失所欢,夜难成寐。听边笳传恶,塞马啼悲;看雨雁离群,风驼迷路,对此我唯有仰天椎心泣血,能向何人倾诉——有时想到自尽,但一死和益,徒然增加羞耻。有时想到归国,但国内又有谁知我、恤我?不过跪向北阙,去接受刀笔吏舞文弄墨,再加以凌辱而已!……”苏武不置一词。李陵又说:“自上次与兄见面之后,我即暗立誓愿,在我有生之日,不使匈奴侵汉;倘若无力斡旋,我李陵也坚决终身不寇汉境。……”苏武不置一词。最后,李陵怃然作歌,歌曰: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歌罢唏嘘不已。苏武还是不置一词。于是,李陵几乎算是哀求了:“子卿兄,你我二十余载文字交情,这十多年来又同沦北国,今日一别,便成永诀。我生为遗世之人,死作异域之鬼。你难道竟连一句临别赠言也不给我吗?”苏武这才说话:“那么我就说吧。——我仍然不能原谅你!——我仍然认为,为人必须笃持操守,忠于君国,终于民族。——我为你的才华惋惜,今后你得远离笔墨,摘下花环,别再挨近诗的圣坛了。仰仪公主虽过于天真,却十分纯洁,请你以后的余生,善待仰仪公主,努力做个好丈夫吧。”说过这话,拄着那支旄尾已经尽脱得光秃的旄节,举步要走。一支乐队从远处迎来。苏武弯下腰,对仰仪居次深深一鞠躬:“我在北国十九年,公主对我惠拂之情,我永世难忘。高山大谷的清泉,使江河得以长流不涸;公主的崇恩厚谊,使苏武得以生意久存。怎奈国族有分,宾主有别,平时难表下怀,临别又无献赠,请让我把这件珍物留给公主吧,祝公主吉祥如意,多福多寿。”他从怀里取出一对羊角:“这是阿依的。阿依受我牵累,来到北海,一直陪我,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的伙伴。任何艰难困苦,它都和我在一起。严寒的冬季里,我们相温以体;漫长的暗夜中,我们相应以声,而在我与最为冷酷可怕的孤独作战时,它又总是给我鼓舞、给我力量。我感谢它,深深地感谢它。岁月无情,它老了,病了,死了!它是在把自己生命坚持到最后一息才离开我的,它是在陪伴我度过最凛冽的一个风雪之夜才丢下我的。他死在我的身旁,死时仍然把衰老的头角偎在我的腋下,仍然用柔软的虬毛暖着我的躯体,仍然用饱含眷恋的泪眼对我顾盼。……它和我永别了!现在我又将和公主你分别了!我老了,公主年岁也大了,这一别之后,水远山长,体衰力殚,此生恐怕不能再来这里看望公主、祭奠阿依了。”他从那对羊角中取出一支奉给仰仪居次:“你我留下这件珍物,是对阿依的怀念,也是给这段岁月保存一丝记忆的痕迹。往后,两地暌违,不便候问,北地风剽沙暴,愿公主少出外,多在家,少烦恼,多欢乐,善自保重!……”苏武流泪了。仰仪居次眼里也闪动着晶亮的泪珠。乐队到了近边了。同来的还有护送的侍卫,瞻仰的群众。苏武牵过为他准备的马匹,对李玲,对北海。对无垠的沙漠一一瞩视之后,兴奋而又凄清地说道:“分别了,北国!分别了,这里的人人事事、恩恩怨怨、甘甘苦苦!不论你们过去对我如何,今后我都永远怀念你们!”这时,李陵长叹一声:“悲喜去留,是非得失,不过是人世的一种纷扰而已。大家全是彷徨的迷途者啊!”仰仪居次随声走到苏武面前,取出一条洁白的丝质长帔:“苏先生,这是我用贵国传来的机杼,亲手为先生织制的一件礼品。它的名字叫‘丽达’,全音为‘哈依哈布,丽儿丽达’,译成汉文便是‘为了人,为了爱,往前走’。在它上面,我还用汉字绣了贵国先贤李耳、墨翟、孟轲的名言……”她把长帔披到苏武身上:“苏先生,人生的道路漫长漫长,人都在走下去,走下去。希望苏先生常常记起这些名言:‘不独亲其亲,子其子’,‘兼相爱’,‘仁者爱人’;也常常念及我的心意:‘为了人,为了爱,往前走!’……”苏武上马启程了。乐队吹打着,侍卫和群众簇拥着。仰仪居次目送久久。忽然一声哏咽,她那晶亮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她梦幻般地说道:“唉,人为什么不能变成鸟呢?”李陵又长叹一声:“鸟儿生活在山林里,人们生活在尘世上,都有着各自的悲苦忧患啊!”仰仪居次摇了摇头:“不,鸟儿远远比人快乐。鸟儿不分族,不分国,不分邦,可以凭借一对轻灵的翅膀,从心所愿,到东到西,去南去北。我们若是能变成鸟,现在不就能够张开双翅飞起来,和苏先生一道了吗、以后苏先生和我们有了同样的意愿,便也会同样的变成鸟,和我们一起飞向蓝天,飞向白云,飞向哪个永远辐射着虹彩的美丽的地方。——那个地方,人们没有隔阂,没有离散,没有愚昧,没有迷惘,没有刀兵争战,没有仇恨残杀,没有暴力,没有权谋,没有欺骗诈伪,没有蛇蝎鬼蜮,没有压榨血汗的鞭子轭头,没有扩大罪恶的枷锁牢狱,没有不洁的灵魂、恐怖的梦。——那个地方,每个人的才能智慧都能充分发挥、发展,每个人的脚下都不存在歧途、陷井、暗礁,每个人的高尚品德、优美情操、事业成就、兴趣爱好,都得到应有的足够的尊重。——那个地方,听不到叹息,看不到眼泪,感觉不到惊悸、烦恼、痛苦,到处都是欢乐……都是阳光、彩霞、鲜花、天籁般的歌声笑语和全体人们相通的心、相互的爱!”这时一匹黑马奔来,后面紧跟着许多匹杂色的马。黑马上坐着气喘吁吁的卫律,杂色马上是卫律手下那一百多名彪形大汉。卫律来到便问:“苏武呢?”李陵和仰仪居次都没有答话。卫律转脸看到苏武的背影,迅速取出腰后的弓箭。“丁零王!”仰仪居次更加迅速地把卫律的弓箭夺了过来,“苏先生回国了,你不能再这样!”卫律满脸横肉一阵扯动,满嘴牙齿一阵咬响,懊恼地吼叫一声:“嗐!”随即从靴筒里抽出一把黝黑锃亮的三棱短刀,独自打马追向苏武。草和砂石在他的马蹄下面四散飞迸。李陵“啊”了一声。仰仪居次说:“不要担心,我来警告他一下。”他拿起从卫律那里夺来的弓箭,手臂一抬,箭就离弦而去。这是那种鸣镝,“嘀咛咛咛……”铃声异常清脆。卫律的头盔中箭落地了。他不明此箭来历,头颈一缩,胳膊一抖,那把三棱短刀便朝着箭的来路,脱手飞出,直刺仰仪居次。仰仪居次一闪,左肩被擦破,一缕发黑的血渗出衣袖。仰仪居次不禁暗暗一惊,连忙拉下头巾,披到肩上,掩住伤处。就在这刹那间,那杂色马上的一百多名彪形大汉,在听到仰仪居次射出的那支鸣镝的响声之后,一起把箭射出。于是,卫律连人带马一起摔倒了,周身是箭。仰仪居次和李陵赶到近边。卫律勉力支撑,半坐于地。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吙,我成了刺猬了。这叫以我之道,还治我身。”他看了看纷纷逃散的彪形大汉们:“你们不用害怕。你们都听从我的话,跟着鸣镝发箭了,都该受赏,都喝酒去。”他看了看仰仪居次和李陵:“公主,李将军,我不怨怪你们。我早就应该受到惩罚了。”最后,他看了看远去的苏武:“难为他到底活着回去了。”仰仪居次厌恶地把那张弓折成几段,抛得老远:“丁零王,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一直这样对待苏武呢?”卫律略有犹豫,侧脸过去:“事已至此,我可以告诉你了。这是因为他太高尚,我太卑劣。有他一天,我便一天不能抬头。只要想到他的存在,我的脊背就出汗;只要听到他的声息我就暗暗打觳觫;只要遇上他的名字,我就面红耳热;只要见到他的影子,我就觉得自己陡矮三尺。我不置他于死,我自己便难以活在这个世上。”“狼不吃狼,人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仰仪居次还是不能理解。卫律冷笑一声,转过脸来:“这叫做邪不容正,恶不容善,丑不容美。——公主不要奇怪,为今之世,到处都有这等情形,到处都有象我卫律这样的人。就说那大汉皇帝以及一杆权贵吧,他们谁不如此?!”说到这里,一阵痉挛使他四肢蜷缩:“谢谢你了,公主!谢谢你用你那圣洁的手结束了我的阴暗的生命。”仰仪居次的脸一直在变,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他无声地笑了笑:“你感谢我,我可得责备你了!……”说着把披在肩上的头巾拂到地上:“卫律,你看。”卫律看到伤处、血迹,先是一怔:“公主,这是怎么呐?”旋即恍然明白:“哎呀是我,是我干的蠢事,是我犯的罪!”他突然暴发起一股巨大的力气,两手高举,相互扑打,抓扭,撕扯,绞动,犹如两头充满仇恨的野兽在格斗、在拼杀。最后随着一声狞叫:“是我这万恶的手!——不,是我这万恶的野兽!”他两手紧扼咽喉,自己结果了自己。李陵顾不上斥责、咒骂卫律了。他惊慌地紧紧捧住仰仪居次受伤的肩膀:“公主,我们有金创药……”仰仪居次摇了摇头:“一个失去人性的人!一把浸透毒汁的刀!罪恶泛滥,医药是无能为力的。”说着面色渐渐暗黑下来:“苏先生走了,以后他会怎么样呢?我死了,丢下来的是些什么呢?你在这里,只不过永远陷于无法自拔的痛苦深渊!……”她用颤抖的手指从伤处蘸了一点血,弹向空中:“天啦,这黑色的仇恨,几时才能从宇宙间消灭?那闪着金光的爱,几时才能统领这个世界?……”说到这里,她从怀中取出苏武留给她的那支羊角,眼睛灿然一亮,宛如流星过空,转脸南向,柔声轻呼:“哈依哈布,丽尔丽达!”随之也正似流星陨灭一般,她溘然合上眼睑,死在李陵的臂弯里。二十时间:苏武走后若干年。地点:大漠。人物:李陵等。选择了一块高地,李陵把仰仪居次安葬了。同时,在这坟墓附近,他又营建了一座高台。台分十层,不像一般楼阁或是哨堡,也不像后世的宝塔。台的其它各面皆砌墙壁,唯朝南一方洞然敞开。(互相切换白天夜晚)李陵夜晚睡在台的底层、坟墓旁边,以陪伴仰仪居次;白天便登到台上,面南眺望。夜晚睡在坟旁,更显得孤独、凄凉、悲伤。但这只是在别人看来显得如此,李陵自己没有这种感觉。他不哭,不流泪,不出言语,不思饮食,镇日里恍恍惚惚,直似一具空躯枯骸。他不再思量什么了,不再忆念什么了,不在怨恨、忏悔什么了。甚至谁要问他为什么要睡在仰仪居次坟墓旁边?为什么要面南眺望?他也茫然不知所答。一个失身者,失志者,失望者,失去家园、失去友好、失去一切感情依傍、失去所有亲人的人,有什么可思量、可忆念、可怨恨、可忏悔的呢?!更有什么可言说的呢?!这样不知过了好多好多时候,就在貮师将军李广利因强渡郅居水,求功失利,降了匈奴;不久被匈奴借口要用他头颅祀社而被杀死这件事发生的同一天傍晚,天气晴朗,风沙不起,他正和往日一样在台上凝目眺望,忽然从台的最高层摔了下来,恰好摔在仰仪居次墓前石碑旁,他没有喊叫,也没有呻吟,只挣扎着依旧把脸转向南方,便死去了。 二十一时间:苏武回长安。地点:长安郊外。人物:苏武、苏元、郭吉、常惠、大批群众。苏武一直没有听到这一死讯。他有意沿着原路,缓辔驰缰,一驿一站地返回长安。到了郊外,当他一眼看到朔安门的高大城楼时,便从心底里发出激越、欣喜地呼唤:“祖国,故乡,亲人们,苏武回来了!”他的目光也充溢着激越、欣喜。他环顾四周,四周围绕着、拥挤着护送和迎接的人们,轰响着锣鼓、爆竹、欢呼……和十九年前饯行欢送时一样的热闹。只是那次到过这里的一些熟悉的面孔大都不在了,这次来的几乎全是陌生人。人们纷纷向他敬酒、慰问、赞贺。他应酬、答谢之后,请迎护的郭吉和上次同去的假使常惠,以及其他迎接和护送的人们先回去,自己一个人留了下来。他走到十九年前家属为他送行的那个地方。乐声、欢声和一切喧嚣尽皆远去,剩下的只是一片阒寂。暮秋季节,衰草荒烟,斜杨疏柳,一只曳着残声的寒蝉,嘎然掠过,寻找栖止。原来的那株大树枝枯干窳。原来的那座古碑,石圪字湮……他的耳边倏然响起了当年送行时苏元说的话:“爸爸,你老人家办完国事回来的那天,请提前告诉一声,我们一大家子再到这里来迎接你。”他正茫然坠入沉思,突然一个青年来到他的面前,喊了一声“爸爸,”趴到地下便哭。苏武把他搀起来,仔细一看,童年的模样依稀可见:“元儿,是你?!”父子二人紧紧拥抱。眼泪像决堤的水,流淌,倾泻……苏元带着抽噎,指点古碑后面那一从坟墓:“爸爸你看,那是奶奶,那是伯父,那是叔叔,那是大姑,那是二姐。——还有那是妈妈,她临终之时,一再要求葬在这里,好等你回来看一看你。……”苏武带着抽噎,跪到“苏门张太夫人之墓”前面,连连叩头。苏元又说:“还有二姑,远适他姓,杳无消息;还有大姐,籍身为奴,久失侯门……”“子长先生呢?”苏武插问。苏元知道的不详细,告诉他的只是一个大概:“子长先生受刑出狱之后,含着大屈辱,负着大痛苦,担着大风险,几年前在完成《史记》全书一百三十篇的当晚,只身离家,不知所终。”二十二时间:司马迁出走。地点:长安宫殿,司马迁宅。人物:司马迁、妻子、女儿、外孙、邻居等。关于司马迁最后只身离家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那时司马迁不过六十来岁,但已鹤发银须,十分苍老。受刑出狱之后,皇帝曾任他为中书令,看来似对他仍然器重,实则有意叫他带着耻辱,出入廷殿,被人讪笑,继续受侮辱。他忍耐着、忍耐着、忍耐着,一切都是为了撰著《史记》啊!(切换至深夜)这天时间已是深夜,他在书室伏案写作。案头一对高烧的蜡烛,成堆写过的竹简。他聚精会神,心志专一。误我的时间了。”他的妻子只好过去检点一下门户,远远的从侧面关注地看了他一眼,轻步回到内房去了。不多时,他的女儿从内房拿来一件衣服,轻步走到他的身后,低声小语:“爸爸,添上件衣服吧。”他举手示意:“谢谢,不用了。”他的女儿屈膝跪下:“爸爸,这是樊它广爷爷送来的那件虎皮背心,他老人家不远万里,情重如山……”他停了停笔。他的女儿赶紧起来,帮他把背心穿上、纽扣扣齐,又脱下自己一件外袄盖到他的脚上。他的脚放在一只稻草编结的草窝窝里,上面原来盖得是一片旧絮。他问:“阿恽呢?”——阿恽是他的外孙。她的女儿说:“睡了。”“爷爷,我睡了,可没睡着,”内房里想起阿惲的清脆的话声:“我在等你讲故事,你今晚写到什么地方呢?”他面启笑容,站了起来;但随又坐了下去,催促女儿:“你去哄他睡觉,说爷爷明天会把全部故事一起讲给他听。”他的女儿劝他;“爸爸,你已经接连熬了好几个通宵了,今晚凉气忒大……”他举手示意:“好孩子,别再耽误我的时间了。” 他的女儿只好替他研了些墨,剔了剔烛花,轻步回房。临近房门,又转过脸来:“爸爸,你身体不好,该休息了。”他点头答应:“知道知道,快了快了!”他的笔加快了速度,有时如鸿惊雁掠,有时似虎跃龙腾。两个时辰之后,他忽然抬手把笔一抛,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高举双臂,通伸筋骨,犹如卸下一副重担,显得非常轻松舒坦。他急切需要表露一下情绪。他跑向外屋,刚掀軟帘,一股冷气袭来,使他凜然却步。他跑向窗下,打开窗户,但所看到的只是和在牢房小窗里看到的同样一片铁黑、死寂的夜空。最后,他跑到书案跟前,擎起那对烛台,曳着长长的、带有啸声的烛焰,上下左右,回旋腾挪,独自儿在书室里,如醉如痴,且舞且蹈。不料,他那创伤的隐疾又剧烈地发作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啊!接着,比那创伤的痛苦更剧烈十倍的精神上的辗轹,友继之而来……他实在没有力量再禁受、再忍耐了。他停下舞步,放下烛台,面容灰黯,目光萎顿,握着拳,咬着牙,扑在书案上。半响,他衰弱地勉力站起身来,拭去了额角上渗出的涔涔冷汗,揩掉了嘴唇上被自己咬出来的血迹,拖着无力的脚步,走向堂屋供案。他在供案上的“显考汉太史司马谈”和“先妣原配宋氏夫人”的灵牌前面,匍匐作礼:“父母二老大人请放心吧,孩儿我的《史记》完成了。”他走进内房。内房里一张床上睡着他的妻子,一张床上睡着他的女儿和外孙杨恽,他们都睡着了。他站在妻子床旁,供揖当胸:“好心人,你嫁我为妻,助我如姐,鞠我似母,谢谢你的毕生眷顾、支持,我到底把《史记》写出来了。”他再到女儿和外孙床前剔理一下女儿的鬓发,亲吻一下外孙的脸颊:“好孩子们,没有辜负你们的祝愿,我把《史记》给你们留下来了。”然后他回到书房,把全部《史记》依次束系整齐,藏进一间偏僻的阁楼,用一幅帡幪覆盖起来,好像母亲抚摸熟睡在摇篮里的婴儿,双手轻轻地、轻轻地从首册抚摩到末册,嘴里喃喃自语:“不知苏武、李陵二贤弟日后是否有缘为我校读一遍?……”(切换到黎明)这时,金鸡报晓了。忽然,“哒哒哒哒,”户外传来急遽的马蹄声。他猛的一惊,赶紧“卟卟”两口,把两支蜡烛一起吹灭。等那马蹄声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他又点起蜡烛再写。“喳!——”一只夜鸟拖着一声怪叫,飞过屋顶。他又是猛地一惊,直愣愣地站了起来,仓惶四顾,好一会,才手按胸膛,吁了一口气,继续坐下。他的妻子从厨房里出来,捧盘里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轻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小语:“子长,快半夜了,喝点豆汁,暖暖肚子。”他举手示意:“谢谢,不用了。”他的妻子把豆汁放在案旁:“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这样……”他没让她说完:“正因为年纪大了,才更要赶快,更要加紧。”他的妻子短叹一声:“是个什么样的年头啊!你……”他又没让她说完:“我正是要把这样的年头记下来、写出来,让后人知道。”“我看不如过几天安生日子。”他的妻子又说。他眉心隆起:“如果只是为了过安生日子,我会活下来吗?”他的妻子还想说点什么,他举手示意:“好心人,别在耽在稀疏的“喔喔”声中,司马迁出了楼阁,微有眷恋地巡视一下家室内外,便两袖一拂,撇下庭院,跨出门廊,如同赶赴约会似的,迎着朦胧的晨曦走了。他走向郊外,走向田野,走向林莽,走向山丛……(切换)在一场急电惊雷、狂风暴雨之中,他不见了。他的妻子、女儿、外孙和一些亲邻,纷纷四出追寻。他们一路呼喊:“字长!”“爸爸!”“爷爷!”“太史公!”“司马老先生!”……郊外,田野,林莽,山丛,找遍了。急电,惊雷,狂风,暴雨,过去了。“子长!”“爸爸!”“爷爷!”“太史公!”“司马老先生!”人们一直在悲恸地喊着,喊着,喊着……二十三时间:苏武回国后。地点:长安城郊。人物:苏武、苏元等。苏武深深地沉浸在悲恸之中:“子长先生弃我们而去了,所幸他终于完成了《史记》,那是无价瑰宝,定将流传后世,万古不朽。”“那就只有等待后世了。”苏元告诉他,“皇帝老爷害怕它流传,散布,一直明查暗究,想把它弄去毁掉。感谢昊天有灵,保佑它幸未落网,现在被一个不知何名何姓的有心人,存放到不知何所何处去了。”苏武感到迷惘、奇怪:“对于《史记》,对于子长先生,朝廷就是这样对待的么?……”“不这样又怎样呢?”苏元笑了,像是一个世故老人开导天真烂漫的孩童一般:“朝廷是皇帝老爷们的朝廷,总是按照他们的意旨行事。古来有言:‘为人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又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爸爸,你衔命出使,力秉忠贞,志在立德;司马老先生据实著书,坚修信史,志在立言;李陵叔奉敕远征,英勇奋身,志在立功,似乎都可以不废,都应当不朽的了。可是你们可曾考量:你们这志,这立,是不是符合朝廷和皇帝老爷的意旨?皇帝老爷至尊至显,只许驯顺,不容拂逆。不然便要以各种因由,用各种方法,围扼之,颠倒之,践踏之,格杀之!‘顺者昌,逆者亡’;‘从叨光,违招殃’。你们三位老辈的遭遇,正做了雄辩的证明,证明当今之世,愿立德、立功、立言而不明顺逆之道的人,所得到的只是可悲的命运!”苏武感到更加迷惘了 :“朝廷对于我家、对于你……”苏元说:“我家,我们还有什么家呀!我?我早已成了流浪儿了!在外漂流多年,说是你要归国,这才把我找了回来。我这几年,跑遍齐鲁燕赵、大江南北,虽然颠沛流离,却增长了许多见识,了解了许多世情,结交了许多同遭际的人。爸爸,民不聊生,民怨沸腾,广大百姓的日子过得太痛苦、太悲惨了啦!大儒董仲舒老先生说?‘东鲁一地,盗贼蜂起,大群数千,小群数百,宫城掠邑,朝廷纵逐郡挑杀,也不能止,’确是实情。”苏武似乎不再听取这些话语了,他失神地攒起眉头。先前那种激越的、充满着欣喜的目光消失了,现在的眼睛,是暗淡、沉郁、惑乱。他看了看手里的那支光秃的旄节,看了看空旷、凄清的四外,黯然自语:“荒凉的北海啊!”苏元理解他的心情,但还是提醒他:“爸爸,这里是大汉京郊。”他从怀里取出了那支羊角,走进苏元:“阿依,天晚了,我们回帐篷去吧!”“爸爸,我是阿元!”苏元又提醒他。他揩了揩眼睛,定了定神,重又仔细地看了看苏元:“哦,元儿,我的可怜的孩子!”“不,我们并不比别人更可怜,”苏元搀住他:“爸爸,我们走!”“走?”苏武眨了眨眼睛。“对,要走,要走,为了人,为了爱,往前走!……”回答他的是一个清丽婉约的声音——是仰仪居次的声音。苏武凝思片刻,取下那丝质长帔披到苏元身上:“孩子,收下这礼品,你走吧!……”“爸爸,,你呢?”苏武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地上捧起一把泥土,紧紧贴进胸膛:“它虽然荒凉、冷漠,可到底是我的祖国、我的故乡。我盼了它十九年,我爱了它一生啊!——我再也不离开它了。孩子,你走吧,走吧!……”苏元披着长帔,走到一条路上。苏武柱着旄节,站在原来地方。苏武面前,萧瑟的西风,飘落的黄叶。苏元面前,迢远的道路,渺茫的远景。“哈依哈布,丽尔丽达,”隐隐约约、清清楚楚,整个空间响起仰仪居次那扣人心弦的呼声。第二年,汉昭帝元凤元年(纪元前80年),因上官桀、子安、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苏元“坐死”(受株连),被朝廷杀害了。至于苏武,朝廷给他一个专门管理归顺夷邦事务,叫做“典属国”的芥末官儿,中因苏元之事还一度黜免,茕茕一身过到了汉宣帝神爵二年(纪元前60年),在人们全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苏武的时候,死了。一直到死,从他的嘴里没有说出一句对自己出使、李陵出征、司马迁被刑以及任何其它对于皇帝和朝廷不满的话。(剧终)作者:郭奇然联系电话: 13051527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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