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被记录而非被讲述的旧日时光
《八月》是一部很有得奖气质的电影。黑白的色调,“素人”组成的演员表,停留许久的长镜头和片段似的多线剧情,这些“点”都很容易让这部电影戳中专业评委,但同时也造成了与大部分观众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感。自3月24日上映,《八月》迄今只收获了300多万的票房,只有同期上映的《金刚:骷髅岛》票房数据的0.5%,排片也只占后者的十分之一左右。宏观的数据均摊到个人身上时,就具现为能容纳一百人的放映厅里只有我一个观众的“包场”体验。好莱坞商业片的行业垄断固然存在,但在主导当下的电影市场时,好莱坞对电影行业更为深远的一点影响在于它塑造了观众对电影的选择标准,清晰明确的叙事、星光熠熠的卡司就是其中尤为关键的两点。在这个层面上,《八月》尽管有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新演员两项大奖加持,但对大部分观众而言,它仍然缺乏足够的、让他们掏腰包到电影院来观看的说服力,培养观众鉴赏能力的紧迫性也由此越发凸显。
去年,“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的成立迈出了国内艺术院线发展的重要一步,优秀的国产文艺片初步具备了生存空间,然而当下此种类型电影的缺失却同时让艺术院线面临着“无片可放”的尴尬局面。以北京本周的院线为例,艺术电影放映联盟的荧幕基本都被《八月》占据,而在《八月》上映之前,适合播放的艺术新片几乎寥寥无几。在如今已经具备了展示平台的情况下,如何能够使观众尝试着去接受国产文艺片,电影从业人员在质与量两方面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于《八月》电影本身,张大磊导演虽然多少延续了第六代导演对于中国人在改革浪潮与市场经济建立之初时所经历的转变的探讨,但我相信他的本意并不在此。张大磊说,选择1994年这个年代,也不过是因为他12岁那年正好是1994年。严格说来,《八月》不算是严格整理过的自传,它呈现的更像是人们无意间回首往事的情形。在阐释自己拍摄《八月》的缘起时,张大磊说:“那个夏天更多的情景陆续出现在我脑子里,父亲、母亲、我自己、我们过去生活的院子,和那年被改革影响着的人们。我就像个旁观者感受着眼前的一幕幕,包括弥漫在空气里的气味。简直就像一场白日梦……那一刻我决定拍个电影。”
二十多年过去,许多童年时的记忆都已不再是清晰成线的,更多的是如浮光碎影般的片段,有些清楚,有些模糊,有些是连续的,有些是断点的,因此,一些认为电影在反映国企员工面临企业改制时的痛楚不够深刻的观点,在我看来是有失公允的。影片是以张小雷的视角展开的,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也许偶尔能从父母的争吵中捕捉到一些陌生的字眼,比如“股份制”,比如“打工”,但他并不清楚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小升初的孩子,他所关心的是自己钟爱的双截棍、对面阳台上偶尔出现的拉小提琴的邻居姐姐、一身帅气的校服,市场经济给他带来最为直观的冲击也许只在于原来不花钱的录像厅要买票了,爸爸不知为何突然要离开家。幼小的孩子不知道整个中国社会正发生着如何深刻的变化,只能从身边人来来去去的踪影中隐约觉察有什么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在还原童年记忆的角度上,我认为《八月》是非常成功的。它很好地呈现了那种属于童年的惶恐、快乐、单纯的心理状态。例如小雷渴望了解三哥,但又惧怕一个痞气的“大孩子”的威严,只好默默地听从三哥说的话。由此延伸,一些认为电影对许多人物的交待不够清楚的评论其实也在与导演的意图背道而驰。生活中许多人来了又走,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也只是对他的生平略知一二,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能记得的事情本来就所剩无几,毕竟遗忘对大多数人们来说,始终是无能为力的。
镜头、剪辑的处理及演员的选择为导演搭建了组构一个足够真实的1994年的脚手架。这让电影有了脚踏实地的品质,而非如许多打着“童年”与“青春”旗号的电影一般,是与人们的记忆脱节的空中楼阁。正如金马奖评委所言,“悠然如小津安二郎,时现侯孝贤《童年往事》神采”,《八月》的运镜颇有这两位导演的风格。影片中有许多低机位和仿佛从物体视角拍摄的镜头,人物来了又走,镜头却静止不动,长镜头大量出现,影片因此呈现出一种缓慢的节奏和类似纪录片的客观真实的质感。人物在画面中经常被门框、柜子、墙壁等物体遮挡住,尤其在家中时,遮遮掩掩的镜头如同一个针孔摄像机,为观众们打开了窥探一个普通家庭真实生活的小小窗扇。整部影片几乎没有画外音,所有的人物都未开口解释过他们心中的想法,一切都在被记录,而非被讲述。
影片起用陌生面孔甚至非专业的演员,如孔维一,担纲主演的大胆行为则是继承了曾被第六代导演和独立电影导演广泛运用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传统,这些观众不熟悉的、普通的、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脸无疑减弱了影片的表演气息,拉近了与日常见闻的距离。总而言之,导演在精细地追求着如何以电影重构一个足够真实客观的90年代。除了饱受好评的对年代符号的自然合理的运用,如当时流行的歌曲和电影、磁带、大梁自行车等,他还在努力寻找一个客观的角度,唤起观众对于那个年代的共有记忆。张小雷像是一个沉默的导游,带领着观众在1994年的几个横截面里穿梭,所有的人都是旁观者。
怀旧往往出现于社会剧烈变革的时期,新事物前赴后继地成长,旧的踪影渐渐无迹可寻。对于张大磊这样的80后来说,他们不再年少懵懂,父辈也开始垂垂老去,那种安静的、单纯的、慢节奏的生活已成为了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记忆中世界的瓦解令他们感到要将它保留下来的危机。只要社会前进的脚步不会停止,怀旧的情结就将永远存在。《八月》不只是致父辈的散文诗,在最深处的地方,它在为所有人平和地悼念着已经逝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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