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见奶奶的槐花饭
我小的时候生活在奶奶家。奶奶总爱围着那条蓝色围裙,吃饭也围,下地锄草也围。那围裙前面有个兜,尽管兜角破了个小洞,里面搁几个硬币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奶奶兜里面每次只放几毛钱。
丢下书包,和奶奶打了声招呼便和玩伴一溜烟跑了出去。奶奶直了直腰板说,去吧等会吃饭吆喝你,边说着边搓着蓝围裙。奶奶很喜欢摩挲她的蓝围裙,那围裙有点儿褪色了她也不换,我偶尔跟奶奶提过,但奶奶也只是咯咯的笑。或许是奶奶不舍得吧,奶奶年纪大了,总对旧物品怀有某种情感,可能老年人都是这样吧,比如过去缝衣服的指环和老式的电话机。
回来的时候,桌子上盛好了三碗槐花饭。我们当地总叫槐花树为“洋槐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问过母亲,母亲总是那个回答——“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不论我问什么问题,总是这么个答案。我的那碗槐花饭堆的老高,像一座小巧的山丘,白花花的槐花饭腾着热气,一股股热花香溢满整个小瓦房。我本想用筷子拨一拨好让热气散的快些,实在是馋不住,于是小心夹了一口,窃窃地嚼,满满的满足感。奶奶蒸槐花饭最拿手。每到槐花盛开的季节,我们几个玩伴总会去家庭院前撑起一根竹竿敲很多株下来,然后塞在杞柳筐里背去奶奶家。偶尔零星花瓣落下,染香朗朗笑声,正午的阳光从叶缝透下来晕在槐花上,分外无瑕。
记得一次向奶奶伸手要钱买铅笔,我保证不会再偷偷买牛奶糖了,奶奶依旧没给,其实我知道奶奶会此般回应。奶奶很抠对不对?我不清楚。也对,他们的八个孩子早已成家立业,也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互相搀扶,陪着太阳东升西落,拾拾柴,看倦鸟归林是他们余下时日最后的安享。奶奶总爱日昃时日去河边洗衣服,她觉着那时候河水最干净,我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她用棒槌捣衣,我蹲在一边捣乱,不过运气好的话还能捉得到几只小鱼。
夜幕恰然而至,几只麻雀在奶奶家瓦房檐上驻了会脚,转而又飞向西边的林子,归巢去,回到它们最终的归宿。
离老远,巷子里便传来自行车啷啷的响声,我知道是母亲来接我回家去,就像傍晚的鸟儿也总会归去,只不过,它们大都是自己飞回去。
“小鬼,快过来。”奶奶放下手里的锅铲搓着蓝围裙吆我,我回头看了眼奶奶,屁颠屁颠跑过去。
“这是冰糖,奶奶老了,吃不动,你带回去吃,还有这馃子,你姨上次来看我买的,我牙不好,塞你书包里了。”奶奶慈祥的叮嘱我,“回去记得给哥哥分点”。她嘴唇皲裂着,双颊向内凹,可笑起来依然能从眼睛里看到光,只不过,越来越暗淡。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母亲照常把车停在大门边,转身忙去里屋做饭,哥哥照常不要我给的冰糖,爸爸照常在看新闻,厨房的灯照常昏黄。
这里的冬天澄澈而透明,清晨天还有些雾蒙蒙,不过雾里依然透着些微光,天空被冻得蓝湛湛的,雪地里嵌着一两行或深或浅的脚印,绵延到村头。母亲照常送我到奶奶家并嘱咐到“在奶奶家要听话,不要乱跑,”说完便紧了紧她的围巾,那是母亲自己手织的红围巾,她说自己织的暖和,买的总觉得不舒服。之后便调转了她脚踏车车头,奋力地蹬,消失在小巷子口。空留一道深深的车辙,静静地躺在雪地里。
奶奶踢踏踢踏从屋子里走出来,黑白相间的头发被发髻懒散的支着,笑着说:“小鬼,来啦,快进屋,外面冷。”说完便领着我去炉边烤火,我跨在奶奶的腿上,奶奶牵着我手腕前后晃悠,一边晃一边哼着歌谣“拉大锯,扯小锯,姥姥门口唱大戏,请姑姑,接女婿,就是不让冬冬去……”
奶奶家的炉子是自己搭建的,支着大锅,大锅烧出来的饭很是香甜。炉膛里正蹿着橘红色火焰,不一会,整个小屋便暖和了起来,窗外,天空渐渐明朗起来,缕缕炊烟与雪色恍若融为一体。吃完饭,奶奶便送我去上学。日复一日,岁岁年年尽如此,却又不尽相同。我看着奶奶一天天骨瘦如柴,她的八个儿女日日愈少来看望。
三秋槐子,春去秋来,陪着流光,我拼命成长。中学转去市里边上学,便很少再去奶奶家,最多逢年过节送点礼过去。我们总在拼命争取些什么,又拼命遗忘些什么,最后拼命寻找些什么,突然某一刻回头张望,是啊,皆逝矣。
那是零六年的一天,太阳暖烘烘的,槐花开得异常饱满,狠狠地压低枝干,那是幸福的重量,但也仅属于槐树。一阵风拂过,槐花扑簌簌落个满怀,我依旧捡了一箩筐,准备往奶奶家奔去,倏然想起,奶奶去另一面天空给别人蒸槐花饭去了。我伫立在原地,任槐花随风飘落。暑假回家时,日历依旧停留在那一天,可惊地发现那棵槐花树不见了。母亲说“村上头发文件,说最近村子要拆迁,大家都想多占一些地,好多分一些钱,于是就砍了那树打地坪”。我呆呆地望着那片水泥地面,冰凉冰凉的沥青很是刺眼,就连一棵草也不见,满目苍凉。我想那槐树一定也是舍不得奶奶去陪她了吧。傍晚我去了趟台上,再次走到炉灶旁时,耳边仿佛悠扬起奶奶的歌谣,可如今那些歌谣也只搁浅在奶奶那一辈人的记忆中,搁浅在我路过奶奶余生的时日里。再次经过那面湖,与以往不同的是,湖里面多了些藻荇。落日熔金,湖的那头,斑驳散落些星子,徜徉在另一面天空,汇成一条银河,闪动着粼粼波光,浸在如血残阳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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