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的魏晋风流——兼议网络文学与传统的关系
一《雪中悍刀行》是网络文学作家烽火戏诸侯的作品,初刊于“纵横中文网”。从2012年6月起始,于2016年8月结束,后又有若干番外篇,字数计460余万字。1该作在“纵横中文网”一度有着重要地位和影响,也是烽火所写小说中难得的有始有终的作品。
《雪中悍刀行》将庙堂和江湖熔于一炉,兼容修仙和神道,同时还有儒释道之间的门户之争,背景可谓宏阔。小说主要以离阳王朝北凉世子徐凤年为主角,讲述其从锦衣玉食、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逐渐成长为独霸一方甚至影响全局的北凉王。他成为朝廷异性藩王北凉王之后,不仅要为中原百姓抵抗北方部落北莽的南侵,还要面对离阳朝堂对北凉的诸多暗手,可说是腹背受敌。除了庙堂之争和军事对垒外,小说还写徐凤年的江湖经历,他从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逐渐成长为武道宗师,在江湖惹出不少恩怨,也留下诸多传说。
读罢《雪中悍刀行》(后简称《雪中》),除了故事的大开大阖让人感觉意犹未尽外,让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其间人物的行状情态。无论是剑神李淳罡的告别江湖、武当洪洗象骑鹤下江南,还是西蜀曹长卿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他们的所作所为、所念所执,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与潇洒。纵观小说的人物描写、言语机杼,也不无“世说”之妙,小说颇有魏晋风流之趣。
对《雪中》与魏晋的关系这一话题,网络读者“会挽雕弓赦天狼”早已指出。其《桓温与酒、孙寅与魏晋,士与雅量的关系》一文便指出《雪中》中很多人物如桓温等,均来自魏晋历史。2此文可谓识者,因此被烽火从书评区转到正文前,作为作品相关背景的介绍。《雪中》与魏晋历史关系极为密切,小说世界中离阳朝廷的官制设置多参照魏晋历史,更值得留意的是文化上的关联,《雪中》的精气神,可说就是魏晋风流,是以雅量、狷介、钟情等为代表的魏晋之风。
正如《桓温与酒、孙寅与魏晋,士与雅量的关系》已指出的,《雪中》不仅直接援引或化用魏晋人物入小说,更旨在重现魏晋文化的精神气。所谓魏晋风流,是指魏晋时期在士大夫间流行的一种主流文化。魏晋延续了汉末的世道纷乱,但因王纲解钮、礼乐崩坏,文化反而得到大解放,成为一个思想自由、风格异趣的时代,人们尊个性、重品藻,成为我国文化史上大放异彩的时代。正应了那句老话,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 和晋人之美》中就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戴奎和戴顒的雕塑,嵇康的广陵散(琴曲),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谢眺的诗,郦道元、杨衒之的写景文,云冈、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闳丽的寺院,无不是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学艺术的根基与趋向。”3
魏晋风流的核心是“人的自觉”,正如鲁迅在《魏晋风度与文章及药与酒之关系》中所说,“用近代的文学眼光来看,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4后来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则称为“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盖人的自觉是艺术自觉的前提,艺术的自觉正是人的觉醒的表征。5因为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故注重人之性灵、个性与审美;任情、重然诺,在乎生命价值的实现;去伪饰,存真实,等等。而这些要素,正是《雪中》的气韵所在。
二
先说人物之丰仪。
网络小说因受动漫文化的影响,人物往往姿容不凡,出尘脱俗,似不食人间烟火,烽火笔下的人物,就具备这一特点。不过,《雪中》在写人物时,与之前借鉴流行的动漫文化不同,转而多借鉴《世说新语》等传统文化元素。如徐凤年入京时,便被整条街的京城女子围堵,其场面便让人觉得颇为熟悉:“有含蓄的含情脉脉,有大胆的目送秋波,有怯生生的欲语还休且羞。更有不知羞臊的豪放女子,大声喊着北凉王的名字。徐偃兵这还没有走入酒楼,头顶就飘起了不计其数的帕巾、团扇、香囊……好大一阵香雨。”徐凤年本是美男子,加上北凉王和武学宗师的身份加持,引得都城无数女子青睐。这个场面借鉴了《世说新语》《语林》等魏晋作品对美男子的描写。
人们说男子之美,往往形容其“貌比潘安”。潘安正是魏晋时人,《世说新语》曾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縈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6潘岳即潘安,字安仁。刘孝标注《世说》时引《语林》,称“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翻译为白话就是,潘安太美了,每次驾车出行,老太婆都向他车上扔水果,把车都装满了。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而且老少咸宜,实在是比徐凤年的遭遇还要夸张。潘安不仅有貌,也有才,初唐王勃《滕王阁序》还说“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将潘安与陆机并列,直接作为才华的代称。不过潘安才貌皆备,就是人品略差,元好问《论诗三十六·其六》写:“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所谓“争信安仁”便指潘安。
《雪中》不仅写主角时用世说典故,写次要人物也经常化用。如徐凤年南下西楚,跟姜姒提及朝堂某宋姓之人时便用世说典:“听说你们西楚庙堂上有个年纪轻轻的小白脸,姓宋,名头很大,大到连太安城都‘闻其面至白,美姿仪,萧萧肃肃如松下清风,高尔徐引’,很多人吃饱了撑着说这家伙经常游历山川,被那村夫樵夫误认为仙人。连齐阳龙也在赵篆面前为其扬名延誉,说那姓宋的文采斐然,天下年轻士子一辈,作诗词文章,如同龙宫探骊龙,唯独此人获珠,其余不过鳞爪。”这里就用了多处典故,如“面至白,美姿仪”原指何平叔,《世说》有“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7。“萧萧肃肃如松下清风”原指李元礼,《世说》“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8。当然,《雪中》此处是正典反用,意谓传言不实,也暗指宋某东施效颦,沽名钓誉,当然,徐凤年当着心爱女子如此贬损他人,也不乏争风吃醋的意味。
《雪中》中人,或狷介,或狂傲,或旷达,或重情,或重义,或报恩,或复仇,或褊狭,或具雅量,无论命运若何,均各逞一时之风骚。这也表明,《雪中》有魏晋之风的人物并非偶然出现,而是一个群像,从整体上重现魏晋之风。这也颇合乎魏晋风流的原意,即,风流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和潮流,人们往往身处其中而浑然不觉。作品中即便是幼者李东西和吴南北,也天赋异禀,是宿慧之人,他们言语充满禅机,正是彼辈中人。
三
次说任情、重然诺,重生命价值之实现。
所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魏晋之人尤其重情。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9《世说》中《忿狷》《伤逝》篇多写晋人情感之激烈,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10是晋人任情的写照。
《雪中》最妙的也是写情。老北凉王徐骁,一生戎马,杀伐果决,得“人屠”之名。但他在儿女面前却唯唯诺诺如庄稼汉,小说写他忍痛将徐凤年逼出家门,让他独行三千里以去其脂粉气,晚年却一一寻访儿子所走之路,听部下将徐凤年当初的经历一一道来。其神情:“手上与脸上已有枯黄斑点的老人笑了笑,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握在手心,望向芦苇丛,怔怔出神。老人呢喃道:‘黄阵图带着他回到北凉后,跟我说这孩子嘴上天天骂我,一肚子怨气,可总找借口去一些我当年打过仗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这里不仅写徐骁舐犊之情,写徐凤年对徐骁的敬佩,也写一代枭雄的迟暮。徐骁一介武夫,对子女却颇为溺爱,这让人想起鲁迅的《答客诮》,“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是真豪杰,自风流。
《雪中》写爱情时,常直接化用《世说》“情之所钟”的典故,如:“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其中最出彩者当是武当掌教洪洗象与北凉王徐骁长女徐脂虎之间的情。洪洗象为武当掌教,本是吕祖转世,而徐脂虎则是吕祖所爱红衣女子转世,吕祖放弃成仙,只为等她700年。这个桥段听起来有些俗套,不过洪洗象一朝入天象境,只为骑鹤下江南,携心爱之人游历大江南北,之后又再度兵解,只为让徐脂虎成就仙人。至情至性中透着洒脱。徐凤年后来提及洪洗象的话:“太上忘情,非是无情,无情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道可道非常道,偶尔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话有些绕,类似魏晋谈玄,不过修道之人的绝情与任情,往往也就隔着一层纸。洪洗象将自己禁锢在武当山,正是看似无情却有情,不是有情,而是有至情。
亲情与爱情之外,《雪中》写兄弟之情也让人称道。小说终章为《小二上酒》,这个店小二是徐凤年的朋友温华。温华是个普通人,与徐凤年相识于微末。在徐凤年第一次外出游历时,二人一道偷鸡摸狗,一道乞讨,一道看女人又被女人追着打。当时徐凤年是离家出走的穷小子,温华腰挎木剑,理想是成为剑仙。徐凤年回北凉后,逐渐挑起重担,最终成为新的北凉王。温华也遇到高人,经其指点,剑法一日千里,成为江湖新秀。但渐渐地,温华发现,他遇到高人并得授高超剑术并非偶然,而是一张围绕徐凤年展开的阴谋之网。温华了解真相后,在理想与兄弟之间做了抉择,他舍弃了自己的练剑之手,然后退出了江湖。温华尚未踏足江湖,又毅然退出,但正是因为他退出江湖的行为,让整座江湖活了起来,江湖并未留下关于温华的传说,但有他的精气神充盈其间。像他这样的人物,类似的抉择,正是《雪中》这座江湖的底色。除他之外,李义山、曹长卿、李淳罡、黄阵图、徐骁、黄三甲、邓太阿等,哪一个不是在江湖中尽显生命底色,让整座江湖都记住他的风姿。
老剑神李淳罡舍我其谁的气魄,他说:“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长如夜。”正因他心存剑道,临死之际还要助邓太阿成就剑仙。让人印象尤深的,是他与徐凤年告别时,徐凤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深感“一个人就能让整座江湖都觉着老了”。这便是李淳罡这位老剑神的风流。正如小说中隐藏最深、所谋最大的谋士黄三甲所言:“在我看来,天下可以没有王仙芝这样的老匹夫,唯独不能没有李淳罡这样的真正风流子。”
曹长卿,又称曹官子,西楚遗民。一身青衣,“独占天象八斗风流”,后入儒圣。一生奔忙,只为西楚复国,信念从未动摇,最终死得其所。其风采从他最后的选择可窥全豹:“曹官子再次作揖,洒然转身,走入大雨中。这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儒家豪气长存。”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其曹长卿之谓与。曹长卿的所作所为,连他的对手元本溪也佩服:“曹长卿之风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这位大官子三番两次进入皇宫,只要他杀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两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曹长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与那故人舍不得我辈儒生风流,被早早风吹雨打散而已。”元本溪由衷感慨道:“人有所执,则痴,则真。其中好坏,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意味的。”曹长卿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行为,是这座江湖的流风余韵。
黄阵图,又称剑九黄。在徐凤年第一次游历时,伪装为他的仆人,常露出一口黄牙。后只身赴武帝城,问剑天下武道第一人王仙芝,九剑出,迫使武帝尽出手中剑。黄阵图的行为,是让徐凤年心智走向成熟的关键,为了取回黄阵图留在武帝城的剑,徐凤年才踏上修炼之路。李义山是北凉谋士,正是他在北凉王府听潮阁的多年谋划,奠定了北凉的走向和天下的格局,可谓谋天下之士。此类人物,还有吴家剑冢的吴六鼎和剑侍翠花、轩辕青锋、薛宋官、韦淼、柴青山、楼荒、于新郎、余兴瑞、毛舒朗、稽六安、程白霜等于拒北城死战不退的十八宗师,还有徐骁的义子陈芝豹、袁左宗、褚禄山、齐当国,甚至还可以包括贝莽女帝、拓跋菩萨等,都有他人遮掩不住的个性,迥异他人的脾性,也都有道不尽的故事。
黄龙士曾对吃剑老祖隋斜柳如此品评这些人物:“天底下风流子,为情为义为仁,大多难免作茧自缚,王仙芝自困于一城,轩辕敬城自困于一山,曹长卿自困于一国,李义山自困于一楼,李当心自困于一禅。真正超脱于世的,你,那个现在正四处找我寻仇的元本溪,和出海的邓太阿还算不上,屈指算来,只有骑鹤下武当的洪洗象,断臂以后的李淳罡,再就是折剑不练剑的温华了。江湖注定很快就记不住温华,但正是这样的人物,才让江湖生动而有生气。”洪洗象、李淳罡和温华是真名士自风流,曹长卿、李当心、李义山等心有所系,却不失英雄本色。
真正的风流,可能不是凌空蹈虚,如白鹤出入云端,不沾人间烟火,反而是有所承载,有所抉择,而后有所坚持,重压之下的气度方是风流本色。徐凤年便曾对他徒弟说:“风流不管大小真假,几乎就没有谁是自在舒坦的。”而一个时代的风流,正在于它让无数人皆找到生命的价值,即便无数英雄均被雨打风吹去,这些人也是求仁得仁,无所遗憾。正如北凉谋士李义山所言:“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就让那些英雄,在各自战场上轰轰烈烈去死。让那些枭雄,在庙堂上勾心斗角机关算尽。求名求利求仁求义,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风流人物,无论敌我,都尽显风流。”这是《雪中》风流的底色,是这个时代的雅量,让各人都尽展所长。
四
再言去伪饰,存真实。
《世说新语》载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11这是魏晋士人成为名士的条件,但由此也可看出名士风流实际上带有一定的表演性,饮酒、服药、种竹、养鹤、谈玄等,均是当时名士身上的文化光晕。
对这种风气,老剑神李淳罡虽然不通诗赋,但偶有点评倒是一针见血,如他评点王东厢的诗,就说:“老夫得空瞥了几眼,书中情爱倒还好,倒是这王东厢的诗,真是好,追摹先贤,深谙正诗的金石气韵。不过有几篇有失水准,不知跟谁学来的坏习惯,大段大段生搬老庄易三玄,尤其是从佛经上剥捉下来的一些生僻词汇,要老夫来评,便是生了禅病。”这段话颇近于徐梵澄的话,据扬之水日记1995年2月21日载,徐梵澄曾评点马一浮的诗:“写得好的,真好,追摩唐宋,是诗之正,但更有大量古怪的,大段大段生搬三玄(老、庄、易),佛经上的,也照样剥捉来,是生了‘禅病’。”12马一浮是现代人,但这话对魏晋士人也有用。魏晋之士好谈玄,很多高僧也是名士,因而,不少人追慕风雅也谈佛谈玄。李淳罡所批评的禅病,就是魏晋风流的时代病——附庸风雅。
《雪中》主角徐凤年少年时也好附庸风雅,常购买士子诗文。不过徐凤年也最厌恶伪士,他之购买诗文,本是为了接济落魄文人,为了不让这些文人感到难堪,故甘愿承受附庸风雅的骂名,他之承受骂名,正是来自这些由他所接济的文人,而问题并不在于对方因他购买诗文而骂,而在于对方缺乏自知之明,竟不知自己诗文到底能值几文钱。徐凤年做的很多事,颇有些矫情,但也更深地映照出时代人心。
徐骁一生为中原守护西北门户,但因与朝廷关系不睦,死后被赐谥号武厉,这个恶谥让徐凤年彻底认清所谓历史评价的真伪。因而,徐凤年对读书人的事,向来是持保留看法。在他看来,“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再次立功,这便是答案,也是为何文人轻视武夫的根据,有几个读书人是奔着立德而去?读书来读书去,最多的还是立言啊。立言攒人格赚名望,光宗耀祖,名留青史,哪里顾得百姓饥饱寒暖”。读书如果只为己,便乐于邀名,便好高骛远,自我标榜,对现实世界反倒隔膜得很。徐骁与朝廷有嫌隙,连他坚守边关的功绩,也因离阳朝廷文官的偏见而被忽略。
徐氏父子既为中原守护边关,但又不受朝野待见,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们不肯向文官低头。对于文官手中之笔的威力,对当时朝野风评的效果,徐凤年其实颇为清楚:“成王败寇。你想想看,春秋八国史书,不都是由离阳王朝的史官在写吗?那些个为了让列祖列宗上忠臣传的,哪怕留下个十几个字给后人,便可以不惜羽毛,削尖了脑袋去入仕新朝廷做官。那些个为了让父辈们不入佞臣传的,则更是奔赴京城,绞尽脑汁讨好翰林黄门郎们,哭着喊着恨不得把妻妾双手奉送。”徐凤年不仅不向文官示好,以换取史书上一两行正面言辞,他的特立独行,还得罪过不少的伪士。
对于附庸风雅之人,徐凤年便对以牛嚼牡丹。如颍椽县的晋兰亭,“虽是个地方豪族出身的官员,可文人气多过官场气,对官场攀爬并不十分期盼,只是登高作赋,养鹅采菊,与雍州清流名妓多有诗词唱和,只是听闻北凉王的长子徐凤年要在颍椽逗留,世交大伯郑翰海又给他丢下这么大个馅饼,晋兰亭的心思便难得滚烫起来”。作者以反讽的笔调写晋兰亭之附庸风雅,看似不热衷官场,但当看到北凉王世子到来,便以为这是晋升之阶。当他邀请徐凤年入住自己雅致的宅院时,徐凤年也没有客气,只是他的所作所为差点没让晋兰亭吓掉魂:“宅子管事一大早就来嚷嚷。后庭桃林最老壮的几棵桃树都给砍了去,世子殿下那边丫鬟说是颖椽桃木上佳,要拿来做几把桃木剑,正在穿衣的晋兰亭一咬牙,忍了,让管家别掺和这事,可不等晋兰亭一口怨气咽下肚,府上一个专职饲养白鹅的小管事便一路哀嚎闯进来,泣不成声,向晋兰亭诉说世子殿下杀鹅烤肉的恶事,晋兰亭捂住心口,这个在雍州颇有诗名的文弱书生恨不得转身去拿下一柄挂在墙上做装饰的古剑,脸色发紫,就要去跟那挨千刀的世子殿下拼命,两位大小管事见主子这快是失心疯了,也就顾不上以下犯上,连忙挡住晋县公的身形,抢剑的抢剑,拦腰的拦腰,晋兰亭体弱如女,挣扎了一下,一跺脚,将那柄重金购买后便没抽出剑鞘的古剑丢在地上,哀叹一声,失魂落魄。”原来,徐凤年在晋兰亭院子里干焚琴煮鹤的勾当,可谓斯文扫地。
对假斯文者如此,对假道学他更是不留情面。徐凤年大姐徐脂虎远嫁江南,因丈夫早逝,一直寡居。没想到江南名士刘黎廷遇到徐脂虎后,便一见钟情,不仅时时纠缠徐脂虎,竟还要回家休妻。这事一时轰动江南士林,还传到宫中,引起某位娘娘的勃然大怒。这一怒就把整个江南道的士族给吓坏了,赶紧亡羊补牢,降魔卫道,“江南道上官老爷们再不敢心存看热闹的想法,硬着头皮口诛笔伐,刘黎廷虽写得一手让人拍案叫绝的道德文章,似乎男子气概不算多,一见连宫里娘娘都发火了,立即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先是写了一首绝交诗送去寡妇门上,再去跟妻子痛哭流涕,更与平日里交好的一批雅人高士痛心疾首诉说那狐媚子寡妇是如何勾引自己,一时间可怜姓徐的外乡女子四面楚歌,若非她娘家身世过硬,早就被唾沫淹死了。刘黎廷妻子更是专门去了趟报国寺烧香,打了她一耳光,骂之荡妇,那狐媚寡妇竟是不恼不怒,只是浅浅笑着,分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江南道本是人文胜地,执离阳文教之牛耳,此次士林居然对一位寡妇群起而攻,刘黎廷这位始作俑者,不仅伪装成受害者,还带头攻讦徐脂虎,可谓丑态毕露。徐凤年下江南,便不与他们置一词,只用武人手中的刀说话,这样一来,便将江南道乃至全国士林得罪殆尽。徐骁本来就被称为人屠,现在徐凤年也顺利获得小人屠之名。后来,徐凤年在江南还曾参与名士集会,但却未听到一人为百姓求利,因而感叹:“你说那些名士,是哪门子的名士?只知吟诵风花雪月,清谈玄说,全天下都在叫好,便是真的好了?读万卷书,无书不读无经不解,不知朱门外有冻骨,便是士子的士了?”徐凤年之所以与读书人不对付,就在于他是从实处着眼,而当时读书人则多是从书本出发,且只顾书本。
当然,魏晋之人的自我表演,有时是出于不得已,正如阮籍为逃避司马氏的婚配,便大醉月余一般,是以放旷的行为逃避政治风险。对于魏晋士人的这种苦衷,鲁迅倒是颇有体味,他在《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便说,“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代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13这从《世说新语》也可得到证明,如《任诞》中阮籍居丧期间食肉之举:“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噉不辍,神色自若。”14这正是鲁迅所说的,以破坏礼教的形式维护礼教,这种策略也是徐凤年的策略,也是《雪中》的策略。
徐凤年看似破坏了士林规则,但他正是为了寻找真正的读书种子,为了让读书人从书面的义理之争,转向现实中的黎民利益,从虚空处的名教转向大地之上的社稷。因而,当他遇到徐北枳、陈锡亮、孙寅这些真正的读书人时,无论他们表现得多么狷介,也均持之以礼。徐凤年之反对附庸风雅,正是为了他心目中的风流,正如鲁迅所谓“伪士当去,迷信可存”,重在去伪存真。
五
网络文学写魏晋之风流,非自烽火始。网文中以魏晋为题材的作品不少,最为知名是贼道三痴的《上品寒士》。《上品寒士》是历史穿越文,写主角陈操之从现代穿越到魏晋,利用他的历史知识,在九品中正制的等级中逐步高升,先后迎娶谢家的谢道韫和陆家的陆葳蕤,成为人生赢家。《上品寒士》对魏晋风流的理解也颇为深入,陈操之利用魏晋之人好名的特点,以吹笛、诗赋、谈玄等方式,逐渐获得士林青睐。但他最终不满足于空谈,而是率军北上,建立军功,从而扭转了晋人的命运。弃虚就实,可说是两篇小说在价值选择上的类似处。
不过,二者之间的差异更为明显。就写魏晋风流而言,《雪中》与《上品寒士》的差异在于,《上品寒士》是写陈操之如何利用魏晋风流,逐渐从底层进入士林,而《雪中》则相反,徐凤年的世子出身,让他天然成为士林关注的所在,不必汲汲于风雅。故,陈操之是小心翼翼地迎合魏晋风流的标准,通过风流文化的加持,获得社会地位。徐凤年则反其道而行之,他是以社会地位反思风流文化的弊端,斥伪士以存真。所以,二者固然题材不同,《雪中》更表达了对风流文化的反思,有与传统对话的意味。
《上品寒士》与《雪中》同样是写魏晋风流,二者的同中之异,给网络文学如何借鉴文化传统提供了不同的参照。
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当然是一个大之又大的问题。因为网络文学虽然是20世纪末的信息革命带来的新现象,但网文无论是写法、题材、思想还是审美理念等,都与传统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蔚为大观的穿越文,更是与历史关系密切。鉴于此,此处仅从当代网络文学借鉴传统资源的几种路径再略作讨论。
前些年流行古典诗词流的网文,即主角穿越到某朝或异界,通过抄写古典诗词迅速获得文化与社会地位。但这类小说在兴盛一阵之后,很快便不再受热捧。原因很简单,文学史上经典诗文虽然不少,但网络文学青年选择的多是家喻户晓的作品,或是文学青年亚文化圈一度流行的作品,这样,选择面就窄了。抄完唐诗宋词之后,便只有纳兰性德的词勉强能引起文学青年的兴趣。更关键的问题在于,这类缺乏原创性的做法,可一而不可再。也就是说以抄录历史的方式借鉴传统,因原创性太低而难以获得读者的认可。
历史穿越文有所不同,这类文体自黄易的《寻秦记》开始,到阿越的《新宋》、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三戒大师的《官居一品》等,先后出现很多传诵一时的佳作,直到现在依然广受关注,如近来七月新番的《秦吏》、赵子曰的《三国之最风流》就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度。这类穿越文的主角自带“金手指”,即穿越者掌握了历史发展的信息,可以通过“后见之明”改变历史,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凭借先知的优势获得改变历史的红利。这是穿越文常见的模式,是历史文的一大部类。抄诗流属于这类文体的次文类,但改革流或争霸流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在这些文类中,历史只提供一处看似熟悉的场地,主角的到来引起的蝴蝶效应,反而很快就打破了原世界的格局。也就是说,这个历史语境是等待主角拯救或改造的地方,穿越而来的主角将故事引向了未知之地,故事由此带有无穷的可能性,因而,穿越文看似是回到过去,却是以回到过去的方式再造过去,实则是以重新发明历史的方式通向未来。这种朝向未来的历史,往往与科幻文有类似的历史意识,带有一定程度的乌托邦色彩。这让人想起郭沫若对历史与史剧的区分:“史学家是发掘历史的精神,史剧家是发展历史的精神。”15有关历史的文学作品不必一定要还原历史,重在发展历史的精神。
还有一种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就是在与传统文化对话的基础上复兴或再造传统。传统文化范围广,内容也极为丰富,但并非所有的传统文化都具有不朽或再生的价值,有些文化的糟粕本就应随着历史而逐渐消失,如三纲五纲一类即是,这在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中便有不少讨论,但让人遗憾的是,现在部分网络小说往往热衷于选择这些内容。所谓的与传统文化对话,就是从现代精神、现时代的需要或想象未来世界的要素出发,重新甄别、选择、再阐释乃至再创造传统文化。如儒家文化是否可为科技时代提供伦理支撑,能否为新世界格局提供文明启示,传统文化中多种宗教是如何和平共处的,等等,这些对当代世界的走向及我们的生活,都颇有现实意义。《雪中》有这重意思,但依然远远不够,他仅仅以美学的方式与传统对话。不过,该作所展示的那种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各尽其才的时代雅量,无疑是有鲜明的现实意义的。
注释:
1 http://book.zongheng.com/book/189169.html。后文所引《雪中悍刀行》文字,均出自该网站。
2 http://book.zongheng.com/chapter/189169/5744124.html。
3 、9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6、131页。
4 、13 鲁迅:《魏晋风度与文章及药与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3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91、502页。
5 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版年,第112-128页。
6 、7 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132、131页。
8 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83页。
10 刘义庆:《世说新语·伤逝》,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139页。
11 、14 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168、159页。
12 扬之水:《日记中的梵澄先生》,《梵澄先生》,扬之水、陆灏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89页。
15 郭沫若:《历史·史剧·现实》,《戏剧月报》1943年第1卷第4期。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微信公众号) | 刘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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