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公共事件的韩国文学:我来了,我看见,我铭记
2019年,借由引进《82年生的金智英》,我才真正开始接触韩国文学,此前,和很多人一样,我对韩国影视如数家珍,对韩国文学的印象却还停留在“韩国还有文学?”而真正进入这个领域,才明白自己的无知和傲慢。其实从2007年,中韩建交十五周年起,人民文学出版社就已经引进了一批优秀的韩国文学作品,大多由翻译家薛舟、徐丽红伉俪翻译。其中包括被称为“90年代韩国文学神话”、代表作《寻找母亲》在韩国创出200万册销售奇迹的申京淑;被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赞誉“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女作家”的八〇后天才作家金爱烂;拿遍韩国各大文学奖,又因参加一档综艺节目《懂也没用的神秘杂学词典》,以其博学、儒雅形象圈粉无数的金英夏;以及李文烈、具景美等在韩国非常著名、受欢迎的当代作家。
引进《82年生的金智英》是我在读完全书后两小时内就做出的决定。这本2016年在韩国引起轩然大波的女性小说,以近似社会学报告的写实风格,描写了一位八〇后普通女性,从童年到成为母亲的人生中,在日常生活中所经受的潜移默化的性别歧视。这本书经由正义党党鞭鲁会灿公开送给文在寅总统,逐步扩大影响力,一些女明星在推荐本书后,甚至遭到网络暴力,在争议中成为销售150万册的畅销书,并最终拍摄为电影,由孔刘、郑裕美主演,在韩国上映后获得极高的口碑。
在制作和推广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们与韩国文学翻译院、驻华韩国文化院建立起合作关系,见识到韩国政府对文化输出的重视,以及他们的文化输出机构务实、细致的工作风格。文化院,在我们决定邀请作者来华后,提供专业场地给我们做线下活动、媒体专访,并包揽了招募观众、设计宣传物料的工作。院长本人中文很好,风趣、谦和,在活动前专门宴请作者和出版方。活动结束几个月后,还特地邀请我们去参加送年会,维系感情。韩国文学翻译院,在我们邀请作者来华时提供翻译、交通、住宿资助,流程简洁,批复很快。这两家机构给我和营销同事留下极好的印象,他们做事非常积极主动,不打官腔,不许空头支票,沟通效率高,每一件小事都落在实处。
翻译院与我们对接的负责人是一位中文很好的韩国人柳小姐,在活动结束一个月后,她来信介绍翻译院引介韩国文学的长期项目。翻译院会招募译者,由他们自主选择自己心仪的韩国文学书籍,撰写中文的审读报告。这些报告每个季度会汇总一次,请专业的评审员评审。第一批评审员是中国的出版社编辑,评估角度是试译稿的翻译质量、图书内容本身的文本价值,以及中国出版方、中国市场的接受程度。第一批评审通过的试译稿(得分在合格线上),会由第二批评审员评估翻译准确性、涉及韩国文化相关细节的准确性。这批审读者多为韩国的大学老师。两次评审都通过的译者,翻译院会提供资助,请他们翻译全书,同时向中国的出版方推荐。在翻译院的网站上可看到很多韩国文学新书的资讯,包括图书的基本信息、内容介绍、作者介绍等,推荐的作家很多是文坛新人。
我曾有幸参与一些评审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了解到许多初次听说的优秀作家。这批作品作者大多是七〇后和八〇后的年轻作家,写作风格各异,但让我印象极深的是,他们的作品中几乎不见作者本人现身,对“他人”的关注远大于“我”。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地关注历史、社会、边缘群体,尤其是对社会变革关键事件的记录。他们记录的方式、角度各不相同,形式多元,但都很有分量,很有创造力,而且没有失掉文学性。
有人在世态小说中融入超现实的细节。一位叫金劲旭的作家,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少年不老》:三位具有超能力、生活落魄的底层老人,十几年前曾是同事,属于同一个组织。其中一位的能力是可以看到发生在不同时空的事件的场景。有一天,他梦见自己曾经的上司赤身裸体站在吊索之后,感觉在向他求助,于是决定联络两位前同事,一起去救上司。三位老人踏上寻找上司的公路旅行,而由于衰老,他们的能力也随之衰退,力不从心。他们运用各自残存的能力,勉勉强强最终赶到上司生活过的地方时,发现那只是一个废弃的集装箱,上司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条瘸腿的黄狗。全文中没有直接揭示三人的身份,只通过他们的对话、行为等细节做出暗示——原来这三人曾是参与“光州事件”军警,上司则是他们心狠手辣的长官。他们始终相信,上司和国家会记住他们的忠诚。但当他们终于找到上司时,发现他正蜷缩在高高的烟囱上,而烟囱上挂着抗议的横幅——“我们还能继续工作,单方面解雇等于杀人”。曾经拥有绝对权力者,在十几年后,成为贫穷、衰弱的底层人民,变成了自己曾经逮捕的“国家的敌人”,体验了他们的处境,甚至最高领导自己成为了爬上高台的示威者。整个故事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非常高级的黑色幽默。
有人选择的角度是黑暗时代普通人的善意引发的蝴蝶效应。一位叫赵海珍的作家,写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光之护卫》,每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不同,主人公身份差异也极大。但主题都有相似之处——普通人微小的善,如何对其他人的命运产生巨大的影响。其中有个故事《东柏林》,主人公是德国人。她的祖母去世了,年轻时曾有个很要好的韩国留学生朋友。主人公因此和一位在作家交流活动上认识的韩国诗人写信,拜托他找到那位朋友。在一来一往的书信中,还原了20世纪60年代韩国政府秘密绑架韩国留学生的历史。
有人选择类型小说。一位主职是电台节目主编的叫LEE jaeik 的作家,以一桩真实的驻韩美国士兵虐杀妓女的案件为题材,写了一部情节戏剧性很强的浪漫惊险小说。其中涉及美韩关系、基地村(驻韩美军红灯区)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
考虑到这些作品并非翻译院特意挑选,而是由译者根据自己的兴趣主动申报,可见韩国当代的年轻作家群体对社会的关注程度。
也有老一辈作家的作品。一位出生于1937年,名叫权正生的作家,他的代表作是一本名为《梦实姐姐》的儿童文学作品。根据资料,这本书1984年初版后,每隔几年就会再版,直到今天,总印次超过150次,是名副其实的经典。但这本儿童文学却是颇沉重的历史题材,主角梦实是一位身世坎坷的十岁小女孩,在韩国解放后,她跟随逃难到日本的父母回到韩国,在战后满目疮痍、物资极其匮乏的环境下,以顽强的意志自救及救人,努力生活。一位小学教师评价道:“对于那些没有时间去感受历史,只忙于背诵的孩子们来说,该作品最能让他们如饥似渴地去了解。”从这部作品中,我依稀看到一种不同代际作家之间的传承谱系。
那几天我正好也在读金爱烂的小说,她的作品让我发自内心地惊叹。她是一九八〇年生,但笔力之老道,对社会众生相的描摹之精确、冷静,从中体现的阅历之丰富,心智之成熟,完全不像年轻作家。在她的作品中,也隐藏着历史片段的闪回,《水中的歌利亚》中女主人公的父亲也曾爬上高塔抗议,和《少年不老》结尾的意象如出一辙。虽然不熟悉韩国现代史,我猜想这一定是某个社会事件中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2014年,曾以《素食主义者》斩获国际曼布克奖的著名中生代作家韩江,创作了以“光州事件”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少年来了》。她写道:“有些记忆是时间治愈不了的伤痛,不会因事隔多年而变得模糊或者遗忘,吊诡的是,时间越久反而只会剩下那些痛苦记忆,对其他回忆则逐渐麻木。”
也是同一年,发生了世越号沉船事件,给全社会造成深重创伤之余,也激起了民间对政府的愤怒问责。韩国影视界迅速反应,推出了一系列该事件的纪录片、剧情片,从各个角度剖析这一事件。但中国读者不了解的是,其实在韩国文学界也产生了反思的作品。一位叫金琸桓的作家,受此事件触动,在遍访受害者之后,写下了两本小说《谎言:韩国世越号沉船事件潜水员的告白》 《那些美好的人啊:永志不忘,韩国世越号沉船事件》,这两部作品被评论家认为是“世越号文学”的开端。金琸桓说:“我一直坚信文学应该站在穷苦、弱势和受伤害的人这边。不仅文学,社会共同体也是如此,属于共同体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这样。”
他一直关注社会公共安全事件的受害者。2018年,在经过扎实的资料搜集和采访后,他写下了以韩国MERS患者经历为主题的纪实文学作品《我要活下去》。他在后记中提到,创作这部作品的起心动念,是注意到媒体对受害者的报道远远不够充分,很多时候他们沦为新闻中的一个数字,而非一个完整的“人”。“在说出不会遗忘、会永远记住之前,我们需要知道应该记住什么,必须找回‘人’,而非‘数字’”。这部作品以三位MERS患者的个人经历为主线,还原出他们平凡人生被打断的过程。他们不只有“患者”这个身份,也是热爱书籍的仓库管理员,患淋巴癌却总是笑对人生的年轻牙医,怀揣理想主义的实习记者,却因为政府失能、疾控机构反应滞后和名为“无知”和“恐惧”的病毒,成为被社会排斥、忽视的边缘人。灾难之中,没有胜者也没有败者,唯有受害者和幸存者,作者带领幸存者,去凝视受害者的命运,看到生命的尊严,也看到“如果我们只安于这种卑怯的幸运,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孤单地面对不幸。”
西江大学文学系教授禹灿济曾评价:“韩国文学就是痛苦的文学啊。”这种对痛苦的正视,这种如此普遍、大规模、自发性的记录,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不只是韩国的影视界有这样的传统,韩国的文学界亦然。韩国文学直接改变现实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比如大家熟知的《熔炉》促成“熔炉法”,还有《82年生的金智英》使得首尔市宣传性别平等相关公共政策时采用“XX年生的XXX”的格式,甚至有少数党领导人建议将性别平等法案直接命名为“金智英法”。
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说:“这就是文学所给与的——一种语言,强大到足以说出生活如何艰难。这不是藏身之处。这是安身之所。”我所见的这些韩国当代文学,就如同一座座伫立的纪念碑,供本国的民众吊唁、纪念、反思之外,也让我这个千里之外,此前对韩国历史完全不了解的外国人,听到了他们海浪般的呐喊。
我来了,我看见,我铭记。也给今天的我们。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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