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发布 发表于 2020-4-9 10:46:04

李佩甫:现在还不是谈“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时候

傅小平:想到一个问题,你的写作偏中国化、本土化,你又长年待在不是那么国际化的中原,会否对你作品的外译有所限制。有些作品像《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在国内很受推崇,读者群也很大,但估计在作品外译方面不如预期。另外你要在北京、上海这些所谓国际大都市,你和国际出版人或汉学家等有交往接触,作品外译的机会或许就多一些。你作品的国外翻译情况怎么样?

李佩甫:也就主要在日本、韩国有翻译。我跟国际上没任何联系,我就自己写作。《羊的门》出版的时候,有个日本的大学教授,在北京待过很多年,他当时预言我这部小说要得什么奖,他和他的学生一起来翻译,还到我老家考察了一番。我带他在平原上走了一趟,教他认这个草那个草。当然,结果很明显是他预判有误。这书翻译成日文后,多少引起了一点反响,卖得没预期那么好。

傅小平:这个事情比较复杂,书写得好坏是一方面,怎样运作也是一方面。

李佩甫:也可能吧。但我觉得创作是个人的事,我只要用心写就好了,写得好不好,写到什么程度,都交给别人判断,那不是我管的事情。到这个年龄,我更加不去管书写出来后怎么样了,只要有人看就行了。我没想到,过了二十年,现在书店还在卖《羊的门》,也还有人看。这就行了。

傅小平:说得也是,二十年时间,足以淘汰很多书了。但我觉得你的叙述抓住了中原的精髓,你对构成中国文化核心部分的权力解析得这么透彻,再加上文学水准放在那儿。你的小说或许五十年、一百年还有人看。即使不说别的,它们是中原文化的一个标本啊,如果要深入了解中原文化,就有必要读读你的小说。

李佩甫:很难说,我写的那些,在多少年后也许就变成历史了。现在的年轻人读这样的书,有可能都不相信曾经有人这样生活过,他们会怀疑怎么会有这样的生活。我一开始也想,年轻人应该不大看我的书了,但我的书出来还是有人在看,《羊的门》现在也卖得还可以,我觉得这都是奇迹了。九九年出版的时候,遍地都是盗版,地摊上五块钱一本,我当时住的小区门口都在卖。

傅小平:那你在小区门口进进出出,有没有被认出来过?

李佩甫:没有,人们不大注意这个。家门口卖盗版的,都不认得我。我觉得吧,人脸是最容易搞混,是最不容易识别的,除非一个人长得极其有辨识度。从这一点上说,在城市比在农村安全。在农村大家都知根知底,在城里人多啊,到处都是陌生人。有很多人从农村出来以后,都不再认老乡了。

傅小平:是这样。你说人脸不容易识别,你写人脸倒写得有一定的辨识度的。

李佩甫:我自己感觉不善于写人脸,一般也就不写脸。作家是应该会写脸的,有很多作家都很会写脸,写生动的脸,但我不会,写了也达不到那么传神。

傅小平:你这是谦虚了。当然相比而言,你写眼睛更传神。

李佩甫:要说我写眼睛写得好,那是因为我抓住某一个特征,某一个细节反复磨。比如《平原客》里的郝连东山,他是公安部门的一个预审员么,绰号就叫“刀片”的,他以“眼睛”为武器,破过许多别人根本破不了的大案,我就得好好写写他的眼睛。我的写作吧,是看内不看外,外在表达都服从内心需要的。

傅小平:你说反复磨细节,是不是说你会经常修改文字?

李佩甫:我是每天都修改。写好一段,第二天就从写好的那段开始读,觉得行就留下,觉得不行就删掉重新来。每天读一遍改一遍,改着往前走着。

傅小平:一般修改哪些方面内容?

李佩甫:说不清楚。有修改语言,也有修改细节,主要就看对人物的表述是否准确。修改一般从文字开始,改着改着突然出现一个好的细节,我会临时加上去。但不准确的,我会删掉。要是觉得一个章节都不好,就整个都废掉了。我的写作是这样来的,每天都修正一下,一点点累积么。

傅小平:进一步问问你怎么修改语言?你前面说过语言就是思维么,语言对于你的写作有极端的重要性。还有,你的语言应该说是比较纯正的汉语。

李佩甫:我就跟着自我感觉修正。我对文字比较敏感,陈望道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比如,他的“推敲”说,对我是有影响的。

傅小平:你修改语言的时候,主要改的具体的词语或句子?

李佩甫:不完全是。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里有很多研究,但他针对的都是词语,这和你写一篇小说,要求不一样。写一部完整的作品,情绪是含在行文里的。如果情绪不对,我就写不下去。我必须得找到那个情绪,这不只是字词的推敲。当然单个字词,我要是能找到很精彩的表达,当然很高兴,但这也是包含在整个情绪里边的。

傅小平:听你这么说有启发。毕竟还是有很多人,只是把语言当成一种文学修辞,或者只是在工具的层面上认识语言。

李佩甫:我觉得不是修辞的问题,语言跟认知有大关系,写不准确,是因为写的人没想清楚。他想不清楚,落笔就不准确。对一件事情,肯定有最准确的表达,就看你想清楚了没有。我写时要是想到很好的表述,是最快乐的,会非常高兴。要是找不到,就会气馁,非常不快乐。

傅小平:那在你看来,好的语言有什么标准?

李佩甫:很简单,我认为好的语言,首先是准确,之后是生动。

傅小平:索性问个比较傻气的问题。你觉得,成为一个作家,得具备怎样的条件?我问这个,是因为眼下只要是多少会文学修辞,或者发表过一点作品,也不管能不能站得住脚,都会被笼统地,或客气地称之为作家。

李佩甫:过去是不一样。我们那个年代把作家这个称呼,看得很神圣的。八十年代的时候,我还只是写了几篇小说,我不敢自称作家,也就觉得自己是文学爱好者、青年作者。称自己为作家,得有相应的,足以垫底的作品为支撑啊。后来写了《红蚂蚱,绿蚂蚱》《无边无际的早晨》,得到一些好评,在北京、上海也得了奖,仍没觉得自己是作家。也就当年写完《羊的门》,小小地骄傲了一会儿,敢说自己是个作家了,被称呼作家也不觉得羞愧了,但也只是高兴了一小会儿。

傅小平:为啥就高兴了一会儿?因为书很快被禁了?

李佩甫:是啊。被禁了不说,当时传言很多,说要查我的问题。那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啊。我头天晚上还在心里数钞票,如果书再版多次,版税就有很多嘛。但第二天十点,我就接到出版社电话说,上头要他们写检查,他们顶不住啊,只好把印刷好的印张回炉打成纸浆。编辑说,他们对不起我。我说,是我对不起他们,我没写好。

傅小平:嗨。你哪是没写好,你分明是太敢写了嘛。你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就没想你这么写,有可能触犯禁忌发表不了,或发表之后受影响?

李佩甫:我很大意啊,脑子真是没这根弦,我放开来写,没有什么顾忌的。为了写好,我他妈是什么都不管。反正,当时写作的冲动很强烈,所以一年半就写成了。这是我进入大平原的第一部小说,写得很兴奋。

傅小平:你写得兴奋,发表后又可能赚得盆满钵满,紧接着就让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冰火两重天啊,也真够你受的。都什么原因被禁啊?因为太畅销被盯上?

李佩甫:有人告状。有些地方说,我写的是他们那些地方的事。那肯定不是呀,我其实是把对很多村庄的印象捏合在一块儿写的。这个状告上去以后,传言很多,很邪乎。当时我想你不让出书就算了,反正我就一个作家,其他什么都不是,无所谓的。当然我在河南也占了一点好处,当年省委和宣传部的领导都挺好,保护了我。要不是他们包容,我可能麻烦就大一些。我那时上街碰到熟人,他就问我,听说你被抓起来了?我说,你也是写小说的,我写个小说,就能被抓起来?但我也意识到,这个事情不一般。但我当时不打听,也不询问,只管读自己的书,写自己的东西。

傅小平:那挺好。我就觉得你写作总体看挺真诚的,比较少私心杂念,也比较少条条框框。打个比方说吧,要换成一个聪明世故的作家,他的认识即使能让他写出《羊的门》这样的小说,但他要想到发表有问题,或者发表后会有麻烦,他很可能就不写,或者换个更加隐晦的方式写了。

李佩甫:你说我真诚,那是我把自己放进去,在写作中把我对土地的理解都放进去了。我觉得,作家情感的真诚度对作品质量有很大影响。文学不是用来经营的,虽然现在文学场有了些变化,多少受到商业、政治的某些东西的污染,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仍然是相对纯粹的。文字骗不了人,刚开始写的时候看不大出来,靠编造也能蒙混过关,但等到进入文学深处,你就无处可藏了。你的心性,你的小伎俩,都很容易被内行人一眼看出来。所以写作不能有偷工减料的心理,文字这东西一旦滑下去就很难再上来了,你得咬住、坚持住。

傅小平:应该说,你坚持住了。就拿你近年的作品来说,我觉得《平原客》保持了高水准,《河洛图》有点偏通俗,但你的写作无论如何都没有走向油滑,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能做到这一点,我想有真诚的态度是一方面,总是对生活有新鲜感受,而不是看什么都司空见惯,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佩甫:我觉得,认识大于生活,认识照亮生活。我有一位作家朋友说,他父亲一生都是农民,他应该是最有生活的,可他为什么不能写?他缺少认识啊。

你有这个认识,再加上生活本身的刺激,你就能写。我有一个朋友,弟兄四个,都是他当兵后从老家带出来的,我对这个情况熟悉,再加上一些个人的思考,也就有了写《城的灯》的构想。当然光靠这点认识不够,还要行走。我现在虽然大部分时间住在郑州,但每年都要下去走一走,在平原上行走,我会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也时常会“拾”到一些什么,这就是我关注的“细节”。拾到这些“细节”后,我也不是马上就能写,但把它储存在脑海里久了,有一天它就有可能发酵。

傅小平:也就是说,一般都是细节触发你写作?

李佩甫:对,一般都是受细节驱动。比如,在某一个时候,在某一个地方,看到某一个人物,有个什么细节触动了我,以后就有可能进入我的小说。我一个中篇小说《学习微笑》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有一年我回老家看父亲,看到地区医院边上,一个厕所门前,有老两口在收费,其中一位我很熟悉,是我的一位师傅,他原来是一个七级钳工,工厂倒闭后就来这里了。我看他一直微笑着和进出厕所的人说话,而且很谦和的。他看到我,也只是笑着问:回来了?我说:回来了。然后我问他,厂里怎么了。他又是微笑着说:开不下支了,这之后就没话了。他没有埋怨,也没有牢骚,只是淡淡的口气,淡淡的神情,我一时间就有很多感触。最初让我写它的也就这么个细节。这篇小说当年《中篇小说选刊》转了,《小说选刊》转了,《青年文学》还给我上了封面,是有些影响的。

傅小平:是这么个情况,那会不会也有例外?我看到一则资料说,你有一天脱鞋上床忽然间发现小脚指指甲是双的,由此开启写《李氏家族》的构想,让我多少有点吃惊。我读《羊的门》,也总是觉得应该是你脑子里有了呼天成这个人物形象,才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写作。这个人物让人印象太深刻了。

李佩甫:是啥呢,各种各样的村长、村支书,我见得太多了。我现在也经常到农村去,也喜欢搜集县志看看历史上的一些东西。在我们国家,村一级组织是不具备政权形态的,村支部书记、村长也不是国家干部,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是智慧。所以,几乎每一个村干部都是能人、智者。也可以说他们是这块土地上长势比较好的“植物”。说老实话,这些村干部、甚至农民,对权力的理解要超过我。我当知青队长的时候,有一年夏天,领着知青队十几号男劳力拉烟包,每辆架子车大约八九百斤重。我们村离靠近公社的那个车站有几十里远,等我们到货站时,都临近半夜了,一个个肚子饿的咕咕叫哇,都这个时间了,哪有吃饭的地方呢!有人就提议去公社食堂。知识青年都比较燥气,在凌晨时分敲开公社大门后,没有饭,就问人家要蒸馍吃。我给打了一个条,拿了一百个蒸馍,许诺到时由村里还。回村后,我找管钱的老农队长说这个事,他说到时一定还。结果呢,一直都没还。我那时见他一次就催他一次,我说,拿公家的,必须得还。整整催了一年,我催急了,他最后回我一句,公家的,不用还。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可以不还,可以赖掉。他分明知道公家的可以拿,私人的不能拿。我哪想得到这一层呢,我只知道无论公家、私人,拿了别人的,就应该还。但这个道理,他懂我不懂。我那时十七八岁,他四十多岁,我没理解到这一层。

傅小平:你当知青那段生活,应该为你以后写作积累了不少素材。但你像是不怎么写知青生活的,倒是写了不少转业军人。《城的灯》里有个细节,我印象深刻。你写冯家昌在打篮球的时候踩到图钉,钻心痛啊。这来自你自己的经历吗?

李佩甫:是虚构的。但我写转业军人是有根据的。那时候农村孩子要走出来,只有三条路,一是上学,一是当工人,一是当兵。上学是太难了,几乎没可能。当工人普遍一点,也主要是当煤矿工人,当兵是一条比较好的路。

傅小平:这应该是你当知青时的观察,毕竟你自己是城里人么,你要不写作,大概率一开始是当工人吧?你回城后,也确实当了一段时间工人。那你当知青的时候,想过以后要写作吗?那时写过什么作品没?

李佩甫:我是一个没有伟大理想的人,时刻准备着,但不知道干什么。我当知青的时候就只是读了一些书,读书也完全是个人爱好,没写过什么东西。我当时也从来没想过当作家。开始写作,是因为一件荒诞的事。1975年,河南发大水,几个大水库垮坝,淹死很多人。各地都在救灾,我所在小城许昌也投入到救灾行动中。当时,我写了个“战洪图”的诗歌,发到学校墙报上。我一个老师看到后说,你可以投稿啊。那时投稿不用花钱,在信封角上铰个三角小口子就行,我就寄给《河南日报》了。寄出去后,杳无音信。但那个老师说,没有回信就有希望发表。从这开始,我倒有了写作的欲望。到了1976年底,我写了篇八千字的小说《青年建设者》,投出去三个月后,接到让我进省城改稿的通知。我带着介绍信坐火车到省城后,在报社招待所住下来。八天时间,整整改了八遍,我一遍一遍改,脑子都改糊涂了。最后,那位编辑老师对我说,以他多年的经验,按编辑说的改,肯定改不好。我记住了这句话,回许昌后又重新写了一遍。1978年1月《河南文艺》刊发了出来。这算是我的处女作。

傅小平:读读你们那一代作家的处女作,再对比后来的写作,回看你们蜕变成蝶的过程会很有意思。你熟读西方经典著作,写的却是中国化的小说,倒是觉得你适合来谈谈什么是“伟大的中国小说”这个话题。

李佩甫:我不知道什么是“伟大的中国小说”,但我知道中国作家都想写出本民族所期待的,好的文学作品。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文本角度,如何突破旧有的文学样式?这是当代作家面临的一个困境。从内容角度,文学应该走在时代的前面,应该是“麦田的守望者”,但面对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我们思考的时间还远远不够。在这个时期,我们的文学落后于时代。如果文学落后于时代,作家仅仅是描摹现实生活贩卖低劣商品的“故事员”,那么我们的写作是有问题的。

傅小平:但另一方面,网络化时代全民写作。至少从表面上看,我们的写作似乎是前所未有的丰富和多元。

李佩甫:多元化是好事,全民写作也是好事。但文学创作不只是写一个故事,或者说写一种经历。文学创作也不是生活本身,作家只有用认识的眼光照亮生活、用悲悯的眼光认识生活,用独一无二的方式表达生活,在作品中键入意义的创造,融入自己的思想,才能成就真正的文学作品。文学一旦失去了应有的水准和品格,失去了应有的境界和探索精神,失去了文学语言应有的思辨性和想象力,结果必然是庸俗化的泛滥。一个民族的作家不能成为一个民族思维语言的先导,是很悲哀、也是很痛苦的。所以我觉得,现在还不是谈“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时候。
(节选,原文约四万字。刊于《野草》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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