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写,一定是一种运动,类似于传球吧
我的写作,开始得既早又晚。说早,是从小学时老师布置我们每天一篇日记开始,为了应付,也为了给自己制造乐趣,我开始以写连载小说的形式搪塞作业。渐渐地,写出了几个日记本,都关在我书桌上方一个柜子里。离家上大学后,我妈替我整理柜子,看到它们,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用,能不能扔。我还挺喜欢留着看的,感觉像文字的相册,能照见童年和少年里那么多独自编造的幻梦,引人怀念。说晚,是从2018年开始,一个晚上我自己在家,手搭在键盘上,想起家里一个亲戚的长相。她始终被人忽略,我们更谈不上亲密,那一刻她却成为文学向我严肃招手的附身。我于是写下第一个短篇《黄桃罐头》,当晚就写完。完成后还是先拿给妈妈看,她也有点激动,说不出所以然,我们只是都觉得,我的文学道路有了新的方向走。路看着是窄了点,不见什么光,但硬着头皮走下去,隐约见希望。这希望源于对生活的新理解,源于取得一种平和的态度,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生活,都有安慰的意思。捋一下,我阐述过几次,写作对我具有的意义。它并不是件雪月风花的事。没那么浪漫,也没那么虚无,其实不能更实用和好用了。我用过浮板一类的比喻,形容它是如何托举我,从心境的泥潭中一次次浮出表面,得以呼吸。写作的人大概都得拥有敏感的心性、与生活相质疑的态度和对人性长久的迷恋与厌倦。近来因为疫情的关系,出入都戴口罩,我常在下午时分阳光正好的时候,戴耳机和口罩出门,到离家不远的钱塘江边上竞走。口罩下快步行走和呼吸,很快就会感到缺氧,我常在回程路上觉得走不下去,感觉近似写作的末期,许多个白昼和夜晚,那些让人能遗忘腰酸背痛,却无法忽略头昏脑胀的时刻。行走不能帮助我整理写作的思路,但能酝酿上述那些特征,令它们在一个相对自由的气氛里得到发酵和培养,形成有话要说的趋势。在这些时刻,我疲惫又陶然,额头有细汗,手脚或许丧失气力,心中却有壮大的部分。
这两年,写得基本都是短篇,少有几个中篇,似乎写作的篇幅越长,越是一种耽溺。写作又是种相当程度上的自我消耗,总得与什么狭路相逢,非拔刀不可的架势,让我既跃跃欲试,又总心生恐惧。我是个胆小的人,胆小者擅长逃避,写作是逃避的一种,也是最深层的面对,我几乎都是在这样矛盾的状态下,试探着进那个世界里。所说的故事,更没有一桩不怀有忏悔的心情,对那些生活在周边,而我不曾施以援手,或仅仅是给予暖意的人;对那些我也参与其中的忽略和冷淡;对那些我深感后悔,又早丧失机会道歉的人;对许多个成长时刻的我自己,没能在当时给她更多的开解和关照。人也会对自己抱歉的。在写作时,无数次面对幼小时的影子,似乎抽身于自己,又重新进入了时间的早先,连对那时候的光线和灰尘,都心生善念。每写完一篇,都像经历一次从内而外的洗涤,人清澈了些,想起姥爷在我小时候,每次下雨时对我表达的,孩童般喜悦的语言。他说,真好啊,下雨是给城市洗澡,都干净了。他这辈子就喜欢雨的味道。
去年是爷爷过世十周年,去年十月我回到老家,作为唯一的孙辈,去替他传经。我们那个昔日庞大的家族,已渐渐随几位长辈的离去走上分崩离析的命运,如果不是葬礼,大家很少会团聚。跪在寺里的地板上,我在最后一排,打量前面几排人的后脑勺,与童年的记忆相比照,在心里对着他们谁是谁。看到了大芝姑姑,她再向我走来的时候,真像从小说里走来的,毕竟我们多年没见过了,我像是在用把陌生了的亲人写进小说的方式,保持和他们的联系。在饭桌上,她坚持要我们把每一块吃过的羊骨头都留好,一块不许落下。她这番话,又让我想到《黄桃罐头》的情节。和亲人坐在一起,我内心有种奇异的甜蜜,总是笑着,听她们、记她们每句话,知道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和话,注定越来越少,为了更好地保持事件的味道,我必须保持记忆的敏锐。这也是我写作的意义,为保存,为不忘却。相比情节上的奇巧,文字上的雕琢,而今越来越感受得深的是过去常有所感,却说不清楚的一种。那大概才是写作的密钥。写,一定是一种运动,类似于传球吧。最先是生活传了一个球给作者,在他心里激起一些感受,让他久久惦记,非下笔倾诉不可;而后作者把球踢给读者,如何把这个球原汁原味不偷工减料地踢还回去,要正中目标,要力道能随轨迹推进?如何建起小说感觉上的“实体”,在最后一个字被人读完后,还有东西存在,那个球还在另一人心底不停转,像螺丝一样深旋下去?我还很难做到。思考也是浅显的,但正是这些同自己较劲的过程,令人感受充实,令内心的胆怯找到了虚无的对手。在看似不存在的过招中,一次次传球练习,踢,照心窝踢。来源:《小说月报》 | 杨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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