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
四川到新疆的路很漫长。难乙在靠着火车窗回想起在四川的点滴回忆。四川多雨,蔬菜在薄雾浓云中颓唐惨淡。田边不知是谁的坟,守护者蔬菜和屋宅。杂草妆点他们死去的身体。火车上的人来来往往。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终究要被带一片彻底荒凉的地方。远离家乡与亲人,用微薄的工资换来一家人的幸福安宁。难乙的对面是一家三口。妈妈靠车窗,儿子坐中间。父亲靠过道。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时不时逗儿子玩。女人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这样美丽的风景,唤醒了难乙的回忆。那时候爸爸躺在堂屋里。四岁的难乙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突然来了那么多人,姐姐陪着妈妈在卧室里,来到家里的每个女人都满目萧然的走进到妈妈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再出来,眼角带泪。难乙惊异万分。
难乙想去看看爸爸。大人们拦住了他。嘴里说着“真是可怜的小东西。”。陌生的手掌掣着他的胳膊。难乙很害怕。爸爸睡着了。姐姐不见了。妈妈不在身边。难乙“哇”的一声哭出来。他觉得空气有些沉重,早压的他喘不过气。
周围的女人们看到这一幕,早有所感,也是纷纷落泪。陌生的手抱起难乙。难乙哭的更大声了。他希望用这样大的声音唤来妈妈。妈妈在身边的话,他是断然不会哭的。妈妈总是说他:“你怎么这么爱哭呀?”
妈妈果然匆匆忙忙的跑出来,把难乙抱到自己的怀里。难乙在小心思得逞的时候,偷偷看妈妈。这时候才发现妈妈眼睛红红的。“妈妈是不是哭了?”。难乙从来没见过妈妈哭。难乙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不敢再哭了。依偎在妈妈怀里就很满足。
妈妈一只手,抱着难乙,一只手替难乙擦去脸上的泪痕。但是自己的眼泪却流下来。妈妈张了张嘴,哽咽着说:“以后你就没有爸爸了。”妈妈的眼泪滴到难乙的脸上,难乙觉得无比的灼热。难乙又哭了。哭声唤来了姐姐。姐姐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抑制不住悲伤。母子三人不知何时跪在了灵堂。哭声震天。
对面的孩子的哭声也传来了,孩子说想要买过道推车里的小玩具,孩子的母亲以你已经有了很多玩具。孩子父亲用责备的语气说:“不就是一个玩具吗?爸爸等会给你买”。得到了这样的承诺,在妈妈的安慰下,孩子也就慢慢停住了哭声。
爸爸出殡的记忆,难乙早就忘掉了。只记得自己陪伴着妈妈。妈妈在和别人说话。妈妈的脸色很沉重。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样。妈妈看到难乙畏畏缩缩的,以为他害怕了。就柔声说:“不害怕。妈妈在。”。妈妈摸了摸难乙的脑袋。说:“给二奶奶跳个舞好不好?”。难乙光着脚丫子,踏在床上,学着彩色电视机里的明星样子跳了起来。以往大人们都会笑得合不拢嘴。今天却没有人笑。二奶奶说:“他还小,不懂事。”
火车上的孩子非常顽皮一会看看这个,一会问问那个,孩子的父亲一一回答了他。母亲因为孩子调皮而打扰到旁人休息,显得有点局促,时不时看看儿子,一边不断向周围的乘客投以抱歉的眼神。难乙看到她清澈的眼睛。想起了自己记忆里那双常盈泪水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看着窗外的风景从青山绿水变成荒漠戈壁。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悲凉。那个坚强的女人,看着车窗外如血的夕阳洒在漫天黄沙,光折射在她的半边脸上,她眉间有永远化不开的怅惘。她用自己并不坚强的肩膀,撑起了三口一家。
记忆里的大人们都走了。就剩下了孤儿寡母三个人。母亲知道那几块地无法养活儿子女儿,她留下了难乙和姐姐,走上了父亲走过的路,独自去新疆打工。
难乙上一年级,姐姐上五年级。姐姐住校。吃米饭和咸菜。难乙每周一去上学的时候要把咸菜背给姐姐。有时候奶奶忘了做,姐姐就只能问同学讨一点。
难乙去上学的路很远。要在树林中的山路爬很久很久。途中有个观音庙。难乙每次路过观音庙都去偷吃观音像前的贡品。观音娘娘从不阻止,只是用温柔的眼睛看着难乙,这双眼睛和妈妈的是那么相似。只是墙上的人在笑,妈妈很久都没有笑过了。难乙每次在这里都很满足,除了物质之外。是的,他想妈妈了。他觉得好委屈。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此时火车外面的天空已经陷入了黑暗之中。对面的孩子已经睡了,他头枕着睡意袭来的母亲的腿上,身上盖着父亲的外套。躺在座椅上,父亲站起身。半边身子倚靠在座椅的靠背上。侧目注视着妻子和儿子。他的唇边不经意勾起一抹弧度。难乙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幸福”。难乙也有很幸福的时刻。
妈妈只有到冬天才回来。过完年就又走了。每次回来都给姐姐和难乙带好吃的。“那可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来的呢”。难乙这样和其他小朋友说。
板栗熟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难乙知道的。于是他和姐姐背着和身体一般高背兜,拿着比胳膊还长的火钳去捡板栗。尖尖的板栗刺总是会扎到姐姐和难乙的脚。但是他们心里很开心。因为他们知道妈妈看到了一定更开心。
妈妈总算回来了。带回来了很多吃的。看到姐姐和难乙捡来的板栗,妈妈哭了。妈妈问姐姐:“你的手怎么都冻裂了?”妈妈回头看我:“你脸上的疤是哪里来的?”,妈妈用手摩挲难乙的脸。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难乙感受不到手心传来的温度,这双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肉茧,难乙发现妈妈无名指再也无法伸直。
妈妈说:“妈妈没本事,让你们遭罪了。”,姐姐没有哭,用冻裂的小手替妈妈擦去眼泪。姐姐转过头用严厉的眼神提醒难乙,不许哭。难乙没有告诉妈妈是谁经常欺负自己。因为姐姐说:“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不要和她说这些。”
难乙也不知道火车快到哪一站,对面的父亲已经收拾好行李。火车在乘务员的呼声中缓缓停下。男人轻轻的拍了拍女人。女人睁开惺忪的双眼。抱过儿子。男人将头顶的密码箱和包取下。女人准备将包背上。男人挥了挥手,努努嘴,用手指指了指女人怀中熟睡的孩子。男人背上了包,右手提上密码箱,左手提着满袋的零食。跟随着女人缓缓走下火车。火车缓缓启动,难乙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巨大的怪物,非常害怕。妈妈没有注意到难乙的表情。难乙闭着眼睛,视死如归的跟着母亲,走进这个钢铁怪物的肚子里。
过完年,妈妈带着难乙和姐姐去爷爷奶奶家里。无比坚定的告诉他们。她要带难乙和姐姐出去打工。
爷爷和奶奶不相信妈妈能养活我们,妈妈说:“就算是讨口,我也要带他们走。”。他们用恶狠狠的语气问妈妈:“你害死了我儿子。现在还想带走我孙子?”。妈妈没有说话,她的沉默就是最直接的回答。爷爷奶奶试图从难乙的身上寻找突破点。从那之后,爷爷奶奶一遍一遍问难乙:“和你妈妈走还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难乙选择妈妈。他们终于妥协了。奶奶教他:“要记住家在哪里。以后等你赚到钱就自己回来。”
难以一遍一遍的重复:“四川巴中下两翁家湾”。直到奶奶确定难乙不会忘掉。又在难乙胸前的口袋里塞了几十块钱,并且嘱咐难乙,不要给妈妈知道。才算是放心。
妈妈带着难乙和姐姐走了,她背着大大的包裹,里面有棉被和衣服。左手拉着背着书包的姐姐,右手牵着背着书包的难乙。买了三张火车票(两张半,难乙是半票)。目的地是新疆。难乙后来知道那是爸爸最后打工的地方。
火车总有人不断上车下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拖着重重的行李和疲倦的身体,重新坐满难乙对面的座位。
没有抢上票的农民工女人。站在过道昏昏欲睡。他突然想起了妈妈说的话:“日子再难我们也要在一起”。难乙想,这又是一个怎样的家庭?怎样的母亲?于是难乙和她商量着轮换坐。难乙自己去到了火车抽烟区。难乙喜欢这里。因为这里都是从贫穷的农村去新疆打工的农民工。他们不愿意多花几百块钱补一张卧铺票。于是或蹲,或躺,或席地而坐的挤在这逼仄的空间。他们不在乎什么二手烟,也不在乎谁的白色烟灰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因为他们早已经头发花白。
难乙想给妈妈发去一条消息。编辑完觉得并不合适,于是删除了再编辑。如此往复,夜已经很深了。
难乙:“想喝你煮的鱼汤”。难乙想着:已经睡了吧。
大概三分钟后妈妈发来消息:“知道了。小心别感冒了”。
农名工女人已经睡着了。她被挤在狭小的空间。头靠着车窗。难乙被这张脸感动到了。他是再也无法开口要回自己的座位。于是他回到吸烟区。缓缓蹲下。在昏沉的灯光里与睡意昏沉的人们融为一体。在哪里度过了到家前的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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