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了 的 谶 悔
不 了 的 谶 悔——写在“母亲节”
(一)“快点哇!”
“快点哇!”
在大山脚下坑坑洼洼的公路的一个拐角处,突然响起一句歇斯底里的嘶吼。
蒙蒙的晨雾中,河洞墟背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马达仍在轰响的大货车。车箱靠驾驶室的一个角落里,一位衣着单薄的老妇人,正一手撑着车箱底板,一手攀着车箱侧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却始终不能够。已经跳下车箱的年轻人见状,赶紧又爬了上去,搀扶着老妇人,由后栏板将她抱了下来。人还未曾站稳,一声轰响,一阵烟尘,大货车抛下这俩人,颠簸着,朝大山深处驶去。
马路边,头发蓬乱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极力抬起了头,仰着一张腊黄枯瘦、遍布皱纹的脸,嘴里嚅嚅地说着:“崽呀!……我也……想快点……下车,可……我站不起……来呀……”年轻人张开双臂,一把将妇人揽入怀里,颤声说道:“妈!……不怪你,是我不好……我不该吼你,我错了……”说罢,泪流满面……
那妇人,那年轻人,便是母亲与我。
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 屈辱与悔恨交织的一九七六年五月四日;我永远无法抹去那一幕——母亲痛苦、疚心而又委屈无助的眼神和那嗫嗫嚅嚅的话语;我永远无法宽恕自己对身患绝症、去日无多的母亲的那一声大吼——“快点哇!”
(二)母病急!速回!!
两天前,下午,三点多。座落在大山深处的留洞小学的一间教室里,我正晃着头、迷着眼,抑扬顿挫地为学生范诵着“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完全沉浸于诗句的意境之中,全然不知学生中有了大动静。“老——师!”一声大喊,才让我惊觉过来。转身,见教室门口站了三个不是本校的孩子。我正待发问,当中一位稍长的、汗湿了头发的孩子,将一张折叠成燕尾状的纸条双手捧送至我眼前,说道:“是刘老师叫我们送过来的。”
刘老师,是一位距留洞十五里山路的长炉小学的老师。我的母亲、我的家便在那个村子。刘老师与我同是上山下乡知青,与我相交甚厚。所以,在我离家住校任教的日子里,他总要替我照应孤单的母亲。听那孩子这么一说,我猛地一惊,一把夺过纸条撕开一看——“母病急!速回!!”五个大字、三个惊叹号,赫然纸上!我不及细问,匆匆布置课堂作业,草草收拾课本教具,跟另一位老师打过招呼,立马随了送信的孩子往家直奔。
五点不到,赶到家门口。我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不见人影;我大喊:“妈!”无人应声。我不禁大惊!“己石,伯母送河洞卫生院去了。”随着话音,刘老师走了进来。他告诉我,昨日,母亲觉着胃痛,吃药不见效。却仍打蛮上班,参加生产队耘田。晚上只喝了半碗稀饭,却全吐了,胃仍痛。今日午饭后,他过来,见母亲大汗淋漓,疼痛加剧,已是不能行走,便告与生产队长。队长闻听过后,即刻抽派四位强壮劳力,用竹躺椅将母亲送往公社卫生院去了。
听得这么说,我不及稍息,旋即朝十五里之外、大山那边的河洞墟奔去。
(三)肝硬化?!肝癌?!
天将黑,河洞公社卫生院。亮着昏暗灯泡的一间病房,靠窗的墙角有张木床。母亲侧着身子蜷缩在那上头。大约是听见脚步声响,在木床的嘎吱声中,母亲欠着身想要坐起来。“妈!”我急步上前,扶起了她。“崽呀,你来啦!你不要上课吗?”我噙着泪水告诉她请假了。母亲说,胃不痛了,明天可以回家了。陪我来病房的钟医师告诉我,给母亲打了针,服了药,疼痛得以暂缓。我听了,心中稍安。服侍母亲喝了粥,服过药,擦过身,我让她睡下了。
随后,我来到了钟医师房内。他不言语,也不等我坐下,用笔在纸上大大地写了几个字,递给了我——“肝硬化?? 肝癌??”我一下便懵了!许久,他告诉我,经观察、问询、触压,结果极可能为这二者之一,即便是前者,也非常不容乐观。为确诊,他建议到大余或赣州再作检查。
钟医师,在山区行医近二十年,虽非科班,却医术颇精,加之为人热心,口碑极好。然而,这回,我却希望他是误诊!
回到病房,母亲已然入睡。我将几把靠椅拼了起来,在母亲的病床一侧躺下。脑子里钟医师字条上的“肝硬化?!肝癌?!”几个字总在脑子里翻转。同时,河洞离大余号称百里,新开的马路还未正式通车,公社除开一辆带斗的拖拉机之外,再无第二辆机动车,明天怎么才能带着母亲去到大余呢?我怀着忐忑与焦虑,一夜无眠。
第二天,在接过钟医师开出的转院证明后,我便去到公社,找到龙书记,寻求帮助。龙书记很是热心,当即让人叫来开拖拉机的李师傅,要他送我与母亲到大余,又让公社“知青办”预借50块钱给我。事情的顺利,出乎意料。
(四)确诊:肝癌
刚吃过午饭,拖拉机就开过来了。驾驶室很是狭小,实在容不下三个人,只能让母亲坐在了驾驶室,我则爬上了车斗。
新修的山区公路弯多坡陡、坑坑洼洼,拖拉机摇摇晃晃、吱嘎作响。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在下午四点多到达县医院。
我将双手按着腹部、满脸痛楚的母亲扶下了拖拉机,搀着她慢慢挪步走进急诊室,坐在靠墙的长条椅上,向医生讨了杯开水递给母亲,便去窗口挂号。
前头几位病人看完了,一位陈姓医生走上前来,我把转院证明交给了他。一番仔细问询之后,便让母亲躺在了铺着雪白床单的铁架床上,然后一边触摸按压,一边探问母亲的感觉。好一会,检查完了,我扶起母亲又坐回椅子上。
陈医生走进里间,一边洗手一边叫我进去。他洗好手,然后关上了门,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完全可以确诊,你母亲患的是肝癌,瘤体已有拳头大小,并且已出现少量腹水,已属晚期。已经没有做治疗的意义,估计生存期不会超过一个半月。
河洞钟医师的诊断在这里再一次得到确定,陈医生明确的话语于我无异霹雳。一阵悲痛心头袭来:母亲一生跌宕坎坷、饱尝艰辛,刚过花甲怎么就会患上这种恶疾,即要走到人生尽头呢?
陈医生一边劝慰我,一边坦言:治疗无意义,更无需转院赣州;接下来的日子,病情会发展很快,疼痛加剧,腹水增多,形体消瘦,体力衰弱,肝功能衰竭,最后进入肝昏迷,直至死亡。
我恳请陈医生别告诉母亲实情,只说是过去的胆结石复发,引起慢性胆囊炎,经常会疼痛,要长期服药,慢慢会治好的。因为苦了一辈子的母亲还有太多的希望没实现,就让她带着憧憬离开这个世界吧。
从里间出来,陈医生依我的意思向母亲介绍了她的“病情”,并作了一番宽慰与叮嘱。
在开了一大包用于止痛的药后,我们便离开了医院,在我的一位同学家住了下来。
(五)回河洞
早上起来,见重病的母亲头天坐拖拉机一路颠簸仍然很是虚弱,便决定在同学家再歇一日。想到河洞班车未通,只有搭乘到林场运木头的货车才能回到河洞去,我心中不禁又担心起找不到运木头的车子或是司机不愿帮忙。
吃过饭,安顿好母亲休息,我便与同学骑着单车去找他的一位在林业局上班的舅舅,让打听林业车队明天是否有到河洞运木头的货车,若有,帮着请求司机行个方便,把我与母亲带回河洞。
在林业局找到同学的舅舅,把情况一说,他很是热心,让我们在办公室喝茶等消息,自己便出门打探去了。不多久,舅舅走进办公室,对我说:“明天邹师傅的车进河洞合江林场运杉木 。已经说好,你们早上四点钟前到林业车队门口等候。”听罢,我忐忑的心一下子便放了下来,连声向舅舅道谢。
回到同学家,又是服侍母亲吃药,又是陪着母亲说了许多的话,不觉很快就到了晚上。因为担心误车,晚饭后调好三点的闹钟便早早睡了。
因为母亲这天大的变故,尽管连日奔波操劳,心身俱惫 ,我却仍是毫无睡意。挨近三点,不等闹钟响起,我就起来了。收拾好包袱,不想惊动同学一家,便搀扶着母亲,悄声开了门,不辞而去。
同学家与林业车队一西一东,须得穿城而过,相隔颇远。虽是五月初,清冷的大街上,空空荡荡,人影不见,鸡犬无声,一片寂然。隔着老远才有一根的电杆木上高悬着盖了灯罩的灯泡,泛出昏黄的灯光。走在街道上,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惧怕,衣着单薄的我和母亲更觉清寒。我担心母亲受寒,便背起母亲向前走去。
终于到了。车队那可以伸缩的栅栏式大门从里头加了锁,透过栅栏门只见里面漆黑一片,借了昏暗的路灯,我把包袱垫在了大门一侧靠围墙的地上,扶着母亲坐在了上面,我则立在了一旁,静静地等待着货车司机邹师傅的到来。
不多久,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到了近前。我赶紧迎了上去,“你好,是邹师傅吗?”我轻声问道。“嗯。”那高大的身影侧头看了我一眼,便从栅栏门空洞处伸手进去,开了锁,随后把门往左右两边推了开去。我走上前,伸手递了一包“庐山”牌香烟过去,一边说“麻烦你了。”他接过烟,并不应声,径直朝里面走去。
我赶紧扶起母亲,提了包袱,跟了进去。“外边等!”一声低喝。我不由一惊,收了脚步,扶了母亲,退回大门外,心中很不是滋味。立在门外,怕母亲难受,我赶紧说:“妈,里面看不清,邹师傅一会开车出来,再让我们上车。”母亲说:“不要紧,等就等吧。”
突然,里面有灯亮了,只见好几辆大货车停在一个大院子里。又过了一会,邹师傅左手提了个大玻璃茶杯,嘴里叼了根烟,走向一辆大货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两道刺眼的车灯亮光直射过来,接着一阵马达声响,货车缓缓驶了出来。
车子在大门外停了下来。我赶紧扶了母亲走过去,正要伸手拉开右边车门,一声大喝:“上后面!”
我不由一怔,很是窘迫地強挤了笑脸低声说道:“邹师傅,我们坐驾驶室行吗?”“上后面!”他低吼了一声。
望着那张黝黑阴沉的大脸、那副嫌弃轻蔑的眼神,我强忍着被羞辱的愤懑,恳求道:“邹师傅,我上车箱,但我母亲是个病人……”“上后面!”不等我说完,他大声吼道。
我咬了咬牙,强压着一腔怒火,盯了他几眼。“妈,我们坐车箱吧。”我对母亲说。然后,我们走到车后,放下后拦板,抱了母亲上去。将后拦板复原后,我扒上车箱,把包袱垫在了车箱前头的右边角落底板上,让母亲坐了上去,手扶着侧拦板,身子靠在拦板上。
货车开动了。借着路灯的微弱光亮,我挨着母亲坐了下来,把母亲半揽在怀里。母亲脸色腊黄,一副倦容病态,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我把手臂放在母亲的后脑颈窝处,车子颠簸时不让母亲的头磕在车箱板上。
又是一路颠簸、一路辛苦……
“嘎……吱……”一声,车子停了下来,但却并没熄火。我从纷扰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抬起头 ,天已大亮,只见浓重的雾气白茫茫一片,一排房屋隐约可见,到了,到河洞了。
我站了起来,见司机探出头,朝车箱大喊一声:“下车!快点!”
“妈,我先下去,你慢慢过来,我再抱你下来。”说完,我抽出包袱,从后面跳了下去。然后放下后栏板。
就在这时,司机又大声喊道:“磨磨唧唧,我还要不要拉木头了?”
只见母亲却仍蜷缩在车箱角落。自凌晨等车以来被司机的各种鄙视、不屑、羞辱而激起的满腔的憋屈与愤怒让我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但这爆发却不是冲着司机,而是冲着自己的母亲。于是便有了本篇开头的那一幕……
(六)不了的谶悔
.母亲回到河洞长炉的家中,我也与刘老师对调,从留洞小学调回长炉小学。钟医师教了我辨认“白花蛇舌草”、“龙葵”及“铁秤砣”等几种草药,让我或煎或泡给母亲服用…… 母亲的病情在服用草药后也曾减轻稳定了一段时间……后来,病情逐渐加重、恶化,止痛药也逐渐加大量……最后,怀着希望与憧憬,在与疾病顽强抗争和被病痛折磨了125天后,于当年九月五日辞世。
此后的四十五年里,每每忆起母亲,我的眼前便要浮现那个场景——马路边,头发蓬乱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极力抬起了头,仰着一张腊黄枯瘦、遍布皱纹的脸,嘴里嚅嚅地说着:“崽呀!……我也……想快点……下车,可……我站不起……来呀……”
我便也一回回地泪流满面——“妈妈!儿子错了!”——这是我永远不了的谶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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