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张立宪: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那么多书了
作者:中国新闻周刊(张立宪。图/视觉中国)
张立宪:大数据时代的老派编辑
本刊记者/隗延章
发于2020.6.22总第952期《中国新闻周刊》
张立宪踩着一辆平衡车,在一间5000平方米的库房中穿行。他滑到一个金属机械臂前,用低沉的男中音说,“现在进入高潮部分,这是机器人的工作站,有没有种《西部世界》的感觉?”离开库房前,他感慨道,“我们的书放在这样的地方,被这样处理,真是爽极了。”
这是6月6日星期六,江湖人称“老六”的张立宪,在一场直播中的一幕。这场直播观看人数过百万,那间巨大的仓库是老六创立的《读库》在南通的新库房。尽管由于疫情,张立宪想努力控制人数,现场还是来了200多名观众。
此时,距离去年11月4日,张立宪发出库房面临搬迁的求助信,已经过去7个月。无论是搬迁之初的求助,还是库房敲定后的直播,这家图书公司的库房搬迁行为,就像一位知名导演要发布新片,一家热门科技公司要推出新产品,一位流量明星要发布新歌曲那样,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在这个行当里,这算个小小的奇迹。
一场备受关注的搬迁
去年11月4日,文艺青年们的朋友圈里被一封求助信刷屏。求助者是《读库》的创始人张立宪。他在信中称,《读库》北京库房面临不可抗力,将要搬迁,现寻求读者帮忙减少库存,以便搬迁,几乎所有图书都打了八折。
早在去年国庆前,张立宪就有些担心北京拆除违建的一波波行动终有一天会波及自己的仓库。更何况,对于图书仓库还有严格的防火要求。《读库》彼时的库房,基建不符合丙二类标准,后天不可弥补,“就会陷入一种悖论中,永远整改,永远不能达标。”张立宪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中国变化太快,曾经合规的东西,用日后的新规范去衡量,总会出现问题。张立宪犹豫了一阵,决定搬迁。于是,有了去年那封备受关注的求助信。求助信发出之后,订单纷至沓来。张立宪原本预期能消除三分之一的图书库存,结果被读者买走了近半,天猫、京东渠道的销售额增长300倍。
张立宪的电话也被打爆,很多人找上门,提供搬迁线索和方案。成都市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还特意飞到北京与他商谈,希望《读库》落户成都。但由于地理位置不合适,最终未能成行。也有一些朋友愿意让利将库房租给张立宪,也被他谢绝,他想在商言商,不想把友谊和生意混在一起。
在接连考察了好几个城市之后,终于选择了南通。这个库房的消防标准,几乎是业内顶配,他不用再担心库房因消防问题被查封。此外,由于求助信发出之后订单暴涨,张立宪的公司账上资金充裕,他在直播视频中津津乐道的智能分拣系统,便是用这笔钱购置的。这套系统,耗资过千万。“这笔钱从理论上说,我拿它干什么都行,对吧?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拿来升级企业。要是用它买套别墅自己住,内心多少会有些不安。”张立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即便在人力成本低廉的中国,花这么多钱买智能分拣系统其实并不划算。
虽然张立宪总会说“在商言商”,但他和《读库》的读者之间,一直有一种远超乎商业交易本身的情谊。张立宪去各地办事,喜欢找当地的读者一起吃饭。每当《读库》遇到困难,它的读者也愿意伸出援手:八年前,北京那场61年来最大的暴雨中,《读库》的房山库房被淹,八成书被冲走,两成泡水。彼时,这件事的相关消息在微博7小时内被转发2000余次,很多网友表示,已订购一年《读库》,略表心意。
如今这次库房搬迁,张立宪来到南通,专门邀请一位名为季敏枢的当地读者来到现场。介绍起这位读者时,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深情:“《读库》早期的时候,大家都是通过邮局、银行汇款来支付书款,所以我们公布了五家银行的账号。后来随着移动支付方式的出现,这五个账号的交易越来越少。最近这几年,这五张银行卡,每年只收到一笔预订书款,就是季敏枢这个人。当时一说南通,我马上就想到他了。”
博客时代的先锋读物
人们现在提到张立宪,会想到这是一个偶尔在《圆桌派》或陈晓卿的纪录片中露面的文化圈名人。提到《读库》,又会觉得这是一位老派的出版人操持的一个严肃、甚至有些古旧的出版物。实际上,张立宪创办《读库》的2006年,它是一个非常先锋的产品。
故事要从张立宪36岁的一场精神危机说起。那年,他已经是在京城文化圈中声名远播的“老六”。工作上,他在现代出版公司担任副总编。彼时,出版行业还是一个多金、光鲜的行业,外界看来,他是实打实的“成功人士”。但张立宪却陷入一种抑郁的情绪中:不愿意做事,也不愿意见人,发一条短信,要犹豫两天。
“很多的人都是为一个人设而活。36岁前,我活的人设是一个高材生、一个大才子、一个很浪漫或很能干的人。36岁的时候,我已经有条件和外界谈判,就会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会产生巨大的怀疑。”14年后,张立宪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起彼时心境。
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将他从抑郁情绪中解救了出来:2005年9月5日的晚上,张立宪从石家庄坐长途大巴回北京,路上遭遇大雾,车子行驶得缓慢,张立宪坐在车里,看着雾蒙蒙的窗外,一些对自己的、对世界的杂乱、迷茫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最终指向一个选择:辞职,创办一本叫做《读库》的刊物。
这个看似灵光一闪的选择,背后是他在图书、媒体行业浸淫多年,形成的一个判断:报纸、杂志刊登的是报道篇幅多在5000字以下,图书又篇幅太长。《读库》正好可以切中中等篇幅的非虚构类文章这一空白市场。
操作这类文章时,张立宪一改那些他熟悉并已经厌倦的媒体报道思路:媒体喜欢追寻那些已经知名的人物,他则愿意主动将报刊最常出现的50到100个名人剔除掉,“做那些google和百度上搜不到的内容”。日后来看,这一选择,让《读库》成为很多信息的源头。其中的代表,便是《读库》第一期中,张立宪邀请东东枪写作彼时尚未成名的郭德纲,东东枪为此前后采访了半年时间。
一些他为《读库》定下的原则,与彼时通常出版行业的做法亦决然不同,比如:不要序,不要跋,不要名人的专栏化文字,不要小膏药式的作者介绍。他用一种决绝的姿态告诉人们,他只想凭借文章本身吸引读者。
2006年,博客正处于爆发期,张立宪的博客叫做“读库情报站”,他既在上面写自己生活的流水账、评议时事、发布饭局通知,也将每期《读库》从约稿、编辑到最后从印厂拿样刊的全过程一一呈现,这既让读者了解到《读库》主编张立宪,也在无形中推广了《读库》。
如今,张立宪的一次库房搬迁,变成一个被网友广泛关注的公共事件,背后的逻辑,与当年他在“博客情报站”让《读库》获得网友关注如出一辙:搬家七个月之间,他在公众号至少发布了4篇文章,讲述搬家进度。平日里,他则像一个读者的老朋友,随时将自己的状态、生活、思考,在公众号中娓娓道来。
张立宪的成名,某种程度上得益于互联网,所以,他对互联网的趋势变化很敏锐,而他作为知识分子的那一面,又是他对这种变化本能的警惕。他将几年前的互联网称为“搜时代”,将如今的互联网称为“推时代”。所谓“搜时代”,是指那时网民是用搜索引擎,主动获取信息。而“推时代”,大家的主动性减弱,更多是被大数据推送的内容喂养。“我更喜欢‘搜时代”,人要对自己不了解、甚至不喜欢的信息有接纳能力。这种能力以前是具备的,而现在每天推送的哄你开心的东西都看不过来,人还怎么去愿意接纳异质的信息?“这个时代容易培养出固步自封,甚至反智的人。”张立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最早他做《读库》时,公司全职员工只有他一人。近些年,由于积累的选题在《读库》中已经放不下,他招聘了不少编辑,出版了很多单行本。关注的内容,也从早期的人文内容,扩展到建筑、科技等领域。张立宪一直希望,这些内容能起到拓宽读者认知边界的作用,“免费的资讯唾手可得,为什么还要花钱买书看?其实就是花钱买罪受。一本书为你展开未知的旅程,意外的冒险,《读库》会挑战你的阅读习惯,甚至冒犯你的思维定势。”
“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那么多书了”
张立宪身上的另一个标签,是“老男人饭局”的总发起人。所谓“老男人饭局”,是指包含陈晓卿、王小峰、罗永浩、柴静等文化圈名人的一个饭局。博客时代和微博兴起的头几年,其中的人物时常成为网友热议的焦点。
如今,张立宪依然时常会和这些“老男人”们组饭局,但大家不再愿意在网上公开谈论饭局里的事情。“那时候可能上网的人和现在不一样,至少那个年代杠精没这么多。现在基本上每个人,都在网上‘动辄得咎’,不管干什么总要挨骂。”张立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02年,张立宪还是一个热衷在互联网上分享饭局逸闻的人。彼时,张立宪在BBS“西祠胡同”的电影类栏目底下,创办了一个名为“饭局通知”的版块,组织网友“奔现”,参加者多是北漂的文艺青年。有时,一次饭局人数多达五六十人。
其中,还有一类饭局叫做“六局”:第一天下午去KTV参加歌局,唱完之后是晚上的饭局,接着再找个酒吧搞酒局,凌晨还有麻小局——吃麻辣小龙虾,快天亮了再来一场面局——吃山西刀削面,最后以爬山的山局收尾。
作家绿妖那时刚来京城闯荡。她在张立宪组织的饭局上,结识了李霄峰、柏邦妮、水木丁等一众朋友。日后谈到这段经历,她说“ 你随意跟谁都可以聊。你如果没有在县城待过,你是没有办法理解那种幸福感的。你在长久的闭塞和苦闷之后,突然到了一个全都是同类的世界里”。
作家杨葵的印象中,大概就是从这时起,张立宪渐渐在京城文化圈声名远播。彼时的张立宪,让杨葵想到一类文化圈特殊的名人:著作不多,却在文化圈交游广阔。其中代表人物有曾经的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以及尚未写作多本著作前的学者甘阳。
彼时,杨葵与张立宪有数次“连轴转”的进餐,总结出一个规律:酒桌上,但凡张立宪开始用罗大佑的口气说话,“就算喝到位了”。等张立宪开始领唱,一桌子文艺青年跟着他齐唱罗大佑的歌曲,“就说明喝高了”。“酒后罗大佑”是“六八一代”文艺中年的情怀,所谓“六八一代”是指上世纪60年代出生,80年代度过青春的一代人。
张立宪正是“六八一代”的典型。60年代末,他出生于河北赵县。他热爱读书,这一点他受父亲影响很大。父亲15岁被迫辍学,始终对知识抱有渴望,成年后去考自考、函授,也写一手好书法。此外,即便家里拮据,父亲仍然订阅了很多报刊。这些,构成了张立宪最初对媒体的认知。
18岁那年,张立宪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那年,北大中文系没招生,我就勉为其难去了人大新闻系。那个年代成绩最好的学生,第一选择都是中文系。如果去读商学院,好像就觉得至少没那么光荣,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那么得意。”张立宪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在大学,张立宪在大学宿舍里排行第六,从此以“老六”自称。多年之后,“六”成为他反复调侃自己的梗:他的微信公众号名字叫“六格拉底”;提起这次库房搬迁,他说,“这在我们面临的诸多困难中,难度系数仅为第六”;搬迁成功的直播日期,则选在6月6日星期六。
大学毕业之后,张立宪迎头相遇的,正是一个新闻业、出版业的黄金时代。他被分配到《河北日报》。1997年,他来到北京,辗转于多个工作:报纸、杂志、网站、出版社,直到他决定去做《读库》。
彼时,由于张立宪已有“京城交际花”的名声,很多人觉得《读库》的作者大多是张立宪饭局中结识的朋友。实际上,这些朋友的文章在其中占比并不大,“我们大部分稿子都不是靠饭局拿来的,如果只靠生活中的朋友的话,《读库》早就死了,我会尽量避免《读库》圈子化。”张立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现在,张立宪已经51岁,做《读库》已经有14年。虽然《读库》自身活得还不错,但它背后的图书行业,已经和张立宪刚做《读库》时截然不同,“你看你生活中还有多少时间落在纸上,就知道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那么多书了。”张立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近一年,张立宪和朋友聊天时,时常讲起一个故事:哲蚌寺中有位叫兰仁巴的僧人。“文革”前,他就开始蹲监狱,要求和尚还俗时他依然穿着僧袍,让和尚焚烧佛经时他还要诵经,不允许拿念珠的时候,他还在拿念珠。有人劝他,兰仁巴对对方说,“白天没有油灯的事。如果在一个佛法昌明的年代,大家尽可以爱干吗干吗,如果在一个月亮和太阳都看不见的年代,小油灯就要尽力照明。” 实体书注定是要消亡的 书香墨海还是要有的[赞] 纸质书的现状实在是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除了古籍、国内外名著还有多少呢……没有新的思想、观念的碰撞,只能是死水一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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