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骑士的献祭》:悬疑写作十多年,兴趣已偏向现实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悬疑小说家那多从警察朋友那听来了一桩杀人案件。“这个故事一直跟随着我,像一颗嵌进骨缝的子弹,时常隐隐作痛。”压抑多年后,那多还是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今年5月,改编自那桩恶性杀人案的犯罪小说《骑士的献祭》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真实案件中,凶手郑某的结局就是在大街上被警察偶遇、逮捕。但在小说里,那多虚构了一段争分夺秒的“深圳之行”:主人公李善斌找到了导致前妻精神崩溃的人,借助他人之手完成“复仇”,同时为了要守护的人,向命运之神祭出了自己的生命。
比起上一本《十九年间谋杀小叙》,《骑士的献祭》的悬疑色彩明显有所淡化。那多向澎湃新闻记者回应道:“《骑士的献祭》是一竿子到底的,它一开篇就交代了凶手是谁。当然,我也可以设定让人猜不透的杀人手法和复杂的故事情节,但这样一来,情感力量就被削弱了,整个小说的重点就和我当初听到这个案件时受到的震撼不一样了。”
换言之,写这部小说,那多想把压在心里五年之久的那块石头也搬进读者心里。
“在今天,人们可能更倾向于非黑即白的二分式选择。但在以前在案件报道中,深度采访会去追问凶手为什么犯罪。然而现在一旦追问这个,网上很多评论就跳出来说——你是不是想要为凶手说话!”他感慨,但作为文学作品,或者哪怕是作为原始意义上的新闻报道,都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生而为人,还是应该去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对话】
澎湃新闻:小说根据真实案件改编,它从哪个部分开始是虚构的?你在小记里提到,真实案件中有一些过于巧合的事情,你在小说中把这部分给删掉了。
那多:对。比如在真实案件中,李善斌的原型(郑某)被抓是警察在街上碰着的,但我很不喜欢在悬疑小说中出现“巧合”。我觉得“巧合”只能在一开始作为整个故事的开端出现,但不能在故事的行进中发挥重大作用。如果我写警察很巧地在路上碰到凶手了,会让读者觉得不真实。说来也很奇妙,有时候一些在真实世界里发生的事,反而会让你觉得特别不真实。
在《骑士的献祭》里,李善斌在杀人后跑去深圳,那之后的故事都是虚构的。
澎湃新闻:可以把这部分故事理解成——你虚构了一段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复仇”吗?
那多:其实在我看来,后面那一段并不是“复仇”。真实案件中的“李善斌”被警察发现时并没有逃跑,束手就擒。但在悬疑小说里,这样的处理张力不够,小说就会变得太不类型了,我毕竟还是在写一个类型小说。那么我就需要给小说增加戏剧张力,李善斌和警方必须要有一个对抗。我其实就一直在找二者对抗的理由。
在我的第一阶段构思中,我是把它设定成“复仇”的,因为这个是最容易想到的——他躲避警方追捕,是要争取时间为曾经饱受折磨的前妻报仇。但后来,当我进行更详细的人物分析与构思时,我觉得这个设定与李善斌的人物心理、性格、杀人动机是不合的。李善斌是一个没有恶念的人,他不应该怀着恨去杀人,所以我原来“复仇”的点在人物心理上是走不通的。
那么,如果不是为了仇恨,在这个情境下,还有什么是他难以舍弃的?当我这样去代入,我很快想到了他的子女。一双子女还小,如果他没命了,孩子要靠什么物质力量活下去?他必须要为他的子女做最后一点事情。
澎湃新闻:读者或许更容易注意到李善斌对前妻的复杂情感,毕竟他亲手杀了她。但李善斌作为一个父亲,他对孩子那种隐匿的不动声色的没有很大戏剧性的感情也很有力量。
我印象很深的是李善斌去深圳前做的“最后准备”。他去银行边上的小卖部买了儿女喜欢的零食,还有一瓶潘婷洗发水,因为“女儿喜欢这个贵牌子”。后来警方移交李善斌的遗物,里面也有一瓶几乎没用过的潘婷洗发水。女儿挤出洗发液,仿佛闻到了爸爸的气息。所以,在这本书里,“骑士”要守护的,不仅是他的前妻,还有他的孩子。
那多:是的。李善斌知道自己这一趟深圳之行肯定会死。在死之前,他最想的一定是他的女儿。我需要一个细节去表现他对女儿的思念,所以用了“女儿头发的味道”。在李善斌的葬礼最后,主持人问家属还有什么东西要一起烧掉,女儿便取出剪刀当场剪下一截长发。这也是一种首尾呼应吧。
澎湃新闻:除了这一家子,我觉得老冯这个人物也很特别。他是解开案件疑团的关键人物,同时也是一位父亲,还是一个原本不大感性的人。但李善斌去深圳的真正动机是通过老冯的口吻说出来的。为什么设置老冯这样一个人物?我还好奇,这个角色和你本人有多大程度的重合?
那多:我年轻时在情感上并不十分敏锐。但步入中年后,我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可以共情。我在四五年前听到这个案子时,当时就非常难受,心里被这块石头一直压着。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老冯也是我的一个投射,他可能把我放大了。他有先天情感上的缺陷,这个缺陷在他到五十岁时,因为这样一个案子有了一些改变。所以我觉得老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自己的一个呼应。
我身边也有很多中年朋友喜欢老冯这个角色,也可能是中年处境的原因吧。所谓中年危机其实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你最好的青春时光已经没有了,但好像又还有力气往前走。然而前路是否还有很吸引你的地方,是否还有改变的可能,似乎又没有。老冯作为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他面对的这种情况会更严重,这种境况也会感染到一些三四十岁的朋友。
澎湃新闻:虽然小说一开篇就告诉读者凶手是李善斌,但悬念与疑问依然在阅读中如影随形:“李善斌杀的是谁”、“李善斌为什么要杀她”、“李善斌还要杀人吗”……小说里有一个细节,破案后,专案组解散,组里同事一人出了一块钱,最后凑成十七块钱送给凶手的女儿。这十七块钱意味着什么?
那多:这十七块背后,其实是警察不能明说的话。
警察在李善斌的葬礼上看到了满堂玫瑰花,于是他们知道这个女孩是有钱的,基本确认李善斌从深圳取得的金条和几十万现金已经通过某种方式转移到了他女儿手里。如果按照原先的想法,警察给的是一千零一块。其中那一千块是你觉得这家孩子很可怜,他们经济贫困,所以通过这种白事白包的方式给这家人一点经济上的帮助。后来不给一千,只给一块,意味着警察知道你已经拿到钱了,那一块就是一份心意。
我在书里写到,专案组组长一个个去问组里的同事,要不要都放这一块钱,所有人都同意了。这意味着组里所有警察都知道李善斌在深圳获取的那笔钱到了女儿手里。组长确认完之后,这个专案组就解散了,这个案子彻底结了。
澎湃新闻:我想,《骑士的献祭》也让人对“善恶”有了很多思考。
那多:小说原型也是这样的。警察朋友跟我说起这个故事时,我听了之后一直摆脱不了这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背后的拷问。
在小说里,我写到那些专案组警察也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自己是李善斌,还有什么路走?”大多数看了这个小说的人,恐怕都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大多数人是有一点自私的,是走不到这一步的,他可能在路上看见落魄的前妻会救济,但绝不会把她重新领回家,那么就不会有后边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确实,只有你的责任感和善良到了一定程度,你才会去做这些事。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根本没有他路可走,只有走李善斌这条路。
澎湃新闻:对于《骑士的献祭》这么一部悬疑类、犯罪类小说,我感觉它的高光部分在于唤起读者去想“如果自己是李善斌,还有什么路走?”换言之,比起杀人手法、侦查破案,更关键的是从这个故事去追问人性和爱的真相。
那多:在构思小说时,我就特意告诉自己不要设置太复杂的情节和叙述方式。每次听公安朋友说故事,我都会回家“吓吓”我太太,她当时听完这个故事就和我说一定要把它写成小说。过了几年我跟她说我准备要写成小说了,她就建议不能写得太复杂。因为她一直觉得我过于追求技术和情节复杂性,像我上一本《十九年间谋杀小叙》,但这些会削弱情感的力量。
我觉得这个意见非常好。当然,这篇小说我也可以去设定让人猜不透的杀人手法,但是这样一来,整个小说的重点就和我当初所受到的震撼不一样了,整个重点就转移了。
其实我想的是,把自己心里的这块石头搬到读者的心里,我要做这种负重的石头的传递,所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一个直坡上让它滚下来。但我如果设计了一个迷宫,这块石头是没有冲力的。当然我还是会有一些悬疑作家的特点,写得相对有张力一点。
澎湃新闻:写完《骑士的献祭》的那一刹那,你释怀了吗?
那多:我只是复制(不是剪切)了一些石头到读者的心里。对,并不是说当我写出来之后,这个石头就不在我心里了,它们还在。但是当很多人心里都有了这块石头,我似乎会感觉好一些。
澎湃新闻:你近年的小说不止于对物理世界进行探索,还越来越深入社会写实领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那多:悬疑小说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包括盗墓类、知识悬疑类、间谍类,还有我早期写的带有软科幻色彩的“灵异手记系列”,都可以说是悬疑小说。
我写悬疑的这十五六年,一直不断磨练的写作技艺是“对于悬念的掌握”,或者说“对读者心理的掌握”——什么时候需要他紧张,什么时候需要他放松,而需要他放松是为了让他后面更紧张。这种技巧是我在十几年写作中不断磨练的东西,不仅可以用在我之前的带有软科幻色彩的悬疑小说,也可以用在我现在写的这些现实题材的犯罪小说里。从我的职业技巧训练上来说,这个是一以贯之的。我现在其实不太可能去挑战没有受过训练的领域,一定是在我自己的领域里做到更好。
在我三十岁以后,或者说近十年来,我的兴趣确实越来越偏向现实领域。因为我对现实里的人心变化更感兴趣了,所以更多地关注现实案件,写越来越多现实题材的犯罪小说。
澎湃新闻:也有读者认为《骑士的献祭》可以写成纯文学作品,它本身的力量是特别强大的。
那多:对我来说,我一直没有刻意去想它是纯文学还是非纯文学。 我一直想在类型小说这个领域里,写出能够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
澎湃新闻:有没有你特别欣赏的悬疑小说作家?谁对你的影响比较大?
那多:相对早期的时候,欧美的悬疑小说会给我更多的帮助,比如美国的丹·布朗、挪威的尤·奈斯博的作品。他们的故事是不断行进的,不断变化的。我一直不太能够读日本本格派推理小说,比如密室杀人,它是一个静止的状态,一件非常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案件发生了,它是一个纯粹智力的解答。但是欧美当代悬疑小说与此完全不同,他们往往是直接描写凶手的,通常至少是凶手和警察两条线,警察在追,凶手在逃且不停地在杀人。这类作品使得我早期的小说追求快速行进的节奏状态。
这三四年,可能东野圭吾的部分作品对我影响比较深,我喜欢他的《白夜行》《幻夜》 《恶意》,里面有很多不同的东西。像《白夜行》其实也是动态的,犯人在成长,一直是在犯罪的状态。这种写法在日本的推理小说中属于少数派的,更接近于我刚才说的欧美犯罪小说的写法,但同时他又非常有日本的特点。最明显的就是他没有欧美小说那么快,所以你会对小说人物有非常深刻的印象,你会看到这个人的生命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
我觉得好的悬疑小说、犯罪小说,可能还是得要情感来支撑。当我们回忆一部无法忘怀的作品,先出来的往往不是具体的情节,而是一种情感式的感觉:这本书给你留下了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这种情感式的感觉是通过什么人物来传递的?你第一时间想起的,会是这种感觉以及给你这种感觉的相关人物。我现在追求的就是小说能够给人留下这样的情感冲击。
比起喜欢哪个作家,我更愿意说我喜欢哪部作品。像宫部美雪的《火车》、伊坂幸太郎的《金色梦乡》,我都喜欢,它们都是会带给你某种情感冲击的小说。 所以我现在写小说,我首先不会是静止的,情节从一开始就不断往前推进。我会写至少让我自己比较难忘的人物和情绪,希望通过小说也能传递给读者。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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