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武侠小说近期创作形势观察
通过对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纵横中文网、咪咕阅读、不可能de世界、豆瓣阅读等几家大型原创网络文学平台武侠小说排行榜的观察发现，近期的网络武侠作品涵盖了传统武侠、武侠幻想、国术无双、耽美武侠、言情武侠、网游武侠、悬疑武侠、无CP武侠与新武侠等一系列题材。受网文创作人潮带动，网络武侠更加注重虚拟世界的背景设定是否新奇，人物性格设定是否有趣，打怪升级之路是否够爽，作者脑洞是否更大等。新锐的网络武侠作家们价值取向趋于平民化，表现手法更加前卫，加上网络的极大自由性、网络创作的无意识感性书写特征与商业资本的影响，使得网络武侠小说的文本表现出极大的开放性和不确定性。根据网络武侠小说多元化的风格特点，我们用类型学分类方法，把近几年来的创作大致分为四种类型：传统武侠、幻想武侠、女性武侠和新武侠。
一、坚守传统武侠：金古遗风，余韵犹存
“金古温梁黄”新派武侠宗师们底蕴颇丰，笔力千钧，高山在前，几乎写尽江湖，无数后来者虽以他们为师，竭力想要写出传统武侠那种风神气度，下笔却总是不尽人意，往往只能揣着情怀学其形，难得其魂。随着类型融合趋势的进一步加强，玄幻仙侠题材突破经典江湖结构，改变传统武侠中的低武世界设定，格局变得更加磅礴，想象力更加丰富，爽感也更强，于是分走了大量武侠读者市场，传统武侠分类走向圈地自萌的低谷，精品新作虽有，却难出圈，曝光率不足，只有传统武侠老粉在默默支持，而作者也要忍受寂寞，为那份情怀笔耕不辍。
起点中文网推出的《缥缈风烟录》是典型学金庸写法的传统武侠，作者虬胡山主逆推金庸作品时间轴，根据五代十国的正史和野史，将金庸作品中没有详写的人物展开来，比如慕容龙城，比如一杆棍棒打天下的赵匡胤，比如枯荣禅功只练了半成的枯荣大师，比如活了不知几百年的神雕。小说文笔很好，有厚重的历史感，口碑也不错，可惜“流量”太差，成绩并不理想，可从侧面看到历史武侠的市场实在不容乐观。咪咕阅读蓝强的《书剑河山》也是传统历史武侠，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经典路子，主要讲述了遭锦衣卫灭门的龙天游亡命江湖，最终练成绝艺整合明教，家国情仇之间选择民族大义从而抗清复明的故事。因作者本身的知名度，以及参加第四届咪咕杯武侠赛区获铜奖得到许多曝光，这部作品的成绩好过《缥缈风烟录》，但和其他同期武侠作品相比，读者活跃度还是不高。
传统武侠处境真的如此惨淡，以至于无法在当今网文市场里分一杯羹吗？这里就要谈到2019年一部很重要的传统武侠作品——起点中文网非玩家角色的《贼人休走》。这部作品古龙风格浓烈，主人公是轻功天下第一的侠盗，类似楚留香与陆小凤的合体，文笔古朴简练有诗意且镜头感十足，字里行间有金古遗风，以主人公的江湖游历日常为主，少了几分杀性，多了几分慵懒幽默，非常受市场欢迎，成为唯一跻身起点武侠畅销榜前几名的传统武侠作品。这部作品同前两部历史武侠作品相比，少了历史厚重感，变得更加悠闲有趣，又不失江湖味，更加满足当下网文读者的娱乐需求。我们从中也能看出传统武侠开辟出一条新路，一条既能保住旧有江湖滋味，又能俘获众多读者的算得上两全的新路。
以这三部作品为代表，分析这些继承新派武侠经典江湖谱系的传统武侠作品的创作状况，让我们看到在“重武轻侠”的风气里，传统武侠始终在网络武侠小说里占据一席地位。这种透着金古遗风的传统武侠作品挺起了武侠本然的脊梁，尽管难追宗师们的背影，但洋溢着令人感动的坚守。
二、崛起的幻想武侠：玄武合流，荣获新宠
黄易小说在“异侠”和“玄幻”系列的开创，对网络武侠小说的类型融合有直接影响。自2005年始，武侠泛化为网络玄幻的一部分是不争的事实。部分聪明的网络武侠作者自知难以实现对金古温梁等大师的超越，开始走向类型融合求变的道路，将传统武侠和玄幻、修仙、架空、异世、悬疑、网游、穿越、穿书、重生、系统、无限流、灵气复苏、同人等题材和元素融合，打破港台新派武侠经典江湖结构，重组成脑洞更大、爽感更强的幻想高武江湖世界，并一跃成为网络武侠小说的第一大类，作品数量最多，也最受市场欢迎。
起点中文网武侠畅销榜首大神封七月的《通幽大圣》是一部结合聊斋志怪元素的黑暗向杀伐果断爽白小说。该小说讲述了诡秘江湖妖异频出，腐朽朝堂下宗门林立群雄并起，顾诚于幽暗中降临踏平这纷乱世间的故事。全文节奏紧凑，剧情流畅，一路打怪升级爽快不憋屈，颇受读者欢迎。这部作品是封七月的第三部幻想武侠，目前创作总字数已逾千万，已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拥有极大流量，但短处也随之暴露。纵向对比，作品逐渐走向自我同质化和套路化，难以实现自我超越，让许多老读者感到审美疲劳；横向对比，故事人物设定总体上比较爽白，出现“重武轻侠”甚至“有武无侠”的倾向，主人公的侠骨与柔情方面都展现得较少，作品的历史文化底蕴相对而言也是短板，武功变为武技，杀伐气很重，甚至有些反武侠的特征。这部作品盛名之下也颇有争议，想必就是幻想武侠对传统武侠的突变，造成武侠读者群体内部割裂的一个重要例证。
同样，起点中文网2019年武侠畅销榜里，萧舒的《超脑太监》、王存业的《从锦衣卫到武林至尊》、剑气书香的《长生大秦》等都是幻想武侠爽文里穿越重生＋超强系统＋体系偏玄幻的功法秘技＋打怪升级到无敌强者这一经典组合设定。紫衣居士的《武侠之神级捕快》中，主人公穿越重生为捕快，凭着无字天书系统，完成其发布的任务，奖励金古温梁武侠作品中的武功，从而打怪升级成为盖世无敌强者，有些类似金庸群侠传等武侠游戏的设定，读者反响不错，但同样存在“重武轻侠”的问题。笔落青花的《执剑三分》是一部剑修升级系统文，主人公抵抗天的意志，破除人为强加的阶级和规则，还原世界根本的规则，虽然有一定的新意，总体设定却仍难突破幻想武侠爽白特征带来的窠臼。
通过对起点中文网男频武侠畅销榜中的几部作品作为典型案例进行分析，不难发现幻想武侠已经逐渐生成典型的情节设定模式——穿越重生＋异世架空＋超强系统＋玄幻武技＋打怪升级＋人生巅峰。在某种意义上，这代表着幻想武侠作为当前网络武侠第一大子类型趋向成熟，正形成稳定的叙事风格，并且得到市场的检验，有着持续发展的向好可能。不过，除了同质化的通病外，幻想武侠具有极致爽白的特征，一定程度上是对侠义精神和历史文化底蕴的抛弃。当武侠小说中潜藏的嗜血欲望进一步放大，读者在阅读中得到快感的同时，也难免会感慨幻想武侠失去了经典武侠的文化味道。
三、新贵女性武侠：侠骨柔情，仪态百变
我们在对2019年网络武侠小说进行梳理的过程中发现，女性武侠自大陆新武侠发展到今日，又形成诸多子类，根据感情线将其粗略分为三类：言情武侠、耽美武侠和无CP武侠。在言情武侠中，根据主题的侧重，又可分为两类：以爱情为主的江湖古言和以侠义为主的女主武侠。
米螺的《解佩令》、明明如月的《执鱼》、悉见的《这个江湖不正经》和素衫清韵的《锦庭春闺美人娇》这四部作品是咪咕杯武侠赛区票数最高的四部女性武侠作品，皆是主题为爱情的江湖古言，荡气回肠的爱情让无数读者牵肠挂肚。书中的江湖依然是男人的江湖，侠女们的使命还是与英俊潇洒的少侠们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此类言情武侠柔情有余，侠骨不足，甚至有些作品中的女性并没有摆脱“工具人”倾向，事业线不明朗，依附男性，而江湖也泛化为谈情说爱的背景。言情武侠的另一类是女主武侠，即女主的追求与使命以侠义精神为主，感情戏为辅，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侠骨与柔情的平衡。作为主人公的女性独立清醒，心怀天下，为心中信仰而活，不依附他人，在追寻理想的道路上，与男主相知相惜，并肩作战。女性武侠在言情武侠里比较小众，却有着很大的潜力。2015年爆火出圈的Priest《有匪》里的周翡，以及近几年热播影视剧《大宋少年志》里的赵简，《琅琊榜之风起长林》里的林奚，同2019年晋江文学城唯刀百辟《飞鸿雪爪》里的叶玉棠及咪咕阅读箫剑行《书剑游侠传》里的薛靖七等，都是此类作品的优秀代表。
耽美武侠在耽美作品中属冷门题材，但随着耽美题材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耽美武侠作品的数量和知名度在2019年也压过了较为传统的言情武侠，且类型融合倾向较言情武侠更为明显，其主题侧重爱情，剧情性比较强，价值取向多元，这一子类型的发展潜力可期。本年度在晋江文学城优秀的作品有语笑阑珊的《一剑霜寒》、不落不落的《刀斩山河》、邵年梦的《行云流水》和指尖的咏叹调的《一剑封仙》等，这几部作品显示了耽美武侠在类型融合方面做出了很好的表率，且每部作品都风格鲜明，没有陷入同质化。从类型创意角度看，指尖的咏叹调推出的网游耽美武侠《一剑封仙》值得关注。它讲述了黑客傅寒洲入侵武侠全息网游时自己掉进去变成苏破天际的NPC，自带一个每秒200亿亿次超级运算核心，在江湖里割韭菜的故事，算是2019年度网游武侠题材的一个爆款。
至于无CP武侠类型，知名度较高的是晋江文学城腊七小雪的《百草记年》，该小说出彩在人设和脑洞上。女主穿越重生后拥有原身上一世的记忆，女扮男装的三个马甲随机切换——温柔靠谱的六扇门兼医馆学徒、武功高强冷酷自大的杀手、阴险狡诈的教主。其看点在于人设的三重马甲反差感，情节很过瘾，因而受到读者的喜爱。此类无CP武侠女主专情于事业，侠义精神体现不是很明显，但因人设和脑洞的新颖，也给了女性武侠发展预设了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总体来看，与男性武侠继承游侠刺客的血勇和信条相比，女性武侠若缺乏这类内核，容易流于脂粉变成情侠。其文风大多细腻优美甚至华丽，缺少江湖应有的烟尘与苍凉气，厚重大气不够，是让人难以忽视的缺憾。不过我们推测，随着类型融合的趋势不断加强，女性武侠越发多元，女性意识不断凸显，具有“侠骨江湖气”的女性武侠小说也会越来越多，会尽力弥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缺憾，达到一个刚柔并济的平衡。
四、后继乏力新武侠：意在器先，诗意江湖
除传统武侠、幻想武侠、女性武侠三大类外，还有少量带有新武侠味道的作品。主要作者是“90后”群体，他们在一定意义上接过了大陆新武侠作者群抛过来的大旗，在武侠式微的时代里，燃起几点星火，继续探索武侠新的可能性。我们想挑选雨楼清歌的《天下刀宗》和周木楠的《少年白马醉春风》《君有云》作为代表，他们是到目前为止最为稳定的创作武侠题材的“90后”作者，对新武侠小说的发展有一定意义。
雨楼清歌的《天下刀宗》是2019年豆瓣阅读长篇拉力赛总冠军、幻想组首奖作品。小说讲述了昔年中原武林决战中，北荒摩云教的刀客云荆山以一己之力救武林于危难，从此被尊为“天下刀宗”，十三年过去，执掌武林的正气长锋阁突然召集各派高手共赴昆仑，要诛杀隐居多年的刀宗，但籍籍无名的山野散人吴重和他的懵懂徒弟叶凉，以及对万事皆不挂心的懒散仆从陈彻和女主人宁简等四人组合却彻底改变这场浩大诡谲的武林纷争。雨楼清歌的作品是典型的意在器先诗意江湖，有着传统武侠的厚重与剑仙小说的清逸，兼具腥风血雨的争斗与诗情画意的柔美，语言求险求变，清新诗意，文字功底远胜许多爽白的网络武侠作品，令武侠老粉耳目一新。但圈外的网络小说读者认为其过于雕琢诗意的文字，忽视了更为重要的人物塑造和谋篇布局，有因小失大之嫌。我们以为，该小说对诗意江湖的理想和描绘是众多网络武侠小说中难得的清流，这种坚守与创新值得肯定与赞赏。
周木楠是网站“不可能de世界”的台柱子之一，因作品《少年歌行》被漫改而火热出圈，2019年创作《少年白马醉春风》与《君有云》，依旧取得不俗的成绩。周木楠的武侠定位是少年热血燃向武侠，具有明显的二次元漫画风。《少年白马醉春风》讲的是主角们见天下，历天下，成天下的故事。《君有云》传达出对未曾变过的少年之气、君子之气的向往，嬉笑怒骂皆自由。我们在采访周木楠时，他曾用一句话概括他作品的主题：少年的正义，永不妥协，所有的阴谋诡计，都胜不过赤子之心。这是其作品的魂，配合俊逸清新的文风，吸引了不少喜爱少年武侠的读者。要说不足，或许在于人物不被命运捉弄，永远中二热血，就少了些江湖应有的厚重感与辛酸感。江湖其实是烈酒，入口纯，入喉柔，入心悲，至死都是少年的武侠作品足够纯粹，却少了些醉人的绵长味道，这种风格定位为武侠小说开创了新的可能性，但长此以往不易突破。
行文至此，不得不提到知乎上对大陆新武侠的一段著名评论，“当初我对他们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他们能扛起武侠这杆大旗，于是我看见他们扛起了旗子，然后冲向战场。然后……旗子在地上，他们不见了。当初他们应该都是有野心的，然而慢慢遗失了最初的目标，被商业化……最后的热血也还是冷了，白马银枪仗剑江湖最终只能在梦里出现”。这篇文章对于“90后”网络新武侠作品花了不少笔墨分析优劣之处，并进行展望，是打心底里希望那杆躺在地上的大旗能重新被新一代武侠作者扛起，继续冲向战场，也算是一种振奋人心的传承，但确实十分艰难，任重而道远。
五、结语
武侠小说作为最具民族特色和中国文化气质的小说类型，在现代商业文化的刺激下有过辉煌的历史，海量的武侠作品在近现代社会伴随了一代又一代成长，被称为“成年人的童话”。但其在当下二次元文化背景下受到冲击，暂时跌落到沉寂的地步却是令人深思的文化问题。纵观近年网络武侠小说整体创作，存在武侠小说的叙事形式空前泛化、侠义文化内涵的淡化、作者队伍不稳定等明显问题。特定的小说类型大抵有其波峰波谷的周期命运，为保持其文化生态的合理，我们认为在网络文化市场中，需要建立由作者、编辑和读者共同形成的网络武侠共同体。作者需要找清自己作品的定位，多读书以丰厚自己的文化底蕴，坚持在写作中进步，矢志不渝地将名利心放低，抓住自己定位的那部分读者群，再努力提高质量，争取有朝一日武侠能出圈。编辑需要有一双慧眼，不能完全跟着数据走，而要发挥自身编辑文化资本的作用，挖掘出那些质量较好却冷门的武侠作品，略微加以扶持和推荐，而后作品的命运便由天定，再怪不得被市场抛弃。读者则需要多评论支持喜欢的作品，用行动助力优质武侠作品浮出水面，许多武侠作者长年忍受寂寞，对于读者偶尔的评论异常珍惜，可见读者对作品的创作有很大的助推作用。只有形成良性的创作与阅读共同体，网络武侠小说的生态才会得到改善，武侠小说的再度复兴才有可能。
（本文刊于上海网络作家协会《网文新观察》2020年第04期）来源：网文新观察（微信公众号） | 杨至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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