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无眉 发表于 2020-9-27 15:02:38

余秀华:诗歌呈现我,也隐匿我


诗人余秀华,1976年出生于湖北钟祥,图片由新经典·琥珀提供
余秀华曾说过:“我希望我写出的诗歌只是余秀华的,而不是脑瘫者余秀华,或者农民余秀华的。”2014年,余秀华开始在杂志上发表诗作,2015年,她的首部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问世后,立刻引起轰动。当时,许多人感到惊讶的不是余秀华的诗作有多么好,而是她身为残疾人和农民,居然可以成为诗人。
《月光落在左手上》中的诗歌大多写于2014年,但实际上,余秀华从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写诗,细数起来已有上千首。余秀华的诗歌并不复杂,她不关心社会或政治议题,也很少去想象更遥远的地方在发生什么。她的主题集中在个人生活上,比如她几十年来未曾离开的家乡横店村四季的风景,比如她对爱情的渴望,当然,她也会写起她无法摆脱的残疾和对命运的不甘心。自2015年至今,余秀华又陆续出版了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我们爱过又忘记》、散文集《无端欢喜》,以及一部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她的故事还被拍成了纪录片。
如今,“脑瘫”、“农妇”等词汇已经不再是定义余秀华的常见标签,越来越多的读者成为她的粉丝,欣赏她笔下真实动人的生命体验。但余秀华似乎从未离开人们的争议,人们争论的焦点之一就是她诗歌中露骨的情爱表达(例如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以及对粗鄙之语甚至脏话的不加掩饰。前不久,有微博网友说她不配为偶像李健写诗,不应该“打扰”别人,她也立刻飙粗口回怼。她还回应道:“真正的教养是明辨是非,爱憎分明,价值观正确。”
在文章《摇摇晃晃的人间》中,余秀华也承认过她“不讲文明”的本性——“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她的劣根性。”但她唯一不会做的就是把诗歌当做武器。在她看来,诗歌是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充当的一根拐杖。身为残疾人,写字本身都会成为一件困难的事,余秀华之所以选择写诗,不仅是因为心灵中有倾诉和表达的欲望,也是因为诗歌是所有文体里字数最少的一个。在诗歌中,她得以安放生命中的痛苦、喜悦、爱和失落,不被任何人打扰。因此她说,“我感谢诗歌能来到我的生命,呈现我,也隐匿我。”
日前,《月光落在左手上》由新经典·琥珀再版,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书中选取部分诗作,以飨读者。

《月光落在左手上》
余秀华 著
新经典·琥珀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09
横店村的下午
恰巧阳光正好,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杨
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边的水草
照到匍匐的蕨类植物。照到油菜,小麦
光阴不够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
被一头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鸭子分取
被一个个手势分取
同时,也被我分取
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
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
只有万物欢腾
——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
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
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
夜晚
蛙鸣。虫吟。泥土呼吸。一个手电筒的光由远及近
一个人在夜里走动,偶尔遇见另外一个
不打招呼,各自走远
一些光是被关起来的。她试了几次
没有把它们放出去
一些光永远隐匿,在原野上保持站立
花草树木各自生长。各自潜伏,突袭
一座城市的通讯密码被修改
没有人发现
麦子黄了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
然后是江汉平原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
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荡里,找到一粒白
住进去?
深夜,看见父亲背着月亮吸烟
——那个生长过万顷麦子的脊背越来越窄了
父亲啊,你的幸福是一层褐色的麦子皮
痛苦是纯白的麦子心
我很满意在这里降落
如一只麻雀儿衔着天空的蓝穿过

书信依旧未至。院子里的桐树落完了叶子
寒蝉凄切。
我还是喜欢在大片的叶子上写字,比米粒还小的
而爱,还是那么大,没有随我不停矮下的身体
矮下去
他还在那个灯火不熄的城市爱不同的人
受同样的温暖和伤害
朋友们说起他,我说都过去了
秋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过去了
我还是每天打扫院子,想想他在人间
我打扫得很仔细
请原谅,我还在写诗
并且,还将继续下去
我的诗歌只是为了取悦我自己,与你无关
请原谅,我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请原谅,我不接受那些无耻的同情
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我的兔子
相信它们的白
相信它们没有悲伤的死亡
做不做诗人我都得吃饭,睡觉
被欺负就会叫
我不得不相信:哪怕做一个泼妇
也比那些虚伪的人强
黄昏里
它不再开花了,院子里的忍冬
它不再开花的时辰幽深,温柔
这时候夕光落在它的顶冠
溢下来
漫不经心
漫不经心的还有风,扯着叶片儿
却不打算扯下什么
哦,我爱的是它旁边一些枯萎的叶片儿
不是它的叶片儿
它们经历过雨水和火焰了
它们的经脉透明
但是我知道更多的是
一棵不再开花的树为什么
还这样绿着
在棉花地里
中午的时候,她直起腰来
秋风顺着脊背滑下去,坡下的草更黄了
几座坟茔裸露出来,四月的清明吊子还在
这是第三拨了,白灯笼密密麻麻挂着
她又一次相信
这些白聚集起来就能把日子照亮
她重新缠了手上的胶带
“我说过,生活掐在五指间
漏不出去”
背一袋棉花往回走的时候,她摔了一跤
她爬起来
天上没有一朵云
地上倒有很多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月光落在左手上》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按语写作/编辑:陈佳靖,未经界面文化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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