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虚构是我最接近自由与狂欢的样式
2017年,在陈春成工作后的第五年,他开始在豆瓣上发表小说。去年年底,他的小说《音乐家》以第八名登上了“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今年秋天,集合他九篇豆瓣日记的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由理想国出版了。这是陈春成的第一本书。“我在应对外界评论方面没什么经验,也担心扰动自己阅读、创作的心境,是得学着背过身去,忽略一些嘈杂。”面对媒体时,这个瘦瘦的90后男孩也还不大习惯。他总说自己的生活平平无奇,并无太多可说。大学毕业后他做过一年地铁工程,参与建设了无锡地铁的两个站台和隧道,后来定居泉州,从事的工作和园林工程沾点边,业余写写小说。
身为福建人,他对一句描述山区民风的话很是亲近:“忙时为农,闲时为匪。”
他便用这话来形容他的生活状态:“工作谋生如本分种田,闷了闲了,无可纾解,就去当一阵子土匪,兴尽了再回来。写作于我即是快马、长枪、大碗的酒和阻绝兵马的群山,是内在的狂欢,平息后即归于日常。”
在近日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他说:“我最近的问题就是长期种田,距离上一次上山太久了。”
喜欢汪曾祺和博尔赫斯,“好的就是好的”
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共收入九个短篇,第一篇和集子同名,也叫《夜晚的潜水艇》。故事里的小男孩总被旺盛的想象力困扰着,无法集中注意力到现实中来。可以说,这是陈春成在整部集子里自我投射最深的一篇。
就像那个男孩一样,他在晚上睡觉前总想着只要按下书桌上的按钮,整个家就变成了一艘潜水艇。爸妈就在隔壁房间里睡着,一无所知,窗外暗摸摸的,他们不知是夜色还是海水。他的房间则是驾驶室。他是船长,队员还有一只妙蛙种子和一只皮卡丘。
继续往后翻,这般充满奇思妙想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人以“剪裁云彩”为职,困于“知也无涯而生也有涯”,最后靠狐狸的牌局解决了问题;有人苏醒于博物馆里的二十一世纪展厅,才发现自己置身未来,被后人要求复述出《红楼梦》;有人通过藏东西来安放某种心绪,因此发现了寺庙古碑的秘密,将钥匙藏在秘密旁边;有人像那传说中的紫翅椋鸟,一旦找到了自己的旋律,形体立时化作音符状的灰烬……
“具体到写法上,它们也不尽相同。有的节奏较快,恣肆些;有两篇是慢板,写得散淡些,是不多的现实题材;还有的很梦幻,却也不一味地梦幻,而是有所映照。”陈春成说,他试了两三种写法,各有各的好玩处,“语感上我是满意的, 是我想要的那种舒服。”
拿到蓝色封皮的新书后,他把它放在了书架上,置于两本他心中的杰作之间。再三追问下,他说一本来自汪曾祺,一本来自博尔赫斯。
而细看豆友对陈春成的评论,不时会翻到这样的评价——“有博尔赫斯的感觉”。《夜晚的潜水艇》的开篇也引到了博尔赫斯的《致一枚硬币》。
“在刚开始的几篇里,我学他那种玄玄的趣味。有一阵子我很爱把玩他迷恋的那些玄想主题,其实最着迷的是他叙事的技法:几何般的简练与精确,但有时又天花乱坠不加节制,飞一小会,还有那种令人沉浸的语调,几句话就让人浸入氛围。我其实读他很晚,也是在豆瓣上看到推荐才看的,一看就看进去了。所以我在潜水艇那篇开头让他出场了一下,提供了一个关键的物品。”
他还发现,博尔赫斯在中国有过几轮的冷热,但热过之后大家又闭口不谈,幻想文学爱好者转而聊起科塔萨尔等人。
“也许是对热点的有意回避吧。”他倒不会因为博尔赫斯有过多的追捧者和模仿者就羞于提起,“好的就是好的。”
而在语言上,陈春成从汪曾祺那受益良多。“他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和语言的关系不像橘子跟橘子皮那样——可以剥开。按他的说法,你不能说一篇小说写得好,除了语言差一点。就像你不能说一个曲子很伟大,除了旋律差一点。我是赞同他这个观点的。”
“以古人为例,如李白的不朽并非靠所谓思想,他惯常的主题无非是壮志难酬与及时行乐,然而他有独步古今的语感。杜甫亦然,他的伟大不仅在于忧国忧民与其经受的苦难,这么说有点冒犯了他。他是凭一己之力奠定乃至拓展了格律诗的格局,不论他古体诗的成就,单以他妙到巅毫的对仗技法,即足以凌跨百代。”今年秋天,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由理想国出版。
“语文考试就是考驾照,和飙车总是不同的”
陈春成喜欢把视线投向窗外。还在读书时,他会把教室想成一节火车厢,一条走廊连接许多车厢,就像《东方快车谋杀案》那种旧世界的列车。这火车在时间中行驶,四十五分钟到一次站,铃声响起,乘客们涌到走廊边,趴在栏杆上,向半空中看不见的小贩们买东西。
他没想到自己以后会写小说。高二他选了理科,一是理科成绩更好,二是不喜欢背政治。但他对古诗词很是着迷,从初中开始就偷偷写一点旧体诗,边写边背,不抄出,不示人。当时网络还不发达,连平仄都是他背多了琢磨出来的。作为福建人,他一度以为山和窗、林和星是一个韵,到高中才知道押错了。后来他发现不少台湾歌词都这样押,这是口音问题。
至于他多年前的高考语文成绩,倒只是一般,他也不以为意:“应试作文就像考驾照,一时的应付,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损害,不妨碍日后玩漂移的。”
他本想大学报考中文系,但那年中文系不招理科,于是进了土木工程。他问中文系的朋友课上都学些什么,回头想想,自觉做个旁观者也挺好。他依然写诗词,还开始写散文,有一次将自己写的几首冒充古人的作品去请教中文系老师,居然蒙过了,这叫他很是得意。
那会他对小说只是集中地看,喜欢的也不多,都是像里尔克的《军旗手的爱与死》,阿索林的《节日》《安命》那样介于诗与小说间的东西。按他的话说,自己写散文到了2017年秋天,不知为何,有了几个故事,忽然就写起了小说,写到现在。
除了文字,他也很喜欢画,经常在豆瓣文章里用东山魁夷的画做插图。
“我也不懂画,就是觉得有些画面很好看,有些画面会让我沉浸在特别的场景中。”比如小说《音乐家》的开篇和中间有关荒郊别墅的描述,就源于格里姆肖的画作。
《音乐家》是这样开头的:“1957年秋夜的细雨(若有若无但确实存在过的细雨)飘洒在我想象中的列宁格勒上空,雨丝随风横斜,潇潇而下,将那些灰色楼群的外墙洒成深灰,模糊了许多透着暖黄色灯光的窗口,接着洒向街道,在一柄虚构的伞上化作绵绵不绝的渐沥声。持伞的男人竖起了大衣领子,头戴黑色软呢帽,站在沿街的极树下,隔着上方稀疏的黄叶,紧盯着街对面的十九号公寓楼。这是西郊一条偏静的老街,夜里行人廖落。街面用石砖错落砌成,湿润后显得黑而滑腻,像某种巨大生物的鳞甲。一台嘎斯牌汽车歪斜地停在街角暗处,湿鹿鹿的车顶上已黏了不少黄叶。几点橘红色火星在挡风玻璃后诡秘地浮动着。”
随着这样一个画面展开的,是一个会吹单簧管的乐曲审查机构元老的故事,他谨小慎微地做着审查,又借已逝好友的身份延续着自己的艺术生命。有读者说这个故事完全不像是中国作者虚构的,像作者在俄罗斯跳蚤市场的一堆废纸里找到的苏联时代哪位不能公开发表的小说家的手稿。
会让他陷入情境与情绪的也不止东山魁夷和格里姆肖。但凡在网上看到让他眼前一亮的字画,他都习惯性下载下来,再按“九州”和“海外”进行归类,前者细分为“黄大痴”“石涛”“清初六家”等等,后者则容纳了“东山魁夷”“格里姆肖”“浮世绘”“康斯特勃”“雷诺阿”等等小文件夹。
他还喜欢看侦探小说和悬疑电影,多年跑步和收集口袋妖怪的手办,一天刷几次豆瓣广播,偶尔“吃鸡”,今年新看了德甲,打算比较完整地追一两个赛季。他说自己大多数时候只是极其平常地生活,经历平常的哀乐,只有在天马行空的虚构中会沉浸于一种兴奋又迷蒙的状态,渐渐窥见故事的脉络,乃至细部的词语——那是他生活中最接近自由与狂欢的样式。
“我在暗中营造的一切并非蜃楼”
《夜晚的潜水艇》中所有小说皆首发于豆瓣,最早的一篇写于2017年,最晚的写于2019年。这些小说后来陆续都被文学杂志拿去发表了。目前这本书已上市一个多月,在豆瓣已有800多人评分,分数暂在9.1。
前阵子批评家金理还说,“青年文学”的版图已经和过去不大一样了,在传统文学机制之外,大家关注到了越来越多的平台,比如从豆瓣上结识了陈春成、王占黑、大头马、慕明等人。
在陈春成看来,豆瓣最好玩的时候就是2016、2017年,氛围特别好,很多人喜欢小说,然后发在日记上,大家互相转、互相看。现在好多人“消失”了,或者渐渐也不怎么在豆瓣上发东西了。
“要是没玩豆瓣,我估计会把文章贴在QQ空间。”陈春成说,早些年他写散文,时常往文学杂志的邮箱投稿,从未收到回音,“也许是那些电子邮箱没被真正使用,也许是对方觉得太差,不值一回。有时我都怀疑是不是邮件中途被什么黑暗组织给拦截了,从未抵达过。”
谈及作品发表和外界认可,他的小说《传彩笔》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答案。这个故事写到一位老作家奇异的精神遭遇。老作家在梦中遇到了一位老人,老人给了他一只笔——用它可以写出真正伟大的作品,但没有人会看到。
“故事有点取法《洛神赋》,主角几乎没有物理上的移动,情节都在他体内发生。幻境降临又离去,‘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所以笔法也有意瑰丽和驰骋了一下。”陈春成说,故事也涉及一个问题,即一个人完全为自己写作,是何种状态与困境。老作家在得笔后进入了通灵般的写作状态,他能忍受这种状态对生活的影响,却难以忍耐写作之后的狂喜:
“这狂喜无人可以分享,直到拖垮成一种疲倦。写作诚然能带来最澎湃的快乐,但他人的认同能让这份快乐变得确切,从滔天的浪涛变成可以珍藏的珠玉。……我年轻时有许多次类似的经验:自以为写出了杰作而狂喜,隔了些时候再看,不过敝帚自珍罢了,一场蜃楼。我穿越了一万重蜃楼才奔走到如今,如今我确信这不是幻觉,眼前是真正的琼楼玉殿,可此时的狂喜和当时似乎并无不同。一样是胜事空自知。”
胜事空自知,这五个字意味深长。在为新书而写的日记《潜水艇的秋日之旅》里,陈春成也坦言道:“我是个生活圈子封闭、容易自我怀疑的人,他人的声音让我得以确定,我在暗中营造的一切并非蜃楼。”
“除了描摹现实世界,还可另行构建一个”
有读者说:“他(指陈春成)直接越过了书写自我经历、描摹现实生活的阶段,有自己隐秘的通路,一出手即为万物为题,更像是面对永恒的书写。”
“我确实不太涉笔自己经历,更倾向于它将藏在一些细节中,哪怕是离奇的幻想中,成为倒影、流光或气味。”陈春成回应道,“也许偏爱‘沉重现实’题材的读者会觉得其中几篇幻想故事缥缈不实,缺少对生活的关注、对困境的回应。不过我想,应对现实世界的法子并不这么单一,除了如实描摹它,我们还应当有能力另行构建一个世界。将米酿成酒,不如米饭管饱,给人以生活的气力,但于生活之外,提供一种醉意和超然,也挺好。而且留心的话,即便是最离奇的几篇故事里,也有对现实的鲜明映照。”
他想,当他把幻想营造得足够坚实、精密,其实也就成了另一种真实,“而且,有些小说不试图模拟现实,读起来,就像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氛围让你愿意沉浸,追随作者去做一场梦。”
他很肯定的一点是,人只能写他愿意写的东西,并想尝试不同的写法。就像他在《酿酒师》这个故事里写到了几种酿酒法,其实也对应了不同的艺术样式:倚仗题材取胜的、凭空构建的、科学般精确的、任意直行而法无常法的,最后融溶一气的。
“我想有时写作是一种附体,将‘我’抛入他人之中,前世或他生,范围不限于这个宇宙。我的意识是一小汪水,在他人的轮廓里荡漾一会。有几个人物就如同我的分身,依稀可辨。”
“唯有自己满意,可以抵消一切无谓的消磨”
去年年底,陈春成的《音乐家》以第八名登上了“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这也意味着他的小说开始得到当代文学主流的认可。在那之前,他几乎没见过任何编辑或作家。
“挺开心的,没想到《音乐家》能上榜。以我不多的见闻,以为奖项都偏爱关照现实的题材。”回忆那次领奖之行,一切都有些模模糊糊的,让陈春成印象最深的其实是下榻的酒店——周边一片荒凉,内部走廊绕来绕去,他出去闲逛时没碰着一个人,犹如置身电影《闪灵》。于他而言,这趟旅程本身就充满了魔幻色彩。
再后来,邀请陈春成参加的文学活动越来越多。就眼下这个月来说,他刚去秦皇岛参加单向空间的书店文学节,接着马上去北京参加新书发布活动。
“偶尔出去见见世面,群贤毕至,反而有点不真实。”对于出差这件事,他其实不太适应,更谈不上喜欢。从前一起做工程建设的同事如今遍布全国,最远的到了巴勒斯坦,他们经常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陈春成想,自己大概永远无法对“飞来飞去”的生活满意。
让他不满意的,还有今年的写作状态:“越写越慢了。一开始肆无忌惮,敢想敢写,久了就有点收敛。”
按不少写作者的经验,一开始想写出来,最好是抓住一类题材、一个写法,往里写,狠狠写。
“我的话,就像《夜晚的潜水艇》这本集子那样,古代写一点,现代写一点,这里一脚,那里一脚,可能也是个特色吧,但我不知道是好是坏。”陈春成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他现在的一大困境是没有地域性、时代性之类题材的矿脉,缺少计划性,经常不知道下一篇小说在哪里、会写什么、会如何写。时常一个故事或念头凝结了几天,又渐渐消散了。
“还是希望以后能放肆一点,鲁莽一点,再多写一些自己满意的作品吧。唯有它们可以抵消一切无谓的消磨,于无意义中凝结出意义。”来源:澎湃新闻 | 罗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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