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舍 发表于 2020-11-11 22:49:56

最难过的一件事<1>



那年八岁,小学三年级。我唯一的玩具是一个铁圈,附带一只铁钩子。用铁钩子推着铁环向前跑,其乐无穷。我对妈妈的依赖,就像流水闯进山谷,夕阳照在江面,候鸟回到南方。父亲不常在家,且生性好玩,时常凶我、揍我、把我扔在外婆家里。妈妈软弱,即使会拿眼睛瞪我,我却往往更加登鼻子上脸。我不怕她,怕的是她离开我。妈妈那时候年轻,大概每隔两个月回来一次,打工的地方或许离家不远。我却有着很长很长的想念。默算着,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一天过去,第二天终于来临。准备好干净的衣服,偷偷把布鞋子擦一擦晾起来,穿着那双淘气了一夏天也难过了一夏天的凉鞋就到学校去了。放学后推着铁环漫山遍野地跑,脚印消失在泛黄的草丛中,秋菊的花瓣几近凋零,夕阳缓慢下坠。庄稼地里没了农人和狗,风声像音符,落叶是舞蹈的节奏。鞋带到底是被树枝刮坏了,几番尝试,还得光着脚回家。睡觉前把脸洗干净,把脖子搓一搓,破了洞的袜子塞进鞋里。枕着漫天的星星,做起了梦。第三天去学校的路上如往常看见了班车,车窗里放下麻袋后骂骂咧咧地坐下了男人。车尾巴上放货的梯子勾着小孩迟迟不愿松开的手,他奶奶踉跄跑前几步,掰开拽下来,杠几巴掌,哭声越来越远了。我们推着铁环往学校跑去,朝霞像我的心跳,看似无动于衷。我甚至想起妈妈上次临走前买给我的一瓶雪梨罐头,那是我第一次吃,她一块一块喂我。我眼中噙着泪,心里计算着她下次回来的日子。算好了,问她一遍,怕她忘,吃一口再确认一遍。妈妈今天要回来了。铃声还没停下,我已经推着铁环飞快地夺路而走。在班车必经的岔路,那片静谧而明亮的小树林里踌躇停下。几只雀鸟低飞,我用钩子把铁环勾起紧握手中,不远处一只肥硕的蚱蜢爬上叶尖又匆匆溜走。踮起脚尖望望,似乎听到了鸣笛。远处夕阳下一排白杨的光里,下来了一小撮人,有弯腰驼背的老者,有前凸后翘的女郎,也有满载而归的农妇。他们的孩子手里提着一只看似挺重的袋子,走出几步后一定要扭曲着身子抬一下大腿,把那个袋子顶高一些,再小跑着追上他们。他们很快就消失了,看起来略显颠簸的班车扬起一道风尘,越来越近了。我骄傲地觉得时间掌握的刚刚好,几乎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秒。而且我在离停车点不近也不远的地方站定,能看清每一个下来的人,他们也能看见我,却挡不到我。车门打开的时候,我闻到了金桂的香气。树丫上两只松鼠高高地望着地面,微风中一只薄翼的蝴蝶坠下又起飞,像几近凋零的纸片。车再次开走,人再次散去。我再次望着眼前的一切,蝴蝶终于飞上了那片芬芳,松鼠终于追上了同伴。我的妈妈,却没有出现。我担心是我没有认出她来,不,不是的,一定是她没有认出我来。我不可能认不出她,即使她新买了一件外套,即使她齐腰的头发换了颜色,即使她那温柔的双手被大大小小的行李吞没。不可能,我不可能找不到她。即便她没有下车,那车厢中哪怕有过她的一个影子,她的任何一丁点气味,她的一声叹息或是仅一刻归盼的目光,我都能感觉到。一定能!我有些气恼,甚至懊悔,我不该抱这么大期望。这情景已不是第一次出现,同学们热情地问好或是惊讶地注视我时,理也不理地推着铁环掉头就跑。逃出那片树林后,天有些短了,没有先前亮了。有几个人挽着裤腿从田埂上过来,手中是一些新剔的菜苗。他们看见我用力地甩出胳膊,一次扔掉了铁环,一次丢飞了钩子。他们惊讶地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惊讶地问自己你怎么回事。毕竟是我最喜欢的玩具,走出没多远终于忍不住了。便赶忙回去,凌乱的草丛中找到了钩子,铁环却在祈祷地、抹着眼泪地、咒骂地、手忙脚乱地光阴里,再也找不到了。2020年秋于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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