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网文站在十字路口
作者:中国新闻周刊沸沸扬扬的“阅文霸王合同”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6月3日,阅文终于宣布了新版合同。新合同对数个重点问题作了更改:作者可以自愿选择是否加入免费模式;无须授予著作财产权也可享受平台服务;明确著作人身权归属作者;授权期限可自由选择;明确了双方的合作关系,而非雇佣关系等……
从结果看,过去一个月,作者们的抗争起到了效果。但新合同是否满足了作者们的诉求,让此事告一段落,仍有争议。
究其根本,一切尘埃落定后,还是要回归到那个最主要的问题:过去几年,随着IP热潮的到来,内容的价值被放大了无数倍。但反过来用互联网思维去影响内容生产,这套逻辑到底能跑得通吗?网络文学究竟应该是独立存在的生态,还是一个服务于更大战略的分系统?
新版合同
中国新闻周刊经过梳理发现,新版合同主要分为四个版本:基础协议、授权协议(甲版)、授权协议(乙版)和深度协议。
基础协议没推荐,也没分成,意义不大;至于深度协议,看起来主要是针对成名的作者,同大多数普通作者无关。因此对绝大多数作者而言,选择范围还是在甲乙两版授权协议中。
作者后台截图,图源自网络
对于新合同,有支持声,也有反对声。支持者认为,相比旧版合同,新版合同体现了市场经济的双向选择原则,即“可以不卖全版权,但也没有推荐位”,作者倘若不满意,大可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有绝对实力的作者完全可以不签甲版合同,靠自己的力量运营IP。
“写过文的人,都知道推荐位是能决定生死的事。乙版合同连推荐位都不给,还要拿走完本后二十年的著作权,不是笑话吗。”也有反对者在社交网站上这样留言。
更有眼尖的作者拎出一条不那么明显的附加条款:为保证协议作品IP开发的一致性和价值,如果我司在授权期限内自行/授权第三方行使协议作品影视/动画/漫画/游戏改编权的,则该等已被行使的著作权授权期限将延长至协议作品著作财产权保护期满之日。
这被一些作者解读为“文字游戏”:就算一开始签了乙版,可一旦作品进入第三方改编流程,授权期限将自动跳转到时长更高的甲版。而平台是否会将改编权等转授给第三方,并不在作者的掌控中。
相比一个月前,这次作者们的声讨弱了不少。网文作者大本营“龙的天空”论坛上,关于新版合同的讨论只有寥寥数十条回复。比起之前的激烈抗争,“不写了”、“转行了”、“再也不回网文圈”,类似的消极情绪占了上风。
争议的焦点
总结下来,无论旧版还是新版合同,根源都在两点:一是免费和付费模式之争;二是著作权的归属问题。
中国知名的互联网企业,大都是以免费模式攻城略地,再逐步开始付费形成正收益。但网文的逻辑恰好是反过来的:当年起点正是因为率先收费,才聚拢了一群作者,形成了内容池的正向循环,奠定了行业一哥的地位。
这种模式唯一的问题是:增长见顶后怎么办?随着短视频、直播等娱乐产品兴起,自2018年起,阅文集团的月活用户一直徘徊在2亿人次上下。没有明显增长。而付费比例从2017年6月的6%,降到2018年的5.1%,再下滑至2019年的4.5%——对渴求流量和转化率的资本而言,这组数据显然缺乏吸引力。
不光阅文,这也是整个网文行业面临的困局。一名资深网文从业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曾在自家APP后台做过测算,“你用户体验做的再极致,平台上的付费用户撑死也就是5%-10%左右。”剩下约90%的人则是“坚持一分钱都不花”,看完免费章节就弃书,或者干脆转去盗版站。
从这个逻辑出发,一旦行业读者达到瓶颈,走免费路子开拓“下沉市场”也是必然。更何况,以米读、番茄小说、连尚文学为代表的免费网文模式已经跑通。根据AI财经社梳理,2019年4月,连尚读书免费版宣布成为首个日活超千万的免费阅读APP;在没有趣头条导流的情况下,米读半年获取了4000万新增激活用户。
但内容行业不同于其他行业。相比付费,免费模式少了读者与作者间的情感连接与激励。这种交互环节的缺失,很可能反过来对创作质量造成负面影响。起点创始人吴文辉本人也对免费相当抵触。早年盛大CEO陈天桥就想试水免费模式,因遭到吴文辉坚决反对,只得作罢。
书旗总编辑周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么多年过去,网文从业者对免费和付费两种模式的优缺点早已看得相当清楚。他预测,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会处于免费与付费并行的状态。具体偏向哪一侧,取决于平台方的目标。如果平台方想追求规模效益,则会选择免费作为主要战场;如果想做精品,自然会更偏向付费。但无论最终怎么选,都不可能完全放弃付费。
“毕竟,从用户的认知角度来看,他对你的内容没有任何情感、金钱上的付出。那你还希望他珍惜这个内容,甚至产生比较强的互动,也比较勉为其难。”周运评价道。
一名业内人士则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称,腾讯的策略,应该就是一种“战场划分”:拿免费内容抗击头条系,付费内容池则用来开发精品IP。
相比免费和付费之争这种“技术问题”,著作权的归属问题更加尖锐。
早年间,网站常常会提供“溢价买断合同”,合同价格通常根据字数决定。平台买断后,后续的版权开发全部同作者无关。IP从业圈中流传众多的“十万买来,千万卖掉”的一类财富传说,大多都是源于这种合同。
但考量一件事,不能脱离其历史背景。网文诞生的21世纪初,几乎没有变现渠道,写作全凭作者的一腔热情。在当时的背景下,委托创作协议更像一笔“意外之财”,有助于解除作者的后顾之忧,保障其创作欲。
不过,随着移动互联网大潮到来,平台崛起,后期IP改编体现的利益愈发明显,参与各方的心态就变了: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作者和平台,都想拿走利润的大头。
图/图虫创意
这场博弈中,平台显然处于更强势的地位。这种强势体现在方方面面:旧版委托创作合同中,平台方可直接成为作品全版权运营的代理人;剧本后续开发过程中,原著作者很难插手,可以提意见,但没有决定权;著作权的授权期限也在逐渐拉长,从最初的自合同签署日至作品完成后五年止,到二十年止,再到如今的“至协议作品著作财产权保护期满之日止”,也就是颇具争议的所谓“作者死后五十年”。
这种“我全都要”的态度,激起了中小作者们的剧烈反弹。但无论谁更占理,相比铁板一块的平台,作者们的利益实在过于分散了。作为首位以网文作家身份当选的政协委员,唐家三少原本被作者们寄予厚望。但他的公开发声却让作者们大失所望:
“当你们拿到一份全都是霸王条款的合同,你首先要考虑,这合同能够带给你的好处是什么,坏处是什么……当你足够优秀的时候,你就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当你初入的时候,你就要考虑放弃什么,获得什么。”
同圈内大神的“和稀泥”相比,圈外作者反而更加路见不平。著名编剧汪海林是第一个跳出来对阅文“开炮”的局外人。
汪海林对中国新闻周刊直言,在编剧圈内,著作改编权无论授予项目开发者几年,其转移从来都是“先款后货”。而旧版阅文合同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一分钱不出,先拿走一半版权,过于霸道。
但汪海林也不得不承认,编剧和小说作者虽然都是“写字的”,却有根本不同:剧本是ToB产品,没有大众娱乐价值,只有出品和制片方点头认可,项目才能继续向下推进。处在产业链的不利位置,意味着再大腕的编剧也很难避免被资方“戏弄”。
早年常发生的一类纠纷是:资方为了节约成本,先付一半款,找来知名编剧写好剧本大纲和分场,后续内容再找刚毕业的小编剧做填充。如此操作,既能保障质量,又能最大限度节约成本,唯独编剧的利益受了损害——老编剧创作热情被扼杀,新人看似得了短期利益,但迟早也会变老,对行业发展有害无益。所以新老编剧联合起来,相互帮助维权,也是不得已之举。
但网络小说不一样。网文从诞生之初就是纯粹的ToC产品,已然成名的大神往往会形成一个固定的读者粉丝群,这个群体又会不断将该作者的作品对外“安利”,逻辑很像如今的“饭圈经济”。这个粉丝群的存在,对平台而言,既是后续IP改编的价值基础,也是一股不得不重视的舆论力量。为了安抚大神,避免粉丝“哗变”,平台通常都会给大神开出相当优厚的合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收入来源决定立场。靠版权运作的头部作家,和没有粉丝,靠订阅,甚至全勤奖维生的普通作家们利益并不一致。事实上,就连普通作家也可以分化出不同阵营来:有一定粉丝积累的腰部作者会更倾向付费;新人则对免费模式的信息流推荐抱有更大的希望。
面对这样一盘散沙的作者基础,平台分出四个版本的合同来应对,的确在意料之中。
自我验证的循环?
模式之争也好,著作权之争也罢,这场风波,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问题:网络文学究竟应该是独立存在的生态,还是一个服务于更大战略的分系统?
2015年,腾讯文学与盛大文学(包括起点)合并为阅文集团,占据了中国网文市场90%的份额;同年9月,腾讯先后成立企鹅影视和腾讯影业,分别着力于视频平台和IP影视开发;2018年底,阅文集团收购新丽传媒。至此,腾讯内容全产业链版图基本完成布局。
2019年1月6日,上海,众星亮相2018阅文超级IP风云盛典。图/图虫创意
对于规模庞大的腾讯而言,阅文产生的直接价值并不大,更重要的是其在新文创生态中体现的作用。2019年,阅文的月付费用户从上一年的1080万降低到980万。相比之下,版权收入却大幅增长——2019年阅文版权运营营收44.2亿元,较2018年增长341%,占比超过总营收的一半。
从资本讲故事的角度看,哪一端更有发展前景,不言自明。
在阅文集团宣布更换领导班子的新闻稿中,阅文集团董事会主席James Mitchell表示:“阅文是新文创大生态的重要原创IP源头……我们期待新管理层能激发阅文平台的活力,推动阅文更紧密接入腾讯新文创大生态,在影视、动漫、游戏等内容业务更深度联动。”
这一席话,用意明显:阅文将会被接入新文创生态,为后续的IP改编而服务。
将网络文学作为从属地位,而非一个独立发展的生态,是骄傲的吴文辉一直难以接受的。早年间,陈天桥试图在起点接入盛大通行证体系,遭到了吴文辉的剧烈反弹。而后来吴文辉率起点核心团队出走盛大,建立创世中文网,引发行业地震,也是基于类似理由。
生于1978年的吴文辉,刚过不惑,脑力和野心上都正值高峰。但时代变了,如今的他面对的是更强大的东家,更恶劣的外部竞争环境,再重现一次七年前的大革命几无可能。一名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吴文辉“应该是和腾讯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已然退休,将不再过问江湖事。
这对网文的发展,真的是好事吗?
文学作品的诞生,极端仰赖作者个人的天分和创造力,是一个完全不确定的流程,汪海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评价道,一个好的IP“连万分之一的诞生几率都没有”。对于现有的所谓网文库存,他亦直言:“这种海量的东西绝大多数没什么价值,1500万个里头能有1.5万个好的,中国文学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1500个可能都没有。”
但这仅仅只是从创作者的角度出发。从互联网从业者的角度来看,逻辑又成了另外一番模样。不管IP的诞生多么艰难,但一经形成,落了地,后续的工作就清晰了起来:从剧本开发,到项目筹备,再到拍摄推广,这条链子上每一环都可以拆解成各种工序,都有KPI。与此同时,越往下走,涉及的金钱和投入越高,对不确定性就越厌恶。机器一旦开始运转,很容易形成一个自我验证的循环。通过这套逻辑反推回去,提前用合同锁死所有不确定性,是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举动。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头部作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文学是有寿命的。一个IP从写出来到被人接受,再到拍出来,每一个环节的推广、预热、营销都要钱。作者一红就闹着要自立门户,哪个平台能愿意?”他又拿前不久自己受邀参加某平台主办的一个活动举例,“请来一帮明星唱唱跳跳,一下午就烧掉三百万。”
用商业逻辑来考量,这一切都说得通,但内容生产能完全用商业思维去改造吗?周运向中国新闻周刊表达了他的担忧:
“我觉得,千万不能把网文最终的目的定义为IP衍生,这完全是两个东西。虽然网文从源头一直做到改编,的确能够成倍放大它的价值。但不能因为网文价值最大化的点在影视,那就反过来,一切以结果为导向。网文首先还是为了满足读者的直接需求(而存在的)。”
在周运看来,所谓健康的生态,就是即便没有后续影视版权改编的循环,网文本身也活的很好。如果缺失了这个循环,网文就“不行了”,只能说明行业本身的生态出了问题。至于通过人工干预去加快循环,更可能是揠苗助长的危险举动。
周运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几年,他感觉“整个网文业都在隐隐约约走下坡路”。其实这也是整个网文圈近年形成的一个共识:头部作家始终都是那么几个,崭露头角的新人极少。《鬼吹灯》《斗破苍穹》《斗罗大陆》这样的全民级作品,首发时间距今都至少十年。唐家三少、南派三叔为首的老一辈大神“写出头”之后,纷纷介入下游版权开发,很难再把心思完全放回源头的创作上。
10月14日晚,第12届中国金鹰电视艺术节暨第29届中国电视金鹰奖颁奖晚会在长沙举行。电视剧《斗破苍穹》的导演于荣光携剧中主演吴磊、林允亮相,担任开奖嘉宾。 中新社发 湖南广电供图 摄
“如果前端这些问题解决不了,后面说再多大话,要打造多少个牛逼的IP,赚取更多的利润,产生更大的影响力之类的,我觉得都是空谈。”周运说。
但阅文方面却自信满满。“小说、动漫、音乐等腾讯差不多都做到了第一的位置,全中国原创IP腾讯积累的最多,这些都是巨大优势。”关于娱乐产业的全链条布局,腾讯平台与内容事业群总裁、新文创战略的最高掌舵者任宇昕曾如此表达道,“在内容领域,腾讯比任何一家公司都有能力做好这件事”。
前述资深网文从业者也承认,目前阅文拥有的内容库存之多,所有竞争对手加起来都难以望其项背。“阅文占据了网文市场上大约70%的内容,处在那样一个位置,有那么丰富的IP种子库,提出这样一个战略无可厚非,有它的合理性。”
至于这个逻辑能不能跑通,只能留待时间去验证了。
再度回归到最初的拷问:网络文学究竟应该是独立存在的生态,还是一个服务于更大战略的分系统?关于这一点,采访对象们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即便再保守的内容人也不得不承认,传统的内容行业遵循小作坊式的逻辑运行,一直存在效率低下的问题。在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大潮映衬下,难免显得不合时宜。
“我要强调一下,”周运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历史不可逆转。我也是内容人。但不管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互联网的思维方式都会渗透到行业的方方面面。我们必须拥抱这个变化。” 但即便再保守的内容人也不得不承认,传统的内容行业遵循小作坊式的逻辑运行,一直存在效率低下的问题。在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大潮映衬下,难免显得不合时宜。说到我的痛点了,辛苦码字不抵人家流量九牛一毛。 转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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