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寂寞的事业:作家双翅目的幻想世界
我们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
在找到我红毛衣的第一根线头之前,
我预感到了这一点。
宇宙的某个角落悬挂着我的心,
火从那里迸溅,震动空气,
并向其他狂放的心涌去。
—— 艾迪特·索德格朗
双翅目写得很慢。
有段时间,她在豆瓣阅读更新小说,一年一篇。期间得到若干奖项的肯定,比如:2018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初选、银河奖读者提名奖、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近未来科幻故事组·首奖。但在更多人看来,她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出了国内科幻圈,问起别人,双翅目是谁?大部分人都会摇摇头,而这是同代写作者的宿命——小说是寂寞的事业。
但回到自己的房屋,鱼沉于水。双翅目就成为瑰丽幻想世界里的漫游者,开始自己的小说游戏。“每天下午一个小时,每小时八百到一千字,写了将近一个月。”她自述在豆瓣阅读的创作过程,“《精神采样》,投稿。下一年,《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下一年,《空间围棋》。下一年,《公鸡王子》。写科幻有时是一个人试图通过艺术来求解一个自然命题。”
《公鸡王子》
在沉潜的时日,她默默淬炼自己的小说技艺。她在人大读哲学博士,并非纯文学局内人,对于文学,她视作爱好,但很少为此应酬。她写完小说会发给老师看,老师的建议是,哲学缠绕太多,可再斟酌。她在创作初期注重哲学表达,怎么将形而上更通俗化地呈现,这是对小说家能力的考验,而双翅目的答卷是《公鸡王子》和《猞猁学派》。第一本卖得尚可,第二本没什么人看,豆瓣评分9分,13人评价,在热闹的2020年,这几乎是一本被遗忘的小说。
同辈作家慕明感叹:“双翅目的《猞猁学派》是去年五月份出版的。当时我问她,为何没有腰封推荐,并笑言要写个书评,就叫做《没有腰封的故事》。大半年过去,年末各榜单、奖项纷纷公布,不乏熟悉的师友,受鼓舞之余,也为这本书的境遇感叹。写作四五年来,渐渐对行业有了一定了解,其中一个很深的感触是,如今,即使在小说这个对阅读能力预期较高的领域,文字所能到达之处也在不断变化。一条高明文案,一组名人背书,甚至一张晒书照片,可能都比文字本身更能引发阅读的兴趣。”
而双翅目继续耕耘。日常生活中,她还有自己繁重的工作,在社畜式的当代打工者修炼中,小说是困乏肉身在静夜里的温存慰藉,双翅目将其作为承载想象的容器。例如收录进短篇集《公鸡王子》的《空间围棋》,小说的缘起就来自对三维围棋的想象:
“黑白棋子悬浮在立体棋盘,不应受重力约束,最合理的场所便是宇宙空间。棋盘可以旋转,可以变得很大。无重力环境中的棋手甚至须进入棋盘内部,放置棋子。空间围棋因此变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竞技体育,既需脑力,也需优雅的动作。”
那么,想象要抵达何处?双翅目给出的答案是:意识更新。
那些灵光碎片,最终通往的是对固有经验的冲撞。如果小说只是陈旧经验的重复叙事,那么即便故事猎奇、反转,也终会被读者厌倦。双翅目希望借助幻想,让读者从陈旧的经验中逃逸,如果同一件事,用另一种角度打量会怎样?如果技术改变了人类看世界的方式,那么人类的意识、人类社会的道德戒律,是否会因此更新?
所以,双翅目会在《空间围棋》里推想人类意识的新可能性。她相信一种深层的计算逻辑,设想人的意识可能来自无序世界的秩序,是一种熵减。“潜意识里的直觉或许也是经年累月形成的算法,一种烙印在物质结构上的智慧的存在模式。”
这一想法固然是未经证明的推想,但在小说之中,它已经是一个足够有启发力的念头,而类似的脑洞见诸于《公鸡王子》《猞猁学派》这两部小说集,在书中,作者试图找到一种轻与重结合的推想小说叙事腔调。
可以说,双翅目把小说作为自己推想世界的方式。她沿用了科幻小说的一些类型元素,《空间围棋》《公鸡王子》乃至《猞猁学派》都不乏宏大的未来构思,例如对算法、脑神经科学、3D打印等问题的思索,但细读双翅目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她自觉地在挑战愈发固化的类型叙事,她的作品叙事时间不局限在未来,叙事语言也古典雕琢,在文字的讲究上,双翅目丝毫不逊于在纯文学期刊发表的同辈作家。
在作家已经出版的两部小说《公鸡王子》和《猞猁学派》中,每一篇小说都可以理解为对一种情境的推演,比如《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对3D打印技术的演绎、《公鸡王子》借人工智能对道德命题的起源和局限进行探讨、《精神采样》里的脑神经科学、《空间围棋》里的计算主义,以及《猞猁学派》和《我们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对日心说和地心说宇宙观的深刻回应。双翅目的小说是以思辨作为核心,但这份思辨不是凌空虚蹈,而是对人类本质命题的追问和对人类社会可能性的玄思。
在《猞猁学派》的自序中,双翅目坦诚:“假设一套世界观,做出一种叙事,颠覆读者的既有认知模式,最完美的情况,让读者获得从日心说到地心说,从牛顿到爱因斯坦的终极快乐。这种具有认知意义的快乐与人类如何超越自己的物种相关,一直以来长存于文学。它一直孕育在科学的美学当中,是伟大科学家的特权和沉重命运的来源,也是科幻作者一直追寻的目标。”
《猞猁学派》
在《猞猁学派》中,她虚构了一个由自然哲学家组成的重要团体,名为“猞猁”。“学派成员相信,猞猁目光锐利,象征了洞察自然的视角。”双翅目用一种非虚构叙事的口吻介绍了猞猁学派的历史,从它的发展到消亡,从教皇禁止伽利略宣传日心说,到莱布尼茨和牛顿的捍卫者克拉克激烈论战。以《猞猁学派》为标志,双翅目开始打破了时间的局限,尝试把幻想与中古、近代故事结合,用非虚构的口吻来虚构,在奇思妙想中演绎不同的思维方式。在这个阅读思路下,双翅目的《猞猁学派》底色更像是翁贝托·艾柯的《玫瑰之名》,尽管在叙事和知识体量上,青年小说家还无法和艾柯的信手捏来相提并论,但双翅目已经展现出自己思考的深入,当同时代的多数作家满足于量产成功经验时,双翅目在走向一条更艰险的道路,并为之长途跋涉。在她面前,既可能是壮烈的失败,也可能是一次文体的创新。以《猞猁学派》为标志,她走向的其实是推想小说的宽阔世界。
《猞猁学派》不仅是一个玄妙的故事,也内含了双翅目的小说观念。叙事者经由人物之口,阐述猞猁学派的特点,其中有一段写道:“于是布莱肖说‘猞猁的目光能洞穿事物内在的因果与自然变迁,它们不仅能发现显见的东西,更能看到隐藏的万物。”猞猁的目光正是理想小说家的特质,只有具备看到“隐藏的万物”的能力,小说家才能不停留在喧哗的表层,而是探下身去,勘探地表之下幽微的缝隙。
沿着《猞猁学派》,我们来到日心说与地心说的争论,这背后是两种对世界的不同认知。《猞猁学派》像是一篇没有写尽的断章,它的余音由小说《我们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接过。在这篇小说里,双翅目虚构了一种名为塔罗斯的生命形态,它们生活在木星的卫星系统里,对世界的理解不是阴与阳、黑与白、是与非,他们的生命节律源自木星系统潮汐引力的复杂拉扯。小说中虚构了“卡”与“塔罗斯”这两种不同生命形态的接触,以“在太阳系行走”作为小说核,演绎出一种执拗而浪漫的小说质感。而这两种不同思维系统对世界的理解,延续的正是当初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布鲁诺不惜被烧死也要捍卫真理的光芒。如今我们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也不是,但前代人对真理的追索、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莽撞与气魄,仍然是打动人心的力量,而这也是《我们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的魅力所在。
在猞猁学派成员的叙述里,“上帝创造了无数可能的世界,他或许选择了最好的一个,视之为天堂,但那不是我们的宇宙。我们的地心宇宙恰好是他较为失败的例子,我们这批人类,恰好是他较为失败的子民。而在以太阳为中心,或以其他事物为中心的宇宙中,人类一直向外追求着更好的世界,从未被狭隘的恒星天困住。”在这里,猞猁学派对地心说和日心说的讨论已经不再是“何为世界的真相”,而是“我们该如何看待世界”,是一个人类是否要以自己为中心的问题。于是,它成了一个关于思维本身的问题,拷问的是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认可地心说,以自我为中心,我们很可能通向自大乃至自欺的叙事,而认可日心说,或者以其他事物为中心的宇宙,就是承认人类狭隘、向外追求更好世界的第一步。
纵观已出版的作品,双翅目小说的长处在于精妙的哲学思辨、细密如齿轮咬合的结构和对语言的讲究。在国内科幻作家中,双翅目小说的问题意识非常鲜明,她的每一部小说都具备对一个问题的强烈好奇心,而她擅于用一个巧妙的故事,把哲学思考传递给观众。如果要说进步空间,我自己在通读后会觉得,作者可以尝试把哲学缠绕的句式,用更生活化的方式表达。对人物的塑造,或可更多样一些,比如在人物说话的腔调上,更有辨识度,加入一些更有生活气息的细节,在细密的文字之间,留下几处闲笔,这样,小说的质地会更松弛、自如,小说人物对读者来说也会更亲切可感。就像契诃夫笔下的万卡、纳博科夫笔下的亨伯特,无论是写知识分子,还是写其他群体,都可以在语言、动作、人与人的互动,乃至对他们所处的情境上更下功夫,抓住人物在生活中的惊鸿一瞥,于细微处见真章,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就算是写平常事、平常人,也能写出令人细思极恐的感觉,就算是说大道理,他也能不动声色,在小人物看似有一搭没一搭的互动中,就把世道人情娓娓道来。一位聪明的作家,懂得把小说的智慧藏起来,而一部伟大的作品,可以兼顾构思和人物,说到底,是世界观的考量,成熟的作品依靠的是成熟的、足够复杂的世界观,在这个世界观的带动下,人性的体现自然会更加丰富。
本文讨论双翅目的小说,也在借此重提“推想小说”。推想小说是比科幻小说、推理小说涵盖更广的概念,但在国内还缺乏深入研究。长久以来,科幻小说囿于题材,容易被圈定为基于科学和未来想象的作品,这一方面削减了写作者的叙述题材,另一方面容易使小说的表达局限化,纠结在对未来的想象、对科学定理的推敲,在对人性的挖掘上却有所不同,对回应读者在现实世界的困惑,也难免有一种隔靴挠痒的感觉。科幻在发展中面临类型化的困境,始终被作为文学的分支存在,被主流吸纳,但无法成为真正的主流,当人们想获取有意思的点子、对未来的宏大想象,人们会去读科幻,但是当人们渴望深邃的沉思、希望作者对“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这样的元问题做出回应,文学读者的第一选择仍会是鲁迅、曹雪芹、契诃夫、卡夫卡、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直面生活本质的作家,而不是科幻小说。
所以,推想小说被重新提出其实是在应对科幻小说,乃至推理小说、悬疑小说等问题的类型化危机。推想小说是能够兼顾想象与现实感的文体,作者的想象力不再被圈禁在浩瀚星辰,而是可以像卡夫卡一样,设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一天变成甲虫。推想小说注重作者推理、演绎的过程,它鼓励作者提供自己的世界观,在文本中创造一个逻辑自洽的虚拟世界,也通过虚构和想象,直面那些现实生活中显而易见、但不能被议论言说的东西。文学史想象力的方舟,也是记忆的避难所,推想小说重视的是思维实验和现实议题的结合,从而解决科幻小说等文体在回应现实议题上的局限。
推想小说既可以是阿西莫夫、特德·姜这样设定在未来的科幻小说,也可以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艾柯的《玫瑰之名》,乃至卡尔维诺笔下《看不见的城市》、博尔赫斯被人反复议论的《小径分叉的花园》,在这一文体上尤其具有启发的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因为它提供了一种具有严肃政治观和生活逻辑的虚拟世界,又在幻想中直抵生活的部分真相,令读者读罢头冒冷汗,不觉其实虚构,而是冷冰冰的现实推演。
推想小说不只是讲故事的艺术,也是对我们的思维方式、知识边界的开拓,思想的开拓。今天的读者对很多小说缺乏兴趣,不能单纯的归咎于读者水平不行,其实,有很多高水平的读者潜伏着,只是大部分小说激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沉默。大部分小说都很努力,但都没有拓宽边界,只是在前人的传统里打转。文学界说要回归现实主义,我也是不以为然的,关键不是什么主义,而是革命性的探索边界。
在这方面,具有典型意义、也被我们熟知的是特德·姜的小说创作。特德·姜认为:“所有我作品中的那些对思维实验的展开和对哲学问题的探究,这些都正是科幻所要做的。” 他的小说是典型的推想小说,是以创意作为小说基点,而不是纯粹的故事。现如今,他的实践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那么以故事为核心的小说叙事一定是颠倒不破的法则吗?恐怕没有一成不变的唯一真理。
更进一步说,科幻属于类型、纯文学属于严肃这种分野本就值得怀疑,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的小说《别让我走》写了克隆人,那他究竟是类型文学,还是严肃文学?小说中运用悬疑、科幻的手法,增加小说的创意,这本就是小说界常见的玩法,但为什么有的人就被先天归纳为严肃文学,有的作家会被以类型化、通俗化为名,放逐到权力话语的边缘?
当笔者借助双翅目的小说思考“推想文学”,笔者希望打破的,也是一种未经反思的严肃—类型二分法,以及由此对小说家的成见。就像菲利普·迪克写科幻,但不妨碍他是一位思考严肃问题的作家,人人都爱卡夫卡,但《变形计》何尝不是一部巧妙的推想作品?双翅目是当下中国文学领域的一位后起之秀,在她及同辈新人中,包括陈春成、沈大成、慕明、金特、Dome、昼温等作家,都在幻想的深海里静谧沉潜,偶尔探出海面,给人惊喜,他们打破了主流评论家对新声代作家“叙事同质化、沉溺个人经验”的论断,他们的小说技艺并未大成,但在他们身上,我们至少能看到渊野中洞见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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