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舍得》鲁引弓:难说什么教育正常,至少明白教育荒诞
2021年4月11日,鲁引弓原著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小舍得》开播,这是他的中国教育四重奏“小”系列作品的第三部。从《小别离》到《小欢喜》再到《小舍得》,同是教育题材,同样写升学竞争,这一次的故事背景换成了“小升初”和“幼升小”。鲁引弓原名鲁强,从中山大学文学系毕业后,鲁引弓先是做记者,曾任钱江晚报副总编辑,后来转型创作。《小别离》“火”了以后,鲁引弓陆续推出了“小”系列的其他作品。
开播以来,《小舍得》热度不减,开播第二天,爱奇艺站内热度破7000,占据爱奇艺热度榜第一名。上线第四天,微博超话阅读量达431.4万,目前豆瓣评分7.5分。
观众也为这部剧打上了“焦虑”的标签。
电视剧里,南家第一顿团圆饭出现了两个家庭各自晒娃的环节,蒋欣饰演的妈妈田雨岚让儿子颜子悠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一千位。
在小说原著中,宋佳饰演的角色南俪,为了获得学区房让孩子划片入学,考虑和丈夫假离婚;“天才少女”米桃因为课外补习压力过大产生了学习障碍,不得不休学回家;原本按素质教育培养的欢欢也成为冲击民办小学的一员,“穿梭在春夜的考场中”。
4月14日,《小舍得》原著作者鲁引弓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生活中的荒诞,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南方周末:之前你的两部作品,《小别离》和《小欢喜》,热度和口碑都很高,你当时为什么要接着去写《小舍得》?
鲁引弓:2016年11月14日,我在广州参加花城出版社的一个活动,结束以后坐高铁回杭州,路上看到朋友圈里有人转发一则关于学生参加课外补习的报道,讲到课外补习让学生和家长都很累,我转到朋友圈,下面的跟帖、点赞满满几页,铺天盖地的。香港的、日本的包括北美的朋友都参与了,有很多人直接跟我说可以写这个题材,写写他们和孩子在课外补习中受的苦和难。从那时起,我心里就有一个念头了。
有一件事情对我触动很大,这个人就是小说包括电视剧里南俪的原型。她是一家媒体的高管,很有文化,也挺佛系的,不是焦虑型的家长,但就这样一个副台长、总监级别的女性,最终还是把小孩送进了补习班。
南俪的原型和我讲,小孩四年级时有一次考试,考了97还是98分,但是孩子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说,“你们孩子考得不错的,但是我发现她好像是没在外面学的。”“南俪”也没太在意,没有觉得老师话里有话。
五年级的一次考试中,小孩子一下子就到了班里四十多名了。她就到学校去找老师,说小孩子怎么会跌到这么后面,老师一点也不奇怪,就回答“这次题目是区里出的,难度比较大”。
“南俪”奇怪为什么别的孩子能做得出来。老师把“南俪”带进班里,和班里的那些小朋友说,“你们在外面补课的站起来给老师看一下”。结果只剩下八九个人孤零零地没站起来,包括“南俪”的女儿。这个带给她的触动很大。
“南俪”去(补习班)报名的时候又吓了一跳,走廊上那些家长和她说,“你怎么睡到现在才醒,我们二年级就来报,四、五年级好的班根本报不进来了。”“南俪”毕竟也是一个有点社会关系的人,就去找到了一个区长,区长找到这幢楼的物业,物业就叫这个补习班一定要给“南俪”孩子“插”进去,这样才把孩子送进了补习班。
南方周末:里面提到小升初考试的那些,都是来源于你的观察吗?有没有编造的成分?
鲁引弓:小说里90%以上的素材都是真的,就是那些细节桥段都是真的,因为编不出来。比如小说里头写到小孩子补课补到带帐篷去(补习班),有人觉得是假的,但实际上这种恰恰是我无法去编的。
这种补课往往都是在礼拜六、礼拜天,上午两节、下午两节,时间都排满了,中午这点时间要给孩子弄点吃的,但城市这么大,家长把他带回家再回来,路上太折腾了,有些家长就把帐篷带到了教室门外的场地上,这是我亲眼见的。这种生活中的荒诞,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南方周末:《小舍得》里的主角基本上都是城市的中产家庭,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群体作为主线?
鲁引弓:其实我的小说关注的不完全是中产家庭,可能电视剧的呈现会比较像中产家庭。
从剧情的发展来说,中间层是一个中间的桥梁,观照的视角比较好,选择中产可能会比较合适。而且中产与整个社会的紧密度会更强,要么上、要么下,有这种危机感,对剧情的组织可能比较有用,对小说情节的推进来说,视角也比较灵活。但是在我的采访过程中,还真没有聚焦中产。比如说我采访《小欢喜》的时候,农村中学、乡下中学这些我都去采访过,好的高中我也采访的,像《小舍得》里米桃的原型,实际上是出租司机的女儿,这种我也采访的,倒还真没有说定位是中产。
南方周末:之前看到你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说“小”系列是送给中国家庭的糖,但好像是一颗不太甜的糖?
鲁引弓:生活中有那么多,所谓的焦虑也好,纠结也好,远远超过我的小说内容。我觉得如果我写出所有的纠结,那大家在生活中已经够烦了,再看你的小说就没有意义,无法提供温暖。所有的人都向往的这种温暖,我就把它当做“糖”写在小说里。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它不一定是最合适的,那种痛也有它的艺术价值,但可能因为我是媒体人出身,我由衷地感觉当下的文艺作品需要这种温暖。受众上了一天班,偶然打开这本书,希望能够让他得到一定的暖意。这和媒体做报道一样,我的头版一定想找一个最具有人文关怀的,能够让在都市中忙碌的那些人在拿起报纸的那一刻被暖一下,我觉得在今天这比黄金还可贵。
“写有当下感的作品”
南方周末:前两部改编作品的火爆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影响?
鲁引弓:前面的两部作品让我知道读者需要的是什么,他们关心和他们有关的,能够提供温暖和善良的东西,读者尤其需要的是,哪怕在看完生活的痛苦之后,依然能够从中获得信心,收获同处于困境当中的人彼此之间的同情。
在之前的写作中,我跟读者是没有交流的,这两部作品火了以后,我和读者有了直接的交流。虽然我之前也是学文学理论的,但一旦开始创作以后,我发现这和我之前学的东西还是不一样,文学的当下感特别重要,需要提供超越所谓生活表象之外甚至之上的那些东西。
南方周末:提到创作,你曾说你比较崇拜曹雪芹、巴尔扎克和雨果,这些作家的什么特质吸引着你?
鲁引弓:思维必须能够超越问题。比如说我写一个年轻人买房子,房价那么贵,年轻人压力那么大,你劝他赶紧去买房子肯定是不对的,但是你劝他别买房子好像也是有点问题的,所以你的价值观得超越这些问题。对小说创作者来说,你可能会把这些事情写得很生动,但如果无法超越这些问题,这个创作实际上也是无法完成的。
南方周末:那么你会在写作当中追求某种洞见或者说与自我的对话吗?
鲁引弓:我觉得会,但这个会很累,虽然乍一眼看上去好像也没有什么深度,但实际上你在写作过程中,这些人物都是不一样的,他们代表不同的角度,站在不同的位置。比如说,田雨岚有田雨岚的想法,南俪有南俪的想法,虽然没几句话,但实际上你要把它写得精准的话也是非常累的,它一定会让你钻到人物的心灵内部去,有时候也会看到人性的某种黑暗的东西,会让人觉得很累。
南方周末:之前看到报道,你为了创作,和三百多位家长聊过天,你觉得你的媒体从业经历和小说创作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鲁引弓:在过去,写作和做媒体关系不太大,但是到今天,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殊途同归,因为时代的关系,大量的信息,不仅仅是新闻信息,也包括价值观上的变化,你不去吸收,不去感受,作品是没有当下感的。我曾经写过一个办公室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有“道家”气息的职场女孩,也就是今天所说的“佛系”,我写的时候压根没这个词,但写的过程中我已经在身边感觉到了“佛系”的一种趋向。
写小说过程中我就发现,就在今天北京、上海、广州写字楼里的那些人,因为职场的快节奏,再加上这一代人的眼光和所受的教育,他们的人生阅历可能比宅在书房里的那些作家还丰富得多,如果你写的作品不能让他感觉受到影响,如果他了解的比你都多,他的生活体验比你的丰富,他对人生的这种看法都比你深厚的话,那作品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对我个人来说,去了解当下的社会怎么改变,人的状态,特别重要。
“反思教育生态的问题”
南方周末:电视剧开播之后,热度持续上涨,你觉得《小舍得》受到关注的原因是什么?
鲁引弓:我觉得受到关注,是因为目前大家对“抢跑”问题所共有的感触。无论电视剧还是书,大家都说我在煽动焦虑,或者说,我是不是在写人和人之间因为互相比较而带来的焦虑感,其实不是的,我的关注点始终是教育生态的问题。“抢跑”带来的是整个教育体系、教育生态的变化。5年前10年前的家长可能把自己实现不了的人生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但是甚至不是说一定要冲到前面去。
本来,民办学校不是所有的人都必须要去,但是当它把每个班的前几名学生像抽水一样吸引走后,实际上是改变了教育的生态,导致大家都想去民办学校。教育不仅仅是老师教得好,周围的学习环境也会给小孩子带来触动。所以,一些公办学校的老师,都会急着把小孩子送到民办学校去。
南方周末:确实,看到很多网友疑惑,这部剧里面是不是存在一种贩卖焦虑的情况?
鲁引弓:这个我特别想说清楚,如果真要焦虑的话,现实生活中的焦虑超过这个。你在街头看那些高楼大厦,上面挂着各种培训班(的广告),已经成了一种楼宇经济。疫情以后,我附近好多店铺都关了,但是多了两种店,一种是培训班的店,另一种就是房产中介,这两种店都是焦虑。
从剧情、戏剧性的效果来说,故事里一定会有家长里短,这样才有冲突,但局限在这种很具象的冲突,实际上是要的是反思教育生态的问题。今天不是所有的家长都这么急,是很多人身不由己地会被带入着急的系统里头,我觉得需要考虑的是,这个东西必须大家都放下。
南方周末:你自己的成长过程当中,有没有和书中相同的或者相似的经历?
鲁引弓:我自己读书的时候,读的是浙江最有名的中学,叫镇海中学。当时学校抓学习很严格,同学都很认真,但是和今天这样大人小孩一起冲的环境是没得比的。我也觉得很荒谬,为什么今天的教育资源比过去好,比过去多,但今天的人比过去还着急,所有的人都想站起来,而前面的人都站起来,后面的人就被迫站起来,可能所有的人都应该放下,慢一点,我觉得是最有利的。
南方周末:大家为什么都会有一种非常想要“站”起来的冲动?
鲁引弓:我觉得肯定和转型期的不安全感有关系,社会发展很快,所有人都不想被这趟列车落下。这一代的家长和上一代的家长又不一样,他们所在的市场本身也面临着转型,上有老下有小,996,要做好养家糊口的工作也很难、很累,有时候,他们会把这种感觉带回家的。
南方周末:面对现在的教育环境,你认为理想的教育方式是什么样子的?
鲁引弓:我觉得“度”很重要。很难说什么(教育)是正常的,但至少可以明白什么(教育)是荒诞的。所以我们可以画一个圈,如果圈里是荒诞的,正常的是什么也很清楚了,所以未必需要很精准。对于那些榨取儿童,对儿童智商的提前开发,不符合自然成长规律的不对的因素,我觉得避开其实就是对了。
南方周末:你之前提到说,想把这个系列打造成“中国的教育谱系IP”,现在也在写大学阶段,你是否觉得教育,其实是贯穿中国人生活的始终?
鲁引弓:对,我觉得就是贯穿始终的,这是时代带给我们的。尤其今天互联网发展得这么快,甚至老年人在疫情当中也必须去学习数字化工具,必须去适应。现在一个特点就是,学习贯穿了我们一生,但有些东西是永恒的。如果大家都这么焦虑的话,实际上永远接触不到教育的本质。教育本身的定位就是人本身是未完成时态,不可能一下子就完成的。而我认为的教育本质,就是让我们从容,让我们成长。
南方周末记者苏有鹏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蒋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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