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舍得》编剧口述:再努力孩子也可能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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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下半年,我第一次和柠萌的总制片人和剧本中心总监见面,大家就达成共识,要带着真诚的态度做《小舍得》,不要贩卖焦虑,不要悬浮,尽量温暖,尽量简洁。
动笔前大概三个月,我们做了大量的采访调研。比如一对一采访公立学校的老师、校长、教导主任。我们召开过多次座谈会,十来个家长,不同年龄层,大部分来自城市,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焦虑。这些家长虽然是在分享感受和情绪,但他们更想找一个答案,找一条出路。
有一位家长是跨国公司的法务,自己也是名校毕业。她姿态特别谦逊,用一种抱团取暖的心态来求教。她问孩子年纪更大一点的家长们,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能不能作为前辈给她一点指点。
还有一位爸爸从边远地区来。他正在努力攒积分,把孩子带到上海来上学。他原本操心的是孩子入学门槛,但做了很多功课后,他意识到,来了之后孩子还会面临更多困境。比如在他们老家,家长天不亮就把孩子送到学校,天黑了才接回家。在上海,下午四点就放学的孩子怎么办?如果不超纲,全按照素质教育大纲来教学,孩子成绩能不能在考试中有优势?这位父亲已经提前预估到了这些问题。
在《小舍得》项目进行过程中,我们发现,当现实本身让人足够焦虑的时候,我们没有必要去回避,或者特意去粉饰。于是我们达成共识,先把事实做足,把现实剖析开,然后再去寻找出路。
我们一开始的想法就是,原著的内容能用尽量用。因为原著作者鲁引弓老师已经做过大量调查,提供了丰富的事实基础。
这部剧的人物画像、人物小传我们做得很扎实。每个家庭的年收入、月收入是多少,房子多大,支出房贷是多少,家离学校的距离有多远,离南建龙家有多远,欢欢是怎么上学的,子悠是怎么上学的……都做得特别详细。
最先设定的是田雨岚一家。鸡血妈妈+丧偶式育儿的爸爸在现实中很常见。我跟身边的妈妈聊到这个事情,大家都会吐槽家里的猪队友。
不过,对孩子的教育,包括对家庭的照顾,我身边还是能见到不少参与度比较高的爸爸们。我们孩子的班级里,好几个小朋友每次开家长会都是爸爸在,平时也都是爸爸管学习。所以我们也设置了南俪和夏君山这一家。爸爸和妈妈合作得很好,爸爸在孩子的教育中也起到很好的作用。这一方面是客观存在的现状,另一方面也提供了一种理想的家庭示范,让女观众向往,让男观众对照思考。
我在改编的时候,最大的动作是把人物关系做了调整。两个女主的关系,从本来的同事、朋友改成了继姐妹,这样就在教育之外又增加了一条家庭线。田雨岚和南俪作为继姐妹,利益相关,情感相连,能提供更大的戏剧空间展开故事。
有观众担心这么改会不会偏离主题,成为家庭伦理剧。我观察下来,南建龙和两个女儿的关系是能打动人的。南俪和父亲之间既有割不断的血缘,又有怨怼和心结,田雨岚对继父有感恩和依赖,也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再加上张国立老师精彩的演绎,都是很能让观众共情的。剧情“两条腿”都在走,所有跟教育相关的情节,板子还是会打到家庭上,家庭原因又影响人物各自的教育主张——这两条线最终还是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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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两个孩子的家长,两个孩子也差不多分别在小升初和幼升小阶段。作为家长,我写《小舍得》有先天的优势,剧中人的感受、素材,我能轻易地获得,并且格外感同身受。
我最大的感觉是,整个教育跑道都在提前。
我家大孩子的同学很少有不上补习班的。像《小舍得》一样,如果去班级调查一下,请上课外补习班的同学站起来,很有可能全班都站起来了。至于我家小的,现在才上幼儿园中班,但我明显发现,这个年纪孩子家长的焦虑,比我大孩子当年上幼儿园时候更严重。老大在幼儿园大班暑假才开始接触英语,身边的小朋友也都差不多,但是我们老二同龄的小伙伴们,在“托升幼”就开始学英语和逻辑思维,课外辅导班就上起来了。
以前说中产买房,要看附近有没有咖啡厅和商业广场,现在要看附近有没有生鲜商超和课外补习机构。课外培训机构里有所谓的平行班、提高班、勤思班、金牌班、创新班等,各家的叫法不一样,但真的就会像《小舍得》里一样,最高阶的班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就像欢欢上竞赛班,现实中这种等级的班是花钱就能进的。机构先让孩子做一个试卷,评估能力。它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不是机械地上奥数班就考奥数题。所以,大家质疑说米桃从来没有学过奥数,却能考上择数金牌班,其实是因为机构招生分班并不是让孩子做奥数题,而是从思维的各方面进行考察。一般的小孩子,如果机构去得早,先上最低段位的班,每过一段时间会有一次考试,考过就升到高阶班,过一段时间再考,过了就升更高阶的班。
一旦进了高阶班,就能写在小升初的简历里——这是一个可量化的、能证明你实力的标准。如果听说哪个孩子是有名的大机构最高阶班的,那选拔生源的学校,至少会给你面谈机会。不是说培训机构和学校之间一定有利益输送,只能说它的标准在学校选拔学生时,一定程度上是被认可的。
有一段时间,因为孩子进某个培训班,我也被拉进“某区鸡妈群”,或者“小升初冲刺群”,学会了一套所谓的“黑话”。大家加群的目的是为了资源和信息共享,不加就生怕错过点什么。但是群里会有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有人出于私心,会说一些错误的信息误导别人。比如培训机构集训什么条件可以进,有家长会故意说低了麻痹别人,或者故意说高了,让竞争对手打消这个念头。
《小舍得》没有写太多鸡娃群的内容,只是提到田雨岚建群。现实中,群里面的腥风血雨、勾心斗角,又能写40集出来。
创作源于人性。如果孩子的人生有明确的目标导向,身为父母,会把自己所有力量、能想的办法全想上。父母为了孩子,没有低不下的头,没有开不了的口,这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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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我收到无数的朋友发来的关于《小舍得》剧情的讨论。一方面,可能没有小孩的人觉得这个现状太夸张了,但是有小孩——尤其是差不多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家长,都觉得很真实。
观众也分两派。一派觉得太焦虑了,我日常生活已经累得要死,还要看这种生活再演一遍。另一派觉得,要接受现实,这就是生活本身,他们很愿意追着去看下面的剧情怎么走,能不能得到一些反思或者提供一些答案。
很多妈妈跟我说,田雨岚吼子悠学习的样子就是“鬼上身”,觉得自己“被田雨岚附体”。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的面目可憎”。还有人其实想要从南俪家寻找一个答案——如果逆着潮流走,他们想看看南俪能顶到什么时候?顶不住了怎么办?最终她会怎么样?
实际上,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家庭,不存在因为家庭条件就能“顶住”的可能。
之前有帖子讨论,在北上广,你要有多少积蓄才能实现真正的财务自由?我觉得可能没有一个金额存在,或者这个金额会比我们想象的高很多。很多人对生活的想象就是日常刚需,但其实我们需要抵抗的还有日常之外的风险,以及时代的变化——很多我们之前以为是铁饭碗的行业,现在都消失不见了。
个人处在时代洪流中,想靠30多岁的一笔积蓄保一辈子衣食无忧,实在是太乐观了。
作为都市剧,《小舍得》里的城市家庭父母是比较常见的人群。可能观众的理解和我当初的设置有一点差异。其实南俪没有像观众说的年薪200万,她和夏君山加起来就100万出头吧。田雨岚的公婆很有钱,但他们做的加工作坊,其实是夕阳产业,一旦资金链断掉,纸上富贵可能就没有了。所以田雨岚会有忧患意识:让丈夫颜鹏啃个二代可以,让子悠再啃一代有点困难。
最初设置两个原生家庭的差异,并非有意对比谁更焦虑、谁更佛系。描写原生家庭,只是想让我们的人物有来处,让他们的动机更立得住。只有把人物水面以下的冰山设置清楚了,观众才能理解他们的处境和选择。比如,田雨岚为什么自卑,活得这么紧绷?如果我们去追究她的原生家庭、她的婆家,观众是能理解的。
说到现实中到底谁更容易鸡血呢?我个人觉得,城市家庭确实是更容易焦虑一些。以上海来说,很多能在上海安身立命的“新上海人”,大都是985、211毕业的,再不济也是一本毕业——其实这也是幸存者偏差。
如果爸妈是复旦或者交大毕业,他们的孩子想要考上复旦交大,可能高中就得是市重点;如果高中是市重点,初中你就得在一梯队初中名列前茅;再往前推,你在小学就要排前列。每一步都不能往后掉,最后才能指向这个结果。
所以,小孩将来达不到爸爸妈妈的高度,是大概率的事情。这就是冷酷现实。
而这部分人的孩子,将来去上职业高中,恐怕很多人很难接受。虽然我非常认可职业高中一样出人才,但如果家长是复旦、同济毕业,孩子连普通一本都考不上,很少有哪个家长能接受。我们这一代80后,都享受过知识改变命运的福利。但如果我的孩子考不上我的母校,甚至他们将来过不上我现在的生活,这种下滑是最大的焦虑所在。
反倒是米桃这样的家庭,反而心态会更好一些。他们从老家来到大城市,埋头奋斗,坚信只要再努力一些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们写这个剧的目的,肯定不是让观众看完之后更加焦虑。我们展示这种癫狂,也是为了让大家看清事实之后寻找一个出口。即使我们给不了答案,也会让观众有一些反思和思考。这才是我们的初衷。
在写《小舍得》中途,我大孩子的学业也正处在往前冲的阶段。我一度抽离不出来,和剧中人过于共情。我那时候会尝试说服自己,换位思考南俪、田雨岚,我能不能放手?坦率地说,这个过程很艰难。
故事里,南俪和田雨岚必然要学会放手,必然要反省自己,放过孩子。一切的动机都是出于对孩子的爱。你是为孩子好,还是为自己的面子?把家长心里的缺憾,你人生没有实现的东西寄托到孩子身上,我觉得这些妄念,是要放弃的。所谓“小舍得”,就是家长要舍掉执念。
文 | 庄珈人
编辑 | 露冷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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