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万作家藏在小城里：月收入五千以下，做梦都想签约，坚守着自己的网络文学梦
作者：Vista深度调查组撰文 | Vista看天下记者 劳骏晶
这群以想象力为马的文学青年，数以百万计，他们隐藏在全国上千县城和地级市小城里。这些神隐的作家，生活半径限定在住所周围，却创造着一个庞大，甚至是魔幻的世界。
2017年8月11日，中国网络文学大会在北京开幕。
地球消失了。
在那个夏天的下午，火星西边天空，原本有颗最亮的星，名为地球。此时，那个位置是一片黑暗。唐跃是唯二的地球幸存者，困在火星上，一瞬间，他变成了最彻底的家破人亡的流浪汉。
网文作家天瑞说符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写下这个故事，《死在火星上》。这是他在起点中文网完结的又一部科幻小说，讲述了当地球消失后，火星上的宇航员唐跃和智能机器人老猫，以及空间站里一个女孩儿如何不让自己死在火星上的故事。
火红的星球，时不时刮起一阵暗棕色的尘暴。那是一个与天瑞说符生活的城市毫不沾边的环境。
这一场场风暴的起源，是在地球上的中国江西省九江，一个中部省份的小城。从火星到他的家，至少5500万公里。跨越这个距离的，是一个网文作家的想象力。
天瑞说符从农村走出来，最终在离家最近的地级市定居。他是一个小镇青年，不少网文作家，都是小镇青年。县城之上还有省城，还有首都，还有宇宙中心五道口，我们总能找到一个更大的尺度来说明，其实我们都是小镇青年。
地域的标签，往往预设了人们对命运的想象。而这群以想象力为马的文学青年，数以百万计，他们隐藏在全国上千个县城和地级市小城里。这些神隐的作家，生活半径限定在住所周围，却创造着一个庞大，甚至是魔幻的世界。
小镇作家
唐跃最终回到了地球，宇宙有关部门把地球还给了他。
这个结局是读者投票决定的。在天瑞说符原本的设计里，他们会最终死在火星上，就像书名那样。这不是天瑞说符的第一部小说，在他记忆里，第一部算得上故事的作品，还要追溯到小学三年级。
那时候，他在九江下属一个县城上学，写了一个在非洲抓捕偷猎者的故事。故事全靠想象，非洲大草原与这个小学生的距离，也像火星那么遥远。
小县城的生活枯燥而单调。那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手段，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甚至没有电视。天瑞说符面对的只有一柜子书，和他脑中的世界。看得多了，他有了自己写的冲动，生活无可借鉴，他用大脑，第一次突破了眼前的小小世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身边好多同学都在写，不过只有天瑞说符坚持了下来。在高三，天瑞说符便决定，自己以后要以写作为生。他无法忍受按部就班找个地方工作的生活，做重复劳动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他想做一些别人做不了的事情。
在哈尔滨读大学和研究生期间，天瑞说符开始尝试在网络小说网站起点发表作品，不断地写。
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有写得足够好，才会有关注度，才可以成为起点的签约作家，作品上架销售，才能开始有收入。
本科四年，天瑞始终没等到编辑的信息。网文作者通常的做法是，独自先写上三五万字，看看读者反馈，向网站申请签约，如果等不到，就弃坑再来。
天瑞执拗得多。他一口气写十万字，发起签约申请被拒绝后，再写二十万字，再发起申请，再被拒绝，再往下写。
一部作品，接连被拒绝了7次，攒下了超过一百万字。下一部作品又是同样的命运。
同学们打游戏、出门玩的时间里，天瑞全都稳坐在宿舍书桌前，对着小小的屏幕，写那些一直没被编辑看上的文章。
早早把这当成谋生手段后，他却连第一关也过不了。天瑞为此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有时候做梦，终于等到了签约时刻。醒来后他一阵迷糊，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似乎编辑已经在QQ上给自己发来橄榄枝了，再一回忆，原来是梦里签的，自然不能作数，只好起床再写。
作者摸不到门道的事情很常见。阅文集团男生内容中心总编辑胡说称，很多刚刚开始写作的作家，会在编辑指导下不断修改、打磨，甚至推倒重来，这是常有的事儿。
作者的身份隐没在作品背后，好坏都直观反映在阅读量和粉丝数上。一本书哪怕只比同类型作品精彩了百分之十，在阅读量上，却是好几倍的差距。
这个行业竞争巨大，截至2020年底，仅阅文集团的平台上，就已经累积了超过900万名作家。读者更多，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的《2020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截至2020年12月，中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较2020年3月增长475万，占网民整体的46.5%。艾媒咨询测算，2021年中国数字阅读市场将达416亿元，网络文学市场规模稳步增长。
天瑞也说，网文作者，是一个“剩”者为王的职业。
在研究生期间，他终于成功签约，并很快在网文圈子里有了自己的位置。他找到了自己拿手的领域，科幻。
《死在火星上》，充满了各种硬核的技术内容，如何在火星种番茄、制造氧气的OGS机柜使用年限、飞船机动变轨消耗多少推进剂等等。这本书让他成为2019阅文“风云潜力青年作家”。
2019年8月，上海书展。（@视觉中国 图）
幻想的源头
我们如何认识自己？
与绝大多数作品一样，这是天瑞写作中首先直面的问题。他为主角设定了一个孤立无援的极端环境。在地球上，你就是一个人，但去了另一个星球，地球上原本那些构成自己的存在没有了，没有文化背景、没有社会关系。主角不得不自问，我究竟是什么。
人实际上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
天瑞也是如此认知自己。研究生毕业后，天瑞选择回到九江。“去大城市，做一件所有人都在做的工作，从来都不是我的计划。我觉得那种人生太过平庸。”
在心底，他还把自己当成村里人，乡村老家就是南方农村最普通的样子，门前一条河，河上一座桥，桥边有棵大树，再远就是一片农田在群山拱卫下，种着片片水稻。
2019年1月3日，一位网文作者在高铁上写作。 （ICphoto 图）
这里有他最初的社会关系，回到老家，天瑞就会把外界的烦恼、工作压力，甚至外界社交关系统统抛掉，真正沉浸到轻松自在的状态里。
作为一个科幻作家，自己生活的图景很难在作品中找到行迹。这也意味着，回到小城生活，并不会影响自己的创作。
“也许写多了会有（生活的影子），”天瑞说，“影响不是明面上的，你周边的环境、周边的人、社会关系把你塑造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它指的是这种根本性的影响。”
无论幻想多么空灵，原本的生活，可能就是幻想的源头。
另一位网文作家谋生任转蓬也是如此。他擅长玄幻题材，《我的徒弟都是大反派》让他一文成名，成为阅文集团2020年度十二天王之一。
现实生活中，排解抑郁的方式或许是哭叫、骂人、大吃一顿，但在玄幻世界里，你可以飞，在广阔无比的江面上飞。
长江是谋生任转蓬最熟悉的意象，他的家就安在长江边，安徽芜湖，长江中下游一个三线地级市，在谋生任转蓬眼里，干净、漂亮、温度适宜。每日的写作完成后，他就喜欢带着孩子在江边走走，吹着江风。
而在他的作品里，眼前的景象会以十倍放大，千米的长江大桥变成了万米桥梁。
终于在玄幻这个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是在上海生活了近十年后才迎来的转机。大学毕业后，从未离开过安徽的谋生任转蓬在上海找了份工作。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鳞次的高楼，去了趟陆家嘴，亲眼看看一百多层的楼，这是和电视上看到完全不同的体验。
“特别繁华。”这是年轻的谋生任转蓬当时唯一的印象。他对在上海的未来充满期盼。就像他当时各种作品里，每一个起于蓬蒿的高手一样，生活充满机会。
但与他作品中可以傲视世界的主角不同，在现实生活中，面对巨大的城市，大多数人只能做个小人物。谋生任转蓬在上海租了一个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房子在长长的走廊深处，中间隔出了厕所和厨房。房租不便宜，在2016年就涨到三千元。
工作也在辗转。谋生任转蓬原本从事功能手机研发相关的工作，2014年，智能手机崛起，功能机消失，行业不存在了，谋生任转蓬顺势转行，去一家电信公司卖宽带。
写作是他最重要的爱好，也是在这个巨大城市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他试过各种题材，效果都不怎么样。
直到2018年，他开始写《我的兄弟都是大反派》，并在网站上顺利签约了，成为一个全职作者。同一年，谋生任转蓬离开了这座他可能永远买不起房的城市，回到芜湖。
虽然网文作家收入排行榜上，唐家三少等大神版税收入动辄千万，但对大多数网文作家而言，这仍然不是一个高收入的职业。
“个别的，甚至认为高收入作者的书不如他们写的，就前仆后继地写，然后前仆后继‘仆街’。”网络作家罗晓接受媒体采访说，自己曾经签约的某网站上，有大量作者的收入是靠“全勤奖”和极低的订阅，月入五千以下，更不要说未签约的作者。
对这些人来说，在大城市生活，非但不会给自己创作带来多少帮助，反而会让生活变得更拮据。相反，低消费的小城，就成了一个很好的选择。
2017年8月14日，中过网络高峰论坛在北京举行。
回到小镇
谋生任转蓬早早背离了父母原本期望的生活轨迹。考一个体制内的工作，这是父母亲戚公认的体面。他却偏偏标新立异，成为一名网文作者，在这个身边人都非常陌生的行业里闯荡。
直到拿了阅文集团2020年度十二天王之一，他才第一次把相关新闻发到家庭群里，亲戚们接连回复他大拇指的表情，夸他“真棒”。那是他干这行以来最有成就感的一刻。
“如果重新选，我还是会干这个，干别的，我干不出来。”谋生任转蓬说。
这是小镇青年冲出生活围城的机会。
编辑胡说感到，网络文学在不断变化，题材类型或许没有变，但写作的人和看的人，都变了。在他印象里，前些年，80后、90后的作家们，普遍写作励志、出人头地的故事。近些年，随着小镇青年崛起，无论作家还是读者，都更倾向于日常的轻松的题材，喜欢在行文中加入各种有趣的吐槽和玩笑。
屌丝逆袭的故事不再是最核心的主题。“生活在小城市，但他们心理上，都能更加平视这个世界。”这些年轻的网文作家，长着一张未经历过物质稀缺时代的脸。
非吾倾城就有这样一张脸。她从山里走出来，选择在四川南充安家。小时候，她随父母去过北京，城市之大把她吓住了。站在马路一边，视线却无法穿越车流看到对面，非吾倾城觉得，生活在这里，她随时可能迷路，把自己弄丢。
南充完全不同，开车半小时，就可以把整个城市逛完。从家里出门走十分钟，就能到达KTV和电影院。这里的人也与大城市完全不同，大家都安然惬意的样子，潜心研究“国粹”——每条街上都有麻将馆子，家家都有麻将机，随时可以开局，满城飘着麻将牌撞击的声音。
非吾倾城就在这里写作，写各种恋爱小说，让女主角与性格迥异的男人谈恋爱，经历生活。素材来自网络，她会在微博上刷明星动态来构建作品中描绘的娱乐圈，也会把一些社会事件加到自己的作品里。
写作对她来说是一件必需品，她心里藏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必须得写出来。从高中开始，她就把故事写在日记本上，一开始是很小的短篇，有校园爱情，也有古装玄幻背景。有同学告诉她，可以试着发表。她才第一次知道，还有网文平台这种东西。
她第一次把一个古装小故事发在红袖添香平台上，这是她的第一笔稿费。
当非吾倾城讲起自己的经历，你一定会惊讶于她如何保持了这样的单纯，以及平视世界的姿态。
她出生在山村，从小和姐姐一起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习惯了干农活，割小麦、掰玉米、收花生，组成了她的课余生活。读小学时，到南充看望姑姑姑父，她才第一次看到了公交车，就想上去坐坐。从那时起，在南充生活、买房，把父母和外公外婆接来同住，就是她的宏愿。
高中时，父亲意外过世了，非吾倾城选择辍学，让成绩更好的姐姐继续读书。不到15岁，她就到了南充闯荡。
第一份工作是洗碗，当月拿到了800块，一笔“巨款”。
如今，非吾倾城靠着稿费生活。网文作家的收入天差地别，非吾倾城算不上高收入作家，但她的工作足以支撑她在南充的生活。“可能比得上当地主任级别的工资吧。”
她在南充成家，在公婆的帮助下买了房，并且用稿费买了一辆奔驰。写作的工具也从联想、华硕笔记本，变成了台式机。除此之外，非吾倾城的写作工具还有一个平板电脑和一部手机，出门在外时，手机就是她的书房。
非吾倾城喜欢旅行，因为在麻将声音之外，她还需要点新鲜事的刺激。
写作卡顿时，她就出去转转，一个人跑过杭州、江苏、合肥，路上所见就化为她的灵感。一次旅行回来，在上海机场，她看到一对夫妻刚送了孩子上飞机，正抱头痛哭。这让她想到，父母亲情，会不会也是一个让人喜欢的题材，便开始有意识在作品中加一些父母、子女的互动。
天瑞则在试图突破当前科幻作品的限制——靠刘慈欣等几位作家撑起来的虚胖状态。在他看来，科幻是一个空灵的题材，飘在天空，要让它拓展影响力，就需要落地，落在与大众有共鸣的确切的生活中，就如刘慈欣的《乡村教师》，虽然是个宏大的科幻故事，切入点却是大家都熟悉的小小的乡村扶贫教师。
为此，他想把他的作品从火星、泰坦星上挪回来，放到大家熟知的生活里去。天瑞计划把下一部小说的背景放到南京，他近期就打算搬到南京生活一阵子。
而如今的小镇生活，是他的大后方。九江市浔阳区，总面积50平方公里，即便在这个从初中起就生活的四线城市，他的生活，也总是疏离的。
天瑞最熟悉的还是周边这一块。他从没有走完城市的各处，最熟悉的是家门口几条路，再远的地方就全靠导航。“我并没有真正融入到这个城市里去。”
“其实我的目标是振兴国内的科幻产业。”他的野心，比整个九江市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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