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影
欧阳西城
七十年代,少年的日子是那样漫长而又枯燥。
那时候,公社突然成立了民兵指挥部。先在光华家老屋办公,后迁到公路旁食品组的老房子里公干。这里是经年的杀猪店,民兵指挥部都是精壮汉子,人手一支配有子弹的步枪,煞气很重,而且那是个破除迷信最强的年代,牛鬼蛇神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民兵指挥部的职能是什么,好像什么都管,又好像什么都不管,显得无所事事。
军训、打把、拉练、晨跑好像是常规动作。
平时没事时,他们偶尔打打扑克,但不带任何物质刺激,顶多也就是贴纸条、戴破草帽或痰盂。
聊天很少。要么闷吸黄烟,要么枯坐发呆, 纸烟太奢侈,只偶尔尝鲜炫耀一下。
民兵队长查王和,以前就是扯脚屠户,满脸横肉,颇有杀气。
徐运发,徐家屋人,高个子,白净,瘪嘴,有些文化,对其他人不大看得起。指挥部解散后,又到张林小学做民师,那是后话。
欧阳永权,湖边人,按辈分我叫他永权爹,是退伍军人。黑皮,话不多,后来在湖里拉猪菜时不幸淹死了。
老万是万家河口人,一众人里好像他年长些,三十出头吧,老成,和蔼。夏天穿一条短裤,肚皮上一条一尺左右的刀痕,像条褐红色的蜈蚣,很是扎眼。那是老万当年胃穿孔手术的印记。他总会不厌其烦的向你述说手术前后的细节,满足你的好奇心。无聊岁月里,别人的痛苦经历却成了我们打发无聊的“精神食粮”。
另外几个民兵接触不多,印象不深,已经忘却。
破四旧立四新年代,民众普遍贫困,连吃饱饭都是难事,别说请客送礼了。只是过年拜年的习俗,沿袭了几千年,突然一刀切禁止,很多百姓难以做到。于是猫做老鼠般的拜年拦截,总要持续几个月。
大正月里,民兵们不放假,而是分散在各主要路口设卡,没收民众走亲串友所持的拜年礼品。
贫穷年代,酒不管贵贱都是奢侈品,难以想象会成为拜年的礼物。
礼品只以糖包和糕点为多。
糕点畅销的是价格低廉的徐桥或望江长岭地产,怀宁贡糕甜而不腻,切片匀薄,不易碎,包装也较精致,是上好佳品,只有条件较好的人家会选上一二。
糖包用比较厚的土色草纸包成的三角形(俗称菱角包),一斤或七两八两甚至半斤装,用稻草扎紧,尖头上贴一片红纸条以示喜庆。只是这些百姓的“喜庆”转眼间就成了公社当权者的战利品。
他是方家屋人,姓名不详。圆头、圆脸、矮敦。通身难见本色的棉袄露出一块块脏污的棉绒,漆黑的脚下露出脚趾的单鞋,没有袜子。
他大概三四十岁吧,但黝黑的脸显得很老。
他挎一小竹篾篮鸡蛋,大概五六斤的样子,不知攒了多久才集成半蓝。
以为卖给路人多赚几分钱,也许家里没盐下锅呢,油就甭想了。
谁知还没出手,就被民兵抓住。理由是资本主义复辟贩卖(语句不通,属当时通语),投机倒把,扰乱社会主义市场。鸡蛋全部没收,连篮子也一并拿下。哭诉求饶下跪皆徒劳。
那年腊月,天气十分寒冷。临近年关,大安山低矮的凉亭口,像一只无形的漏管,把凛冽的北风加速向无遮无挡的大畈推送,顶风迎面而上,如万千人墙,难以移步。
天昏暗无日,陡峭暗褐色的大安山是那样近却又那样远;四野田地,休耕的灰色土壤裸露着,朔风卷起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置身其中,荒凉而孤寂。
绝望的他,拖着疲惫蜷曲的身形,逆着风,沉重的往家挪去。
懵懂的我,与生俱来的同情与怜悯,一路远远跟在他后面。
他一面抽泣流泪,一面不时用手擤鼻涕,摔在地上,或用脏污的袖子揩着难以遏止的眼泪鼻涕。
脚步是那样沉重,如灌了铅。本就不高的身子更加矮小,背向前佝偻着,从没抬过头。
无肩的破棉袄用草绳系着,袄大人瘦,虽有草绳扎紧,依然显得不合身。上坡的时候,也许是袖子湿了,再擤鼻涕时,就抬起脚,擦在脚后跟上面,这一幅画面像刀刻般印在脑回深处,终身难以磨灭。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去的?
我不知道他回去如何对忧心的老母解释?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对热望的妻儿转而绝望的哀号?
我不知道他一家是怎么度过这个年关的?
我的心像冰尖刺过一样,寒彻痛摧• • • • • •
从那时起,我对社会多了些思考,少了些盲从;对百姓的苦难,悲悯中多了些疑问和探究,虽然找不到答案。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有人要相互摧残相互迫害呢?答案很多,但方子似乎总没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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