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与名家书信来往 一不小心他收藏了“当代文学”半壁江山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艾青、冰心、叶圣陶、茅盾、俞平伯、钱锺书、端木蕻良、萧军、骆宾基、吴祖光、新凤霞、汪曾祺、卞之琳、蔡其矫、臧克家、赵清阁、胡絜青、顾城、萧乾、夏志清、曹禺、柯灵、沈从文、丁玲、茹志鹃、金庸…..
翻阅这本名《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名家手迹背后的故事》的文史随笔,对里面出现的名家进行数“星星”,已令人足够惊讶。再细看书中配以这些名家与作者交往过程中存留的信札、手稿、书画、合影等珍贵资料,而且不少通信和书画,采访笔记,都是首次公之于世,更是令人感叹:简直有“当代文学半壁江山”的架势。翻阅全书,有故事,有墨宝,见字如面,生动可感,真是要感叹:以一己之力,在过往四十余年内,跟这么多重要的作家、艺术家建立了长期的书信和实地联系,缔结深厚的友情,更是称得上是一个不小的文学现象了。
当下时代已进入网络化,纸笔书写的年代已逐渐远去。文人的信札、手迹已渐成历史陈迹,更是显得这批藏品尤其可贵。
潘耀明笔名彦火。福建人,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在香港从事图书出版、文学杂志编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潘耀明先是担任《海洋文艺》杂志执行编辑,继后在香港三联书店工作。1978年夏天,国务院侨办主任廖承志邀请了一批香港出版界代表团访问内地,潘耀明有幸成为代表团的成员。自幼热爱阅读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他,抓住机会,开始逐一采访这些自己敬佩已久的文艺家,并与他们建立了长久通信以及现实中来往的友谊。那时还是书写的年代,文人之间信札往还,非常普遍。靠着有心和勤奋,就这样,在40多年里,潘耀明积累起大量珍贵的信札、文人墨宝、手迹和受赠书画逾千件。
香港城市大学及香港浸会大学,曾先后以潘耀明的珍藏,举办过“现代文人书画手札特展”和“现当代名作家手稿书画展”。2021年8月,《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名家手迹背后的故事》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书中篇目包括《巴金谈诺贝尔文学奖》《钱锺书唯一的访问记》《萧红与端木蕻良》《萧红与萧军》《端木蕻良的忧郁和孤独》《萧红与骆宾基的姊弟恋》《老舍妻子胡絜青的丹青之路》《萧乾与沈从文的师徒恩怨》《曹禺的苦恼和遗憾》《小说家茹志鹃访问记》等,这也是潘耀明这批珍贵的藏品精选,以图书的形式,首次亮相。
巴金钱锺书信札,冰心小楷抄诗
专家点评:独一无二,重要的研究线索
当见到早已心仪的大诗人艾青,潘耀明非常兴奋与激动。他请艾青为自己誊抄了写于1938年的《我爱这土地》,书写了“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的墨宝给他留作纪念,潘耀明都收入了本书。自此他们开始了多年的交往。在物资还比较匮乏的年代,潘耀明自己收入并不宽裕的时候,在香港热情接待了艾青夫妇,还买了录音机、计算机、速溶咖啡、放大镜送给艾青及其他作家。
艾青给潘耀明抄写的诗
正如北大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代表人物严家炎,为潘耀明这本散文集所作序文《用生命写作的人──名家岁月留痕》中所提到,“能够使这些文坛大师们接纳他并长期保持联系,当然不能仅仅靠情谊。既然是知音,就要有共同语言,就要有令大师们觉得有话可说、有信可写的丰厚的知识和学养。正是俞平伯所感受到的潘耀明的才气,使他得到了大师们心悦诚服的认可。”
潘耀明(彦火)与巴金
潘耀明以他的为人和才气得到了大师们的信任和倚重,他们不但将自己的文章交给他主办的《海洋文艺》和《明报月刊》发表,自己的书稿也请他帮忙出版。比如巴金《随想录》繁体字版,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请潘耀明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这也是为什么潘耀明会藏有巴金信札13封和巴金《随想录·总序》及《随想录》繁体版序言手稿的原因。巴金在信中一再彰显“说真话”的精神,在假话满天飞的今天,潘耀明直言,“重温这些信札,对他崇高的人格,肃然起敬。”
2005年巴金逝世,潘耀明悲痛之余告诉了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金庸先生,请他为自己主编的新一期杂志“巴金特辑”写篇文章。金庸得知后连夜赶写了一篇悼念文章《正直醇雅,永为激励》。文中提到他早年读《家》《春》《秋》,觉得没有读武侠小说过瘾,“直到自己也写了小说,才明白巴金先生功力之深,才把他和鲁迅、沈从文三位先生列为我近代最佩服的文人。”
潘耀明(彦火)拍摄的钱锺书
钱锺书名满天下,各种求见者络绎不绝。但因为钱先生需要有自己时间,再加上低调,常常是闭门不见客。在书中,我们看到,钱家为潘耀明敞开了大门,钱锺书多次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如有关《谈艺录》先后修改出版的经过等;还有不少书信往来,信中尊称潘耀明为“兄”;不止一次赠送潘耀明墨宝;更让他拍摄了好几张生动难求的照片,有一张照片上还有极少与外人合影的杨绛先生。
冰心给潘耀明(彦火)题赠文集
1981年潘耀明第一次拜访冰心。得知潘耀明是她的福建老乡,冰心格外高兴,亲自挥毫,写了一张秀丽的小楷给他。她在淡雅的信笺上写了四句诗是:“海波不住地问着岩石,岩山永久沉默着不曾回答;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誊写的正是她的代表作《繁星·春水》中的诗句。后来在冰心去世前不久,还去医院看望,带上冰心最爱的玫瑰花。他敬慕冰心战胜病魔顽强的毅力和看待死亡超然的洒脱。
冰心给潘耀明用小楷抄写的诗
萧红生命中的三个男人——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和潘耀明都有交往,也都给他留下了墨宝。又藏萧乾信札七八十封,俞平伯信札27封,钱锺书毛笔信札多件。钱锺书的信札大都是用毛笔写的,如他的文章,挥斥方遒,龙飞凤舞,苍劲而逸致。沈从文、俞平伯、茅盾、叶圣陶、萧军、端本蕻良、汪曾祺、赵清阁、张充和等都是文人、作家兼书法家。尤其是俞平伯的书法十分清秀,别有风骨。某次,他知道潘耀明要搬新居,特别写了一对联来志贺:既醉情拈杯酒绿 迟归喜遇碗灯红。“搬了几次家,这对联一直悬挂在我的客厅中。每次归家读到这对联,都会令我感到难言的温煦和亲切感。”潘耀明写到。
1983年秋,潘耀明与吴祖光、茹志鹃、王安忆、陈映真、七等生为同一届的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邀请的华人作家。他与吴祖光同住一套房间,彼此分工合作,吴祖光负责去超市买菜,潘耀明则不辞辛劳负责烹饪每日两餐,两人相处三个月,关系十分融洽。临别时吴祖光题赠诗一首:“不屈为至贵,最富是清贫。”这次相聚也开启了潘耀明与吴祖光、新凤霞夫妇的交往之旅。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严家炎评价这本书“丰富而厚重。这部作品弥足珍贵。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另一位现代文学研究名家陈子善,也在自己的微博上积极推荐该书,“作者是散文名家,文笔生动细腻,不仅写活了这些作家,而且还提供了许多重要的研究线索。一卷在手,对20世纪中国文学史当有更全面真切的了解。”
借潘耀明之眼领略金庸办公室:
一排排书柜,像一个偌大的书房
大明星林青霞息影后,爱上看书、写作。收到潘耀明送的 《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爱不释手,通宵未眠,一气看完。“那天晚饭后回家,收到一本大书,翻开来看,即刻放不下,背包往地上一丢,先是坐着,后来干脆歪在床边不停的翻阅。鸟叫了,不停,天亮了,还在看。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等我合上书本,看看桌上的时钟,已经是早上七点三十九分。” 林青霞还提到一个细节,这本书的书名“很长”。但她很快知道,潘耀明为新书起这样的名字,是大有来头——“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来自让潘耀明视之“亦师亦友”的金庸先生。
潘耀明(右)与金庸
2000年,潘耀明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两本随笔《鱼化石的印记》《永恒流动的情感》。金庸先生分别亲自题词给潘耀明。言简意赅,很有情味。其中为《永恒流动的情感》题词是这样的:“许多天、许多年之前,情感曾在你心中流过,今天、明天,明年、后年,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却永远流不尽,因为有些情感──是永恒的,那是深情。”看着金庸先生的书法笔迹,很是感慨,“金庸曾说他没有真正学过书法。但就像很多文人书法自成一体一样,金庸的书法,也饶有兴味。”
金庸先生如今已远行,潘耀明对他充满怀念。在整本书收入的压轴篇目正是写《我与金庸》。早在1990年代初,潘耀明的才气,被金庸赏识,力邀其加入其麾下,为其创办的《明报月刊》工作,担任总编辑兼总经理。金庸先生在办公室直接手书聘书给潘耀明,这份知遇之恩,让潘耀明至今感怀不已。
金庸给潘耀明亲笔写的聘书
在之后的岁月里,潘耀明多次陪伴金庸先生出游,赏览名胜古迹,来往过从,情谊甚深。在金庸先生逝世前,曾有一阵子,一有风吹草动的消息,潘耀明就被传媒询问,并被定义为“金庸的秘书”“金庸的代言人”。对此,潘耀明给予多次否认和澄清,也无济于事。此次在自己的书中,潘耀明也再次表明,其实金庸“是我的前辈,他是仰之弥高的崇碑,我顶多可以说是‘金庸的小字辈朋友’,卑微的学生。”
自称“小字辈朋友”的潘耀明,被金庸先生很看重。很多个黄昏,金庸先生让秘书打电话给潘先生,问其如得空,可过去他的办公室聊聊。潘耀明从柴湾的明报大厦到金庸办公室所在的北角嘉华国际中心,也不过是十分钟的车程。借潘先生之眼,我们也可以“领略”到金庸的办公室“盛况:
“更像一个偌大的书房,估量也有近二百平方,两边是从墙脚到天花板、排列整齐的一排排书柜;其余的尽是大幅的落地玻璃。从玻璃幕墙透视,一色的海天景观,可以俯览维多利亚港和偶尔划过的点点羽白色的帆船和渡轮……”
潘先生回忆很是动情,“那当儿,我们各握一杯酒,晃荡着杯内金色的液体,酒气氤氲。彼时彼刻,我喜欢拿目光眺望玻璃幕墙外呈半弧形的一百八十度海景,只见蔚蓝的海水在一抹斜阳下,浮泛着一条条蛇形的金光,澌澌粼粼地向我们奔来 …… 心中充盈阳光和憧憬。我们在馥郁酒香中不经意地进入话题。在浮一大白后,平时拙于辞令的我们俩,无形中解除了拘牵。他操他的海宁普通话,我讲我的闽南国语,南腔北调混在一起,彼此竟然沟通无间 ……”这场景,至今读来令人动容。
金庸的管理风格:
字条管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1995年,停笔不写武侠小说多年的金庸先生,计划重新开笔写长篇历史小说。金庸先生让潘耀明辞掉《明报月刊》的工作,邀请其策划创办一份历史类杂志,将自己的历史小说在上面连载。但可惜,金庸先生突然身体中风入院,动了大手术后,身体状况已经不足以支持其完成宏大的历史小说写作计划,这也成了金庸晚年的一大憾事。
金庸先生除了是武侠小说高手,在经营报馆方面也很是在行。潘耀明在文中透露,金庸主政明报集团,除了开会偶然讲话外,平时大都是用写字条的方式来传递他的指令。“金庸的字条管理”是明报企业一大特色。金庸的字条,都是浅白易懂、言简意赅。
此外,金庸奉行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管理原则。他深谙用人唯贤、人尽其用的道理。一旦找到他所器重的人,便委以重任,放手让其发挥,一般不过问具体事务。所以明报集团旗下,凝聚了不少有识之士。“集成功的报人、成功的作家、成功的企业家于一身的金庸,相信在海内外都是空前的,在这个商品味愈来愈浓重的社会,恐怕也很可能是绝后的。其实,金庸不光是我工作的上司、老板、忘年交,也是我从之获益良多的老师。”潘耀明感慨。
对话潘耀明:
“越有成就的人,学问越大,人往往也越谦和,不摆架子”
潘耀明, 笔名彦火。福建省南安县人。现职《明报月刊》总编辑兼总经理,《文综》社长兼总编辑、香港作家网社长。 主要创作在评论、散文集25种,近著有《山水挹趣》(2018年,香港中华书局)等,其中《当代中国作家风貌》被韩国圣心大学翻译成韩文,并成为大学参考书。部分作品被收入香港中、小学教科书内。现在除继续主持《明报月刊》外,还兼任香港作家联会会长等职务。
封面新闻:具体谈谈您怎么跟文学结缘的?
潘耀明:我是福建人,10岁到香港,念书到中学。家里经济条件有限,高中后没有上大学,就去工作。没钱买书,但我家住的地方附近有公共图书馆。我很喜欢到图书馆借书看,尤其喜欢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像巴金的所有作品我都看了。后来我到一个杂志社工作,从当见习校对一步一步做起。当时是内地刚刚开放,很多老作家需要海外发表园地。我去组稿,认识了很多作家,跟他们建立了书信联系。当时在香港,有很多关于内地作家的资料,多是抄来抄去。我通过书信,以及实体北上探访,对这些信息一一核实,不再以讹传讹,还写了一本书《当代中国作家风貌》。这本书影响比较大。而且,在组稿的过程中,我跟一些老作家,变成了彼此信任的朋友。
钱锺书给彦火题赠诗
封面新闻:大家都知道钱锺书很少接受外界的采访,但您对他做过一个很正式的采访,还拍了很生动的照片,那次访问给您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有哪些?
潘耀明:我对钱先生的学识一直很仰望。我跟冯亦代先生很早就认识,他跟钱先生是好朋友。经过冯先生引荐,一向不怎么接受正式采访的钱先生也就同意了。我采访他的那篇文章整理出来,给他看了,他也是比较满意的。后来他还将这个访谈放在他在香港出版的《宋诗选注》附录里。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钱先生学问渊博,说话很幽默。说写文章就像追女孩子。当时我去采访的时候,杨绛先生当时也在场,她比较低调,后来她的《干校六记》出英文版,译者是一位澳洲的汉学家,就是我推荐的。当时我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部工作。
潘耀明(中)与钱锺书、杨绛夫妇
封面新闻:《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中只写了30多位现当代作家学者的交往,收入100多幅作家手迹。非常珍贵。这些只是您收藏的一部分吧?
潘耀明:对。这本书只收入很少的一部分。我手头的信札大概有一千多封信。还有20多封信件,我曾放在办公室,丢失了,有沈从文、钱锺书、巴金等人写给我的。三年前,这批信件在广州一家拍卖行现身。我的一个朋友在现场看到有我的照片,我的简介,还以为是我授权拍卖的。朋友告知我,我才知道这件事。我没有授权给任何人拍卖,也没有卖给任何人。后来就打官司,到现在也没赢。本来我都想直接买回来。但是因为打官司,也没法买。
封面新闻:现代人都不再手写信件了,而且很多作家都已经远行,他们的墨宝、手迹,都成为独一无二的文物,具有非常宝贵的史料研究价值。将来您希望这批藏品有怎样的妥善安置?
潘耀明:书信跟别的藏品还不一样,不能一捐了事,而是需要花费功夫整理,让人家看得懂。这些信件的确是有公共研究价值,因为其中有很多是作家谈自己的创作、心得。目前已经有博物馆、大学图书馆来跟我接触过,将来也有可能做一个“文学馆”性质的空间,对这些信札、手稿做一个展览收藏。
封面新闻:您自己也是一个作家。在过去40年里,跟这么多文学名家有着比较深入的来往,对您自己的散文写作、生活都带来了哪些影响?单纯就文学风格而言,您最喜欢的那一个作家,或者说那一个作家的风格对您影响最大?
潘耀明:影响很大。他们的人生经历风风雨雨,却依然对文学有执著的追求,尤其令我感动。而且往往是,越有成就的人,学问越大,人往往也越谦和,不摆架子。 从文章风格来说,我最喜欢沈从文、汪曾祺。其实我笔下的作家,我都喜欢。
封面新闻:在文学史上,萧红和箫军、端木蕻良、骆宾基三位男作家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一个研究话题,也是一个悬案。您与他们都有较多交往,也有他们三个人的墨宝,并略窥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
潘耀明:作家们的感情生活,外人不好说什么。 我所能做的,只是用我得到的真实材料和信息,写出来让读者自己判断。其实,从端木蕻良的言谈中,我能感觉出来,他对萧红的感情还是比较深的。
封面新闻:作为香港多个文学社团的召集人。您曾与饶宗颐、也斯、刘以鬯等逾30位香港文学、学术、艺术界名人曾于2004年共同发起筹建香港文学馆的倡议。目前筹建文学馆的进展如何?
潘耀明:香港一直没有文学馆。香港比较重视表演艺术,影响力大。但是文学是细水长流,根基的,文学的影响力不是横的,而是纵的。需要长时间培育的。我们曾去信呼吁西九龙文化区做一个文学馆。在那个艺术区有电影馆,话剧馆,就是没有文学馆。事实上话剧、歌剧、影视等艺术门类,都需要纯文学的滋养。表演艺术很多是改编自文学。记得苏童曾说:潘耀明经常在很吵闹的酒楼举办文学讲座。他说的读,因为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做文学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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