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升级,真打脸:逃离不了家庭的赘婿
自2018年5月趣头条推出米读小说以来,免费阅读已在网络文学界的争议中发展了近三年。该商业模式以免费看小说吸引读者,依靠广告点击来营利。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诸多互联网公司正陆续进入免费阅读领域。1一些业界关注的问题,比如免费阅读的商业前景如何,它对网络文学来说是一时的热潮还是必然的新路,都并非本文所要探讨的内容。不过,借着高热度与大量资源的涌入,免费小说已经为网络文学贡献出了几种风靡一时的小说类型。这几类小说的审美价值较低,却具有文化心理上的症候性。其中,男频部分最引人瞩目的类型是“赘婿文”。该类型在2020年经由一系列内容和演员都高度一致的广告视频“出圈”,跨入了公众视野,激起广泛讨论。从老白到小白:赘婿文发展史梳理赘婿文,也叫女婿文。一般来说,其主要内容是入赘豪门的“贫贱女婿”饱受冷眼,某日意外获得“金手指”2后乍然发迹,一次又一次证明或展示自己的能力,让那些轻视他的人被“打脸”3,让歧视他的娘家人4颜面扫地,得以“重振雄风”。追根溯源,将赘婿形象作为男主角的网络小说可以定位到2011年的历史穿越类作品《赘婿》(愤怒的香蕉,起点中文网)。男主角穿越到架空的武朝,发现自己成为一个叫宁毅的穷书生,按照长辈订立的婚约入赘到了富商苏家。作者愤怒的香蕉具有敏锐的类型自觉性5,不仅最先在网络文学里设定了贫穷男主角入赘富家的开场情节,还直接给出“赘婿”一词作为概括定名,并由此奠定了其最重要的爽感来源:入赘的男主角在关键时刻决定或拯救娘家的命运。愤怒的香蕉的这部作品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被认为打通了“网络小说与中国古典小说和五四‘新文学’以来的现代小说之分野,堪称历史类网文的集大成”6。确实,它与如今的赘婿文差距甚大。但从《赘婿》到赘婿文的演变过程中,老白文7与小白文8同出一源的贯通感还是得以呈现。在《赘婿》基础上朝浅白方向更进一步的,是发表于2016年的《神级上门女婿》(一梦几千秋,起点中文网)。这是一部玄幻小说,开头采取了类似于《赘婿》的设定:家境贫寒的主角林尘遵照祖辈婚约,成为修仙大族陈家的上门女婿。与《赘婿》不同,《神级上门女婿》属于典型的小白文,爽点简单,语言浅显,连标题都选择的是“上门女婿”,不存在“赘”这样的生僻字。《神级上门女婿》从2016年9月29日开始连载,至2017年6月21日完结。在它更新的同一时期,龙的天空论坛(网络文学界最大的原生评论论坛9)出现了交易“上门女婿文”的帖子《卖开头!第一人称上门女婿类型的开头谁要》10。这证明该题材的商业价值已经被部分网络作者或创作工作室察觉。此后,龙的天空论坛上关于上门女婿文的讨论逐渐增多,该题材的交易帖同步增加,既有中小网站的编辑主动收稿,也有作者或工作室卖稿。11不过在2017—18年的交易帖中,“赘婿”这个词一直无人提及。2018年9月13日,作者沉默的糕点开始在起点中文网连载架空历史小说《史上最强赘婿》。这部作品真正将“赘婿”之名与采用赘婿设定的小白文联系起来,并连续五次进入起点月票榜前十(2019年1—5月)。《神级上门女婿》的连载成绩不算成功,尚能在工作室与中小网站中创造出一个新的卖点,《史上最强赘婿》靠月票榜证明了自己的商业能力,顺理成章地引发了更大的热度。2018年11月22日,一个名为《赘婿文现在如何?》的帖子出现于龙的天空论坛。这是目前所能找到的“赘婿文”一词最早的出处。发帖人写道:“赘婿文现在还有市场不,看沉默的糕点的赘婿文新开没多久,已经畅销十几了”12。这句话既有对《史上最强赘婿》商业成绩的羡慕,又透露出跟随其套路来赚钱的渴望。部分读者也对赘婿文的故事类型产生了需求,如《类似史上最强赘婿的打脸文》一帖明确表示:“求几本这样的男频文看看”13。在《史上最强赘婿》收获商业成功的同时,黑岩网等主要提供“无线文”14和“新媒体文”15的中小文学网站已经出现了赘婿文效仿作,引起了一定的反响,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林羽江颜的《最佳赘婿》。从龙的天空论坛上对此书的相关讨论16可以看出,《最佳赘婿》的连载时间约在2018—19年,其背景是现代都市而非此前三本书的异世界,这是一个关键的转折,深刻影响到后续赘婿文的创作,也体现出黑岩网(以及一系列类似的中小网站)受众与起点中文网读者的阅读喜好差异。得益于《史上最强赘婿》与《最佳赘婿》的热度,赘婿文的市场潜力彻底被业界所发现和认同。2019年3月17日,龙的天空论坛上一个名为《一夜之间,全网编辑都在收赘婿文了……》的帖子惊叹道:“这就是2019爆款类型……赶紧赘婿,一书成神。”17尽管话里有夸张的成分,但也能充分说明赘婿文在当时的火爆程度。次日,《听说赘婿文很火,上门女婿和赘婿哪个名字好听点?》18一帖在龙的天空论坛出现。如果说前一个帖子展示的是赘婿文的商业价值,那么该帖就在试图为赘婿文“定名”了。以这个帖子为时间起点,截止到2020年12月31日,仅在龙的天空论坛范围内,上门女婿文的交易帖(不含讨论等方面)仅有三条,远远少于赘婿文交易帖的数量,与之前的盛况差异极大。可见,后起的“赘婿文”称呼迅速吞没了“上门女婿文”。网络文学市场自觉选择了更简短的前者来命名这一类型。至此,赘婿文已演变成了今天的形态:现代都市背景的、以“入赘”开场的快节奏小白文。它保持着这样的形态变成了2019年的热门题材19,并在2020年上半年通过一系列引流视频广告“出圈”20,引发公众关注21,成为文化现象。假升级、真打脸:另一种快感模式绝大多数的赘婿文都可以归入都市异能的类型。都市,是该类型的经典场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先天地嵌入了商品经济的逻辑,为主角与妻子家的贫富差距提供足够的现实支撑,使其能成为主要冲突。异能,昭示着“金手指”的超自然力属性。但与传统的都市异能小说不同,如何锻炼异能、提升异能并非赘婿文的描写重点。即使部分文本的金手指以修行功法的形式出现,亦难将其归入修仙、玄幻等类型。究其原因,是由于修仙、玄幻属于“传统网文”22的核心类型,它们极度依赖“升级”23作为支撑文本的根本逻辑。在其支配下,“传统网文”的主角们必须不断经历磨砺、完成任务、打败敌人,换取经验和物资来推动自己升级。升级之后,他们又可以进入难度更高的场景(即网文圈所谓的“换地图”),经历更大的考验、打败更强的对手,继续向前,以此推进小说故事发展。这样的逻辑帮助“传统网文”获得数百上千章的庞大体量。然而,这种“升级”在赘婿文中是失效的,因为男主角获得的金手指过于强大,反派也过于弱小,无法制造出足够高难度的“磨砺”来提供升级的空间。即便部分赘婿文存在升级,也仅仅是名义上的,并未触及故事的深层逻辑。这样的表层升级并不需要主角经历多少磨炼,更不会改变对敌的碾压性胜利,缺乏实际功能。尽管如此,升级毕竟是“传统网文”探索20年给出的最普适答案。以赘婿文作者的写作能力,根本做不到在完全抛弃升级的同时支撑起上百万字的小说。于是,赘婿文不得不保留外部环境上的升级趋势,让主角持续接触到更强的敌人、获得更宽广的视野。与此同时,主角仍然保持着无敌的状态,他的能力永远可以轻松地碾压不断升级的敌人。这样的升级已经丧失了纵向上升的维度,只是一种没有深度的扁平扩张和横向膨胀。此外,主角获得的金手指也是彻底不劳而获的“机械降神”,他并不需要付出努力来循序渐进地增加金手指的功能。或许是因为这一类型的读者无法再对升级共情,只期待突然降临的好运。这是赘婿文与“传统网文”中的小白文之间最明显的差异,支撑小白文自我重复、循环加量的升级逻辑在赘婿文中被边缘化,从故事的核心逻辑沦为一层薄薄的衣服,甚至只是饰品。取而代之的,是永不间断的“打脸”。赘婿文的核心情节套路非常简单,就是“打脸”,不仅包括“情节戏剧性反转”这一比喻意义上的“打脸”,还要在物理层面真正地扇到耳光。正如赘婿文视频广告的主角扮演者管云鹏所说:“我回扇巴掌,我控制不了的发自肺腑的笑,简直太爽了。”24不断重复这样简单直接而原始的爽感,正是赘婿文的写作要义。“打脸”这一“传统网文”中点缀性的爽感来源,在赘婿文中完成了与升级的位置互换,成为该类型研究的重要问题。在赘婿文的世界中,“成长”(即“升级”)的过程被抛在一边,主角直接抵达“传统网文”成长阶梯的尽头,以不断复现的“打脸”行为彰显自己的强大实力。主角的绝对强大也就意味着反派的绝对弱小,二者在“传统网文”中的对等张力已经消失,不存在“一生之敌”25,也没有亦敌亦友,更没有惺惺相惜,反派已经在情节意义上被压扁得无限接近于龙套。最终,赘婿文只剩下“打脸者”、“打脸”行为与流水般更换的“被打脸者”,带给读者粗糙而直接的满足。赘婿文确实使用了“传统网文”中少见的快感模式,它可观的商业成绩也提醒研究者们,另有一群读者存在于网络文学的消费场域中,被“传统网文”的读者遮蔽,如同“海水下的礁石”26。这些“礁石们”沉默无声地阅读着,直到“海面上”的年轻网民们开始以猎奇的目光注视他们。难以摆脱的漩涡:赘婿文故事中的家庭赘婿文这样一类套路极为相近的小说能迅速流行,成为近两年的文化现象,说明它确实触碰到了这个时代部分人的痛点。除“打脸”外,另一个吸引该读者群体的关键点,是赘婿文中的家庭叙事。与其他男频网络小说不同,赘婿文的家庭27叙事占据了小说的核心地位,将男主角卷入其中。重温赘婿文的故事模式,可以看出,这类小说的剧情主干基本按照如下路线展开:1.男主角妻子家遇到某种困难;2.妻子或妻子的娘家人让男主角去应付;3.男主角解决困难;4.妻子或娘家人一边享受成果,一边不相信是男主角凭自己的能力做到的,认为他依旧是个没本事的赘婿。解决完旧困难后,很快又有新困难出现,下一轮从1—4的流程开启,赘婿文的主体情节在这样的循环中不断向前推进28。于是,赘婿文里的家庭呈现出一种矛盾的情况:男主角在家庭之外顺风顺水、一路成功,在家庭内部却地位低下。娘家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受到过男主角的帮助,但他们对其能力和成就视而不见,坚信对方一无所长。这种家庭内外的反差,自然有功能性的意义。家庭内的歧视给男主角和读者提供“抑”,家庭外的成功提供“扬”。先抑后扬,能制造出强烈的反差和爽感,带给读者一次次迅速的满足。因此,娘家人对男主角努力的无视是必须存在的部分,它提供了情绪的落差,为后续的爽奠定基础,又可确保男主角一直处在“赘婿”这一定位上,巩固类型特征。这样的内外反差使“赘婿逆袭打脸”这个核心爽点持续奏效,也让小说得以按“赘婿文”的面貌进行下去。如果进一步提炼赘婿文的故事模式,就会发现,家庭成了上述从1—4流程循环的起点和终点。他的出发点是家庭(从家庭得知困难,被家庭派去解决),最后又回到家庭(返家告知处理结果,家人反馈),家庭类似于一个向男主角发布任务、验收成果的部门。借由这个部门,故事线的首尾收束交叠成闭环。简而言之,家庭在赘婿文的叙事中占据了核心地位,承担重要的功能,这是男频网络小说里罕见的情况。在过往的男频网络小说中,家庭是被刻意忽略的部分。本质上来说,“传统网文”中的男频作品重点在于书写不同世界观下的主角升级故事。世界观的揭示、主角的升级、战斗的胜利是最关键的爽感来源。相反,亲密关系(爱情、亲情等)在男频“传统网文”中重要性很低。这种“低”的程度因具体类型和作品而异,但与同时期女频小说做对比的话,男频小说这一倾向显而易见。以此为前提,男频“传统网文”在描写一个女性角色的时候,往往会把她当作一个具有工具属性的人来写,她最重要的作用是推动剧情发展、引出升级线索等。至于男主角是否要与她建立起亲密的情感关系,如何与女主角组建家庭,婚后家庭生活怎样,都是可有可无的次要内容。赘婿文中,家庭的重要性却陡然增加,起到了在男频其他小说中不曾有过的新作用,既是维持故事运行的关键,也是类型特征的标识。但功能上的不可或缺无法掩盖逻辑上的不自然。为了让男主角始终处于家庭之中,娘家人虽反复受惠于男主角,却必须对其能力视而不见;男主角能力超强,却还要留下受辱而不离婚,这些情节硬伤必须靠作者用叙事予以弥合,避免读者在阅读中感到突兀。因此,妻子成为了连接赘婿与其家庭的关键角色。与刻薄粗鲁的娘家人不同,妻子在赘婿文中通常是一个精明能干、本性善良、对男主角抱有一定同情心(这种同情心在后期往往会转化为爱情)的人。善良、同情心再加上她的能力和财力,“心软的女儿偷偷帮忙,让女婿渡过难关”就成了有说服力的借口,娘家人常用此来解释“赘婿无能却解决了问题”的悖论。从古希腊悲剧《美狄亚》到当代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女儿帮助女婿对付娘家人的情节屡见不鲜。这是一个古老的母题,背后有几千年的情感文化积淀,可以掩饰赘婿文逻辑上的不自然。反过来说,娘家人处处刁难赘婿,却不会将他们眼里的“无能之辈”直接逐出家门,也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这属于叙事构造出的另一重情理缓冲。比起敷衍娘家,妻子更重要的作用是为赘婿“留下受辱”提供情节层面的理由。获得了金手指后,男主角能够轻松解决娘家对付不了的难题,还有什么理由留在一个歧视自己、刁难自己的家庭里呢?对妻子的感情就成了他最后的借口。妻子往往是赘婿文家庭中唯一会帮男主角说话、回护他的人。在部分赘婿文中,妻子为逃避联姻或催婚打算假结婚,因为男主角家急需用钱而选择他作为赘婿。29所以,妻子对男主角还有雪中送炭的恩情。在另一部分赘婿文里,妻子和男主角甚至是从小认识的玩伴,这就又多了一层青梅竹马的情谊。30尽管妻子也总忽视男主角的真正能力,甚至瞧不起男主角,但每位赘婿文作者都明显将妻子与其他娘家亲戚区别对待,赋予她更多的温情与人性。报恩、友谊、温情以及爱情是赘婿留在家庭(或延迟离婚)的原因,这种写法同样是通过情感来淡化小说叙事逻辑上的突兀感,使故事看起来合情合理。可见,赘婿文中的妻子处在娘家人与女婿中间,是联系双方、维持家庭稳固的中介,也是同时承受双方压力的夹心,呈现出一种双面胶般的形象。这样的形象在此前的网络小说乃至传统影视作品中,通常是由丈夫来担任的。一系列宅斗文31和婆媳剧都围绕着婆婆、丈夫、儿媳这组人际关系展开。其中最典型的作品如电视剧《双面胶》(滕华涛,2007),更是以直白的剧名点出了上述关系。赘婿文中,妻子占据了传统婆媳剧中丈夫的位置,“受气儿媳”则转换性别变成赘婿。至此,男性终于来到女性进入新家庭时的起点,赘婿们面对的歧视和屈辱正是千千万万妻子的日常生活的夸张化呈现,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所要“熬”的经历。婆媳剧属于影视研究的范畴,在这里不往下细说。单就宅斗文与赘婿文而言,尽管家庭在这两类小说中都占据重要地位,但宅斗文的女主角一开始就被安置在家,似乎默认家庭才是她的“第一舞台”;赘婿文的男主角却往往是被外界经济压力逼入家中,由于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工作、财富等),才屈辱地接受了家庭这个“次等选择”。二者看似相异,背后却都不自觉地折射出“男主外、女主内”的刻板性别观念。宅斗文的丈夫与赘婿文的妻子同样能显示出上述刻板印象的存在。宅斗文中的丈夫拥有最终话语权。哪怕他一开始是家族中不受宠的儿子,最后也会在女主角的帮助下成为真正的掌权者。相反,赘婿文里的妻子在开篇虽比丈夫强势,却仍是娘家的女儿,需要顺从父母的意思。等到男主角依靠金手指“重振夫纲”后,妻子又要听丈夫的话。家族企业的总裁,常常是赘婿文作者为妻子角色选择的职业。这个职位的本质是总经理,不是董事长。它暗示着,妻子在赘婿文中逃不出父权制家庭控制的命运。毋庸置疑,赘婿们所谓的“重振夫纲”并非凭借自身的本事,而是依赖作者给的金手指。但金手指在网络文学里早已有之,赘婿文如何以一种新方式使用它,才是值得思考的地方。这里需要引入一类被称为“退婚流”的网络小说作为对比。退婚流指的是在开头设置“男主角天资过差,被未婚妻家退婚”情节的网文,其代表为《斗破苍穹》(天蚕土豆,起点中文网,2009)。显然,退婚流开头的退婚是“抑”,在为男主角后期实力变强、“打脸”未婚妻家的“扬”做铺垫。与家庭占据叙事重要地位的赘婿文不同,退婚流的退婚“打脸”情节在全文里比重极小,传统的升级才是其情节主线。更关键的地方在于,退婚流男主角获得金手指变强后,会立刻对未婚妻家予以报复,决不试图破镜重圆,因为对方带来的羞辱让男主角以及该类小说的主要受众难以容忍。换言之,退婚流男主角对妻家使用金手指的意图是了断和复仇,而不是挽回,并且这一情节与整部作品的体量相比只占很小的篇幅。然而,在赘婿文的主体情节部分,男主角们却不断用金手指为娘家解决困难。这的确是对歧视他的外人和娘家人进行“打脸”、证明自己的能力,但也是维系婚姻、帮助家庭的行为(不管情节中他如何被迫或不情愿地去做这些事)。处于娘家人的歧视下,赘婿文男主角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而金手指居然在客观上强化甚至延续了这种痛苦,并在延续的同时用频繁的“打脸”情节来缓解、调和它。这才是赘婿文中金手指用法的新奇之处:如此强力的超自然幻想居然都当不了解药,仅仅是止痛剂。“传统网文”以金手指求爽的套路就此失效,家庭生活不知不觉间成为一个梦魇:它处于赘婿文叙事漩涡的中心,痛苦而漫长。在极少数时候,赘婿们能获得些许(妻子的)慰藉;而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靠不断的“打脸”来释放压抑。根据《2020年度番茄小说免费模式读者偏好调研报告》,赘婿文读者在“31—40岁读者中偏好度最高,为16%”32,41—50岁读者的偏好度次之,为15%,50岁以上读者偏好度在各年龄段排行第三,为11%。而在报告另一项关于性别阅读偏好的调查中,男性读者对女婿类角色的偏好度为15%,明显超出女性读者的8%。可见,赘婿文的主要受众就是已成家的中老年男性。他们的事业发展趋于稳定,缺乏上升空间,所以不再相信“升级”,难以在“传统网文”制造的“个人成功神话”中获得满足。职场困境降低了他们对外界的探索欲,中年男性开始把眼光向内转,注意到更切身的生活经验:他们周而复始地从家出发去工作,结束工作再回家,正如赘婿文里主角完成任务的故事模式;他们既爱着自己的家庭,又承受着家庭需求与自身成就不匹配的落差痛苦,正如不愿离家又不幸福的赘婿。赘婿文的作者们宛若配制药剂般,将生活的投影、夸张化呈现的痛苦与具备缓释痛苦功能的金手指“打脸”情节调和在一起,让中年男读者服下,精准地抚慰了他们的焦虑。或许,这样的阅读经验可以使相应受众意识到,他们面临的痛苦并不只是个人奋斗的问题,也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结构性困境。余 论由于赘婿文体量庞大、单一文本价值低、重复性高,完全依靠文本细读等传统方法来进行研究是很困难的。因而,本研究尝试使用数字人文方法辅助分析,把握小说中以“打脸”为代表的情节节奏变化。尽管这一尝试并未完全成功,但初步验证了赘婿文中“打脸”情节重复性高的主观印象,并提供了一些数字人文实践的经验。根据既有阅读经验,赘婿文中的“打脸”情节具有高度同质化的特点。结构上,它们基本脱离了过去网文中先充分铺垫而后“打脸”的情节惯例,追求当场“打脸”、频繁“打脸”,往往以每两三章一次的频率进行,且在几个基本模式外较少有结构的变奏,打脸情节因而篇幅相对均一,节点比较明确。行文上,因追求浅白易懂,作者一般不进行复杂委婉的修饰,只使用常见词汇,关于动作、语言、心理的描述都简单直接,所以单个文本——甚至整个类型中——同一情节位置常见的高频词都较为一致。就“打脸”情节来说,赘婿文结构明确、易于标记,相较于“传统网文”是更适于计算机处理的文本数据。计算机处理问题需要明确的输入和输出格式。赘婿文“打脸”频率是初步选定的研究范围,人工分析最费时的机械劳动部分则转交给程序处理。具体的研究计划为:以单个“打脸”情节中具有唯一性且结构最统一的结尾部分作为目标,降低程序识别难度。同时,程序效果被划分为阶段性任务,先在选定的单一文本内试运行,再推广到若干其他赘婿文的文本中,掌握赘婿文的“打脸”节奏,最后将程序运用到过去的都市异能类型文本里,从而实现赘婿文与其相近类型文本(传统都市异能文)的对比。本研究项目小组33按照计划展开研究实践,但种种因素影响下,现阶段尚未获得可用的成果,在此提出其中凸显出的一些问题,希望有益于相类的其他文学问题的数字人文研究。首先,文本本身虽然以数据形式存在,但仍需要进行预处理才能被程序使用。在本项研究中,程序设计人员认为可采用机器学习34的方式训练模型完成任务,因此需要人工标记出一部分“打脸”情节的结尾作为训练数据。由于课程小组的人力有限:仅五人参与标记,并且无法花费太多时间,所以第一阶段只在100章文本中标注了55个数据。基于上述情况,代码实现人员采用了BERT预训练模型35降低对标注量的需求,不过它毕竟并非专门用网络文学文本训练出来的,会有不适应的地方。或许自行训练新的模型会是未来网络文学研究与数字人文技术结合的一个新方向。此外,小组合作标记导致成员对结尾的判断并不完全一致,首次标记时正例中最短的仅数十字,最长的达数千字,重新讨论标准后,才大致控制在数百字的范围内,实现训练数据的相对统一。其次,未经历过程序相关知识学习的纯文科背景研究者,与信息科学背景合作者的沟通有较大的困难。在最基本的术语使用层面上,双方需要前期了解和磨合。同时,文科背景研究者必须转换思路,选择研究中可数据化的部分,将其变为能被计算机理解的问题,这一过程需通过合作者进行翻译,但翻译也会产生意图的偏移。文科研究者自身掌握相关程序技术应当是未来的努力方向。最后,经过250章训练集的训练,单以现阶段的程序结果而论,目前在50章测试集的共15个人工标记正例中,程序标记出6个重合数据,同时还有4个额外标注的“错误”数据。现有的正确率较低,不仅无法推广到其他文本,连目前的文本都不可用。但从积极意义来说,这一结果表明目前的程序设计是可行的,机器学习已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识别出研究所需的“打脸”情节结尾,只是还需要更多的训练和调试。同时,“错误”数据也有价值,虽然眼下的“错误”数据与“打脸”结尾偏差较大,但未来提高精度以后,程序额外标注的数据就有可能是人工标注遗漏的数据,甚至可能属于跟“打脸”情节结尾相似但未被人类注意的其他情节,存在进一步分析的意义。另外,这也提醒研究者调整心理预期,程序的效果有其限度,它只呈现数量结果,在实际研究中应注意其有效的粒度36,当程序结果已经足以呈现出不同文本的差别37,即可推进后续的分析工作,数字人文研究中,程序的使用终究是为服务于人文研究者的分析,而不是为了制造出可用范围有限的精密工具,在程序效果上无须追求完美。虽然这次项目并未获得可以直接用于对比常规都市文和赘婿文的最终结果。但在标注过程中,小组成员达成了共识:赘婿文的“打脸”情节简单、直接且重复度高,这是无疑的。作为侧面佐证,小组仅使用250章文本——在一般的都市文中这通常是一到两卷的长度,处于小说前期——进行训练,就已经能让机器初步识别出“打脸”的结尾。可见,利用数字人文方法来研究赘婿文乃至网络文学,仍然是一个值得继续推进的新方向。来源:《文艺理论与批评》 | 谭天 蔡翔宇[本文为2019年度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中国网络文学创作、阅读、传播与资料库建设研究”(编号:19JZD038)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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