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情”的王家卫,已经过时了吗?
豆瓣上有一个“矫情文字品鉴小组”,专吐槽生活中遇到的“咯噔文学”。大家“矫情文字”的启蒙老师,可能都是青春期的疼痛小说,或者非主流记忆里QQ空间的个性签名:
看上去或华丽无比或情绪拉满,实则无病呻吟;看上去在向全世界宣称“我最细腻敏感有文化”,其实只不过沉溺于自恋和自我感动当中。
简而言之,就是有话不会好好说。
但有一个人,从不好好说话,却被疯狂追捧——王家卫。
他从不说“我爱你”,而是说:
“我买了几只杯,我知道不用多久就会全部打烂了。所以我藏起了一只,到有一天你需要这只杯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我会告诉你藏在什么地方。”
他从不说“对不起”,却说:
“1997年1月,我终于来到世界尽头,这里是美洲南面最后一个灯塔,再过去就是南极。突然之间我很想回家,虽然我跟他们的距离很远,但那刻我的感觉是很近的。”
展开全文 《春光乍泄》截图
他的台词被文艺青年们虔诚摘抄、顶礼膜拜;他的“罐头梗”、“树洞梗”模仿者众、经久不衰;他的人格魅力和电影,更是斩获无数了星光熠熠的迷弟迷妹们为他摇旗呐喊,甚至被奉为华语导演中的“文艺片之王”。
昆汀·塔伦蒂诺太爱他的《阿飞正传》和《重庆森林》了,在戛纳电影节上几乎是掏心掏肺地含泪推荐;索菲娅·科波拉凭《迷失东京》获得奥斯卡最佳编剧奖,领奖台上感谢了自己的“灵感缪斯”王大导演;公认最出色的华语导演之一李安,也不吝对王家卫的长篇赞美:
“我不知道还有哪位电影人能吸引如此多的兴趣,争议、赞赏和模仿……他用最为浪漫、美丽又神秘的情绪将我们迷住,种种暧昧累积成情绪与想象……王家卫,我的英雄!”
纵然溢美之词等身,喜欢王家卫的人和不喜欢王家卫的人之间,一道“结界”赫然分明。质疑的人反反复复、老生常谈▼
王家卫的东西放在现在看,就是矫情吧?
王家卫的电影,难道不是专门拍给影评人看的吗?
看懂王家卫的电影,毋庸置疑是需要门槛的;而在这个观众普遍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和思考留给电影的时代,王家卫的价值只剩下“矫情”了吗?
01
矫情与文艺的一线之隔
有人曾说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郭敬明和王家卫的“矫情”是一线之隔,做不好就是“一盘散沙、发烂发臭”,做好了就是文艺王者。
那么“矫情”和“文艺”区隔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呢?
一方面,“矫情”是个人情绪不合时宜地放大,而文艺则是一种服务于情感的表现形式。就像王家卫细腻的表达、情绪化的独白,都是为他的美学体系服务的。
电影是视听艺术,王家卫之所以成为世界公认的电影大师,离不开他极具特色的叙事手法和视觉风格;作为“氛围大师”的王家卫,他的台词单独抽出来可能“不知所云”,但放在电影的故事里恰如其分,配合人物性格和镜头语言,直接将那种具有“时代症候性”的孤独、迷茫又暧昧的氛围拉满。
电影《重庆森林》剧照
比如说重庆森林里的主人公都有情感上“怪癖”:梁朝伟对着一块肥皂倾诉心声;王菲溜进梁朝伟的公寓自在跳舞,获得精神上的自足;金城武则是将感情投射在一块凤梨罐头上……资深王家卫研究学者张建德在《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中这样解释:
王家卫喜欢把重庆森林中的两个故事都称为“独身的爱情故事”,那些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具有共同的特征,即无法把自己的情感传递给适合的对象。
错位的感情、无法把握的时间、以及必然错过的遗憾……在“重庆森林”这个昏黄色泽的迷乱空间中,勾起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孤独体验。
另一方面,张建德强调了王家卫作品中的“文学性”,他的“文艺”并非空穴来风、也不是非要凹出高深莫测的逼格,而是在文学的谱系中的有迹可循。正如张建德所说:“王家卫作品的文学性是以一种电影化的风格讲述故事的感性。”
要理解王家卫,首先要知道他是个资深的文学青年。
他的“文学前辈”们都有谁呢?
王家卫拍摄《重庆森林》的首要灵感,来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一篇名为《在一个美妙的四月春晨,遇见100%完美女孩》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表现的是感觉的难以捉摸。开篇第一句便是:“一个美妙的四月春晨,在东京原宿时尚区的一条狭窄的路边,我与一位100%完美女孩擦肩而过。”与此相似,《重庆森林》也以一场邂逅开始,这成为电影第一段故事的母题。
王家卫作品上笼罩着最浓厚的气质,是来自有阿根廷作家、《蜘蛛女之吻》的作者曼努埃尔·普伊格(OneJuan Manuel Puig)的影子。
王家卫在接受采访时说:
“南美作家影响我最大的是写《蜘蛛女之吻》的那个作者……到了现在来说,对于我拍电影产生最大影响的正是他。不过他最好的作品不是《蜘蛛女之吻》,他最好的作品是《伤心探戈》,很伟大的作品。在他之后我就没看过什么伟大的作品了。”
普伊格的影响确实无处不在:
被打上“王家卫烙印”的非线性叙事的风格,是曼努埃尔·普伊格带来的灵感;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拍摄的《春光乍泄》,与普伊格的小说《The Buenos Aires’ Affair》(《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对于感动了千万人的《阿飞正传》,张建德这样分析:它可以视为对《伤心探戈》的松散改编……在以意识流的方式表现人物思想方面,《阿飞正传》与《伤心探戈》一样,都是颇具实验性而又细致入微的。
电影《阿飞正传》剧照
除此之外,王家卫的“阅读名单”上还有胡里奥·科塔萨尔、金庸、香港作家刘以鬯等名字。于是我们看到,王家卫电影中高度文学化的的对白,都跟他在阅读中继承的经典文学资源息息相关,作为一种叙事手段,将他的作品带上一层诗意的高度。
正是因为经典,所以才百看不厌,越看越香。
02
任性天才,还是大努力家?
除了“矫情”,不乏评论的声音称王家卫是个“被营销、被高估的导演”。
这个八卦至上的舆论场中,越来越多的人更关注大导演身上富有争议性的话题:“永远取不下来的墨镜”、“是被人绑架了才拍了豆瓣4.1分《摆渡人》”、“王家卫是不是跟张国荣、梁朝伟闹掰了”……
他身上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当属他出离夸张的、逼疯投资人和演员的“拖延症”、“折磨”演员的强势、以及现场散漫改剧本的“不靠谱”导演风格。
拿《阿飞正传》来说:
梁朝伟吃梨NG27遍,崩溃大哭,但拍完后发现自己的镜头基本全部被删;
说好给制片人上交一部打打杀杀顺便谈恋爱的激烈黑帮枪战片,拍出来竟然是一部慢节奏文艺爱情片;
票房很不理想,深受同行诟病,投资人拍完电影后直接破产。
可就是这样一部弥漫着弄弄不靠谱气息的电影,荣获金像奖的五项大奖。
这独属王家卫的清奇体质,成长于好莱坞体系下的李安羡慕非常:
“多年以来同为电影导演,我不知道我是对他的欣赏变成嫉妒,还是嫉妒变成了欣赏……也想像像他那样炫酷……他可以拍几个礼拜,几个月,几年,然后再扔了从头来过……或者演员离开片场不想回来拍了,不知道怎么继续,那就另叫一个演员,再另拍一个结局,然后把所有奖都拿走了,我真希望我也可以做到。”
王家卫与李安的合影
总有人说这是“天才”的特权,也有人说这是王家卫能够被人赏识的幸运。
但他们都忽视了,王家卫本质,是个痴迷追逐着电影梦的“大努力家”。为了成为偶像戈达尔那样的作者导演,王家卫成为了 “一名挑战电影工业体系的特立独行者。”(张建德语)
墨镜背后,深藏着一颗熊熊野心。所谓的“天才”和“幸运”掩盖的,是王家卫为了坚持个人风格,主动选择了一条艰辛的、少有人理解的路:
刚决定走创作者之路时在TVB电视台打工,每天做一些七零八碎的杂货;
转行当编剧之后,为了心中的“完美主义”,一次次拖稿、写不完稿,终于交稿之后也被说是“废纸一沓”,跟现在苦苦码字的北漂编剧并无二致;
终于获得了导戏机会后,毫无导演经验的他在《旺角卡门》片场临阵磨枪、边导边学、十分狼狈。
但他回忆说:“我当时就想,我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人。”
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美学风格:作品中私人化的文学特质、复杂纠缠的叙事结构、对特定时代精神碎片化的捕捉和东方审美式的展现,以及触动人心的呓语……并用这种风格征服了世界。
当要说出一部能代表“东方美学”的电影作品,没有人能忽视《花样年华》;而这部留名世界电影史的作品,他花了两年多时间拍摄,并且不断推迟杀青。
电影《花样年华》剧照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中说:“他或许是当代电影导演中唯一一位有能力抗拒体系、在电影工业的博弈中赢得胜利,但又无需承担后果的导演”。
越了解王家卫,就越会被他迷住。
王家卫最钟爱的主题是“时间”,过去的时间、留不住的时间……
而幸好,他的作品能够熬得住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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