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ngyulu 发表于 2021-10-27 10:33:59

哑巴

哑巴同我家一样,是这个黄土地上不大村子的外来户,在七、八十年代划分责任田时,是不受待见的那几户之一。他的母亲和我的祖母都是本村人,年龄相仿,自小一起长大,都是当时姻亲原因留下来定居的,所以家族人数不多。也因如此,老了之后有很多共同话题。哑巴没有文化,是农村建筑队的泥瓦匠,有些手艺,农闲时出工给人砌房子,是把好手。没有婚配,更无子嗣,生活负担自然轻了不少。村西头第一台二手黑白电视便是他家的,给我们全村带来不少欢乐时光,《西游记》、《聊斋志异》、《乌龙山剿匪记》等众多美好的记忆都是绘织在那个简陋的小院。哑巴心灵手巧,为了达到黑白电视的彩色效果,买了彩纸,罩在黑白的屏幕上,瞬间变成了彩色电视,有着震撼的效果。在他家可以有免费的开水、桌椅板凳,甚至厕所。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去他家集合,由于人太多,我们一帮小朋友不吃晚饭就带着小马扎去占座。他没有下工回来,我们自行在院里玩耍、打闹,他从来也不生气。晚饭后大人们陆续到他破旧的小院集合,在那里抽烟、谈笑,看着电视评论着国家大事,甚至村里的大小会议顺便也开了。他插不上嘴,也听不懂,总是在那里嘿嘿的笑,做着服务工作。无论多晚,他都送走最后一个,收拾卫生、整理家什,乐此不彼,也许这也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哑巴还会电焊,就是电器类的那种,比较精巧,邻里谁家的熨斗、缝纫机坏了他都能修,并且免费,从不拒绝。哑巴的父亲去世的早,母亲是一个慈祥、和善的老太太,也是一个虔诚道教徒,在家里供奉了大小不一、色彩各异叫不上名字的仙班。哑巴还有一个哥哥,也是一个光棍。养了一群绵羊,职业放羊,贴补家用。老太太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给两个光棍儿子洗衣、做饭,再就是侍奉列位神灵,几近痴迷。也许是为两个光棍儿子积德、祈福。小时候经常跟着祖母玩耍,老太太们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斜开大衫、斜襟大褂、小脚布鞋,还有就是各种包装盒材料缝制的香炉、鸡蛋篓,甚至有一个鸡蛋篓一直用到我结婚。那只鸡蛋篓使用针线缝制的,在针线结合处还贴了锡箔的香烟烟纸,并且剪制了花边,甚是漂亮。老太太据说可以和神灵交流,谁家的孩子哭闹不止,半夜发烧,都由她来烧香驱邪。竟然很灵验,一阵操作之后,孩子果然好了。老太太是村里家庙的主要发起者,组织善男信女,初一烧香,十五叩拜,祈求幸福。哑巴就是老太太忠实的支持者,据说村头的奶奶庙就是哑巴一手建起的。老太太一生向善,寿终正寝,走时还说玉皇大帝要带她走,去天庭享福,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两个光棍儿子。而后,我在县城读书,每隔一月回家,算却寒暑假,在家的日子自然屈指可数,所见的邻里也不多,渐渐的也就没有了言语。哑巴是与我招呼最多的人,我不会打手势,想跟他聊,就聊几句,不想聊了就随便一个自己都不懂的手势离开了。每次哑巴都是意犹未尽,呀呀的比划着,我到现在还似乎能感受到他在我转身后眼睛,目送我很远。或许对他而言,我是一个出息人,但恰恰相反在那个时期,我也似乎是一个懵懂的哑巴,有段时间竟然绕开他走。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外阜流浪数年,他乡尽是霓虹,不见月明。寒窗浑浊了双眼,不再明眸,奔波尽染鬓霜,无缘功名。阴差阳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又返回了曾经多次逃离的原乡,还是那个鸡犬相鸣的村落。低头拖着鼓囊囊独轮行破旧李箱,走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村头歪脖子枣树仿佛是秃顶的老者,树冠干枯的挺立着,只有歪脖处的几只枝条还倔强的生长着。哑巴已不再做工,因为已经做不动了,也加入了墙角的队伍,但他依然热情,不住的给我让烟,在深秋的阳光下,眼睛已泛浑浊。院落的土墙又矮了许多,偶有儿童的攀爬,倒有生命的痕迹。2011年回乡结婚,大龄青年的我,常年在外,多数乡里都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在农村办婚礼只是一个形式,告诉乡里人,我结婚了,婚礼自然是简单而程序化。喜宴是在邻居家闲置的堂屋办的,刚好与哑巴家是同一个巷子的对门。一番敬酒后,看到在角落里狂吃的哑巴,我想去敬酒,被族长拉住了。而后问父亲,父亲说哑巴没有随礼金,喜宴时来的很早,没上菜就坐在那里。他不是经常跟居长那烧火吗,我问。父亲说,现在红白喜事都是饭店送菜,哪还有自己做酒席的啊。这才想来,哑巴那天戴着农村人普遍的灰布帽,胖了很多,眼神躲躲闪闪,又似乎习惯了这种饭局。家人示意不要去打扰他,做他愿意做的事,零散的烟卷、开了包装的白酒、而后又归拢了一盆大杂烩带走了。没有彼此招呼,一切都无声的沉寂中流逝,心不在焉各人忙着个人的事。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哑巴。哑巴死了,突发疾病,具体什么病,没人说的上来,也许没有人在乎。这也是两年之后一次闲谈时乡亲说的。生活还是在无声中继续,村子只有春节短暂的停留,像一个驿站,也懒的出门。以至于,曾经的乡里没有见到或者不在了,都没有真心理会。因为,这世间的事,我们即使在意了,什么也改变不了。2013年长假,母亲有段时间常带着儿子去看建房子,儿子总讲哑巴家有个吊车,很大很大的。哑巴长什么样子,我都忘记了,儿子也从未问过哑巴是谁,那里为什么叫哑巴家,只是知道那里有他和小伙伴喜欢的挖机。哑巴家、哑巴家,似乎是一个坐标,但已经找不到具体位置,也在脑海里搜索不到清晰的记忆。房子是哑巴一个亲戚在哑巴那个老屋原址建的,哑巴最后两年都是他照料,后事也是他操办的。房子很漂亮,找不到一点往日的痕迹。黄土地上祖辈人传下来的习俗,除夕下午都有请祖宗先辈过年的传统。一代又一代,具体的渊源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讲,就像天晴到一定程度就会下雨,人活到一定年龄就要死亡一样,坦然接受。一个家族浩浩荡荡,步行从家里出发,到祖坟上为先辈们放烟花、烧纸钱、祈福,请先辈们回家过年。一路上,一年没见的亲人,在外奔波觅食,彼此多少有些生疏,几番寒暄交谈后,空气一度凝滞。行至大路转向小路的拐角处,在家务农的堂哥每年都会向东南方向望去,说“那是哑巴的坟”。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转向河湾处。那座坟,孤零零的矗立在河边,在阳光下,残雪与枯草零零散散杂乱的覆盖着,只有这时我们才能想起他。年复一年,那座坟渐渐的与大地融为一体,变的那样的自然,不再突兀。农村劳动力剧减,这座坟太影响机械作业,翻地时要绕着走,收庄稼时也要绕着走。因此,它变的越来越小。前年疫情没有回乡,去年,草草的回去。祭祖的路上,大家寒暄后的凝滞,大家都在盼望堂哥讲起哑巴的坟,将这沉寂打破,他一直沉默。大家还是不自主的望向河湾,它已经看不到了。哑巴,或许有几个年头,不再有人提及;或许再有几个年头,没有人还有关于他的记忆了。一个人的真正死亡,不是失去心跳,而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关于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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