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访谈|想象空间的开创:一部个人化的网络文学发展史
引言跳舞,著名网络文学作家。他的玄幻系列《恶魔法则》《天王》《猎国》,或是都市系列《欲望中的城市》《邪气凛然》等,因开创性的想象力和表现力,阅读数据高居榜单前列。从“西祠胡同”到“起点中文网”,从“都市青春文”到“都市幻想”“西方玄幻”“东方玄幻”“都市异能”,跳舞以他的才华和笔力开拓了各种网络类型文的想象空间。从开创期尝试、反思和成功,到深耕期的波折、探索和收获,跳舞的访谈,细致地展现了一部部作品的创作心路,也诉说了对于网络文学发展“如鱼饮水”的体悟。一方面是奇幻美妙、波澜壮阔的想象世界,另一方面是创作内外同样动人心魄的情感和时代,跳舞以他个人的创作道路折射了整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
李玮(下文简称“李”):跳舞大大好,很高兴能有机会与您面对面地进行交流,如果说要在中国网络文学史中,挑选兼具开创性和连续性,影响力和活跃度的作家,您是当之无愧的一位。您2004年开始就在起点网站上发文了,但您其实本来就是一名“文学爱好者”?
跳舞:我最早是给一些杂志写专栏,在西祠胡同的文学版块当版主,后来那个版块在西祠做成了最大的版块,但那时候属于纯玩。
李:在西祠胡同发帖与在起点网站连载,这两种体验对您来说有什么差别呢?
跳舞:大家在西祠胡同更多是表达一时的情绪,因为当时的BBS有着很强的社交性。我们很多人写东西,一方面可能是为了得到关注的自我满足感,实现写文的自我价值;另一方面,西祠胡同的社交性很强,你会在这个版里认识很多在写东西的,奇奇怪怪又很有趣的人。但是到了在起点上从事创作的时候,写作就变成了纯粹的行为。因为写小说是没有什么社交性的,即便是你发到网上,也很难与其他作者进行直接性的聊天,也就是说,成为了一种更加私人、更加自我的创作状态。
李:您的这段经历对于记录网络文学的发展历史非常重要,网络文学已经发展至今几十年的时间,已有许多东西被淹没在了历史中。我们通过做作家访谈能够澄清和保留许多细节。当下,有诸多学者和网文作家认为《风姿物语》等创作对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起源性影响,您怎么看,对您有影响吗?
跳舞:当然,这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很多网文作家会把罗森大大的《风姿物语》作为网络文学更早的起源呢,因为我们这一代或者说网文一开始,其实是汲取了中国台湾文化界的很多营养的。一方面是类型化创造,另一方面就是生存的业态,不然我们第一代网文作家很快就“死”掉了 ,或者说在资本进来之前的网文环境是完全养不活这个产业的。只有后来盛大进入网络文学,作为最早的一个规模比较大的资本,把成亿成亿的资金往里砸,才第一次把一家网络文学网站做到超过以亿为单位的估值。在当时,网文的市场虽然还未完全打开,但已经拥有了一定量的读者,其实从产业链来说,正是中国台湾的市场养活了作者,让这些作者持续产出内容,而这些内容又培养了大陆的市场,培养了早期的网络文学读者群体。因为有人持续提供内容,提供生产,那么这些大量的大陆读者们,就能持续得到内容去阅读,由此形成一个文学圈。最早大家选择在网上写作主要是因为终于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把我的东西拿出来给别人看,而且会有那么多人看,我就会觉得很满足。
李:那您当初是在怎样的一个机会下,成为了起点的一位作家呢?
跳舞:这真的是一种巧合。我在04年欧洲杯那段时间辞掉了之前的工作,那时候我就想,这个月先不找工作,就看看欧洲杯,顺便逛逛网站。有一天突然在一个论坛里看到有人贴了一段网络小说,虽然文笔不是特别讲究,但故事很有意思,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故事,打破了我对于小说的那种刻板印象。我想,原来故事还可以这么写,不讲章法,天马行空,调动你非常激烈的情绪。但是当时论坛上只贴了一段,翻到后面就没有了,于是我上网去搜这个小说。特别巧,可能就是命运,我搜到的第一个网站就是起点,点进去之后发现网站上有更多的同类型小说。此后的一个月的时间,我沉迷于看网站上的各种小说,发现有些故事写得非常精彩。当时的起点的域名还是CMFU,界面上就有作者投稿的渠道,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刚好闲着也没事,而且我从小就喜欢写文,就去注册了一个名字,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发表作品的。
我第一本小说是武侠题材的《清剑风流》,现在网络上可能搜不到了。我们这代的男孩子小时候都是看武侠长大的,而且我从小就喜欢古龙,那本小说其实是我在刻意模仿古龙的风格。大概写了十万字,还没写完,投稿后当时的主编亲自联系我说这本小说他们看中了,可以签约给我强推。而且我那本书比较特别,给了两周强推,别的书可能只有一周。但是这本书成绩特别惨,订阅数大概只有四十几,等于完全没有人看。也许那时候网站对于市场的判断力还不成熟。这本书里的古龙味道很强,他们也觉得是好书,但发现市场是不接受的。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信昌出版社的蓝先生,他是我在中国台湾出版第一本书的出版社老板。我请教他为什么我在网上发的那篇古龙小说没有人看。他让我试着把故事市场化,弄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内容,如何去吸引读者,怎么样去做“爽文”。那时候的起点网站也完成了一次质的转变,盛大把它游戏端口的流量引到了起点,这就造成了大量的游戏玩家涌入起点开始阅读小说。在这件事发生之前,起点的流量其实不高,而收费阅读也是很难支持网站运营的,但当盛大把它游戏用户的端口接入起点后就不一样了。它做了一件什么事情呢?早年我们一直纠结的一件事情就是收费阅读的门槛很高,那个年代没有什么手机支付,网银也没有普及,就算读者愿意花钱阅读正版也没办法直接充值,去银行柜台办理很麻烦。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盛大开创了用游戏点卡充值的方式。游戏点卡在当时大街小巷的书报亭都能轻松得到,于是起点的流量越来越大,读者也越来越多。
这一次的快速发展同时带来了一个副作用。就是这些大量新来的阅读者原本是连网络小说都不看的游戏玩家,他们更需求阅读时的情绪体验。所以导致早期的网络小说大部分是打怪升级,一个阶段结束后就换个地图,相当于游戏开副本。这也是市场的选择,如果说原来可能只有一百个读者爱看偏向于古龙金庸那套传统写法的小说的话,突然来了一万个游戏玩家说他们就要看打怪升级,那原来的一百个读者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所以,打怪升级成了主流模式,这也造成我们对当时的网络文学的印象就是打怪升级。
李:但是您似乎没有写过类似打怪升级的故事?
跳舞:对,因为我写不了。这并非是清高,而是我真的不会写。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也想去尝试,但是很多东西你真的学不了,它是需要天赋的。
李:之后您创作了《嬉皮笑脸》,当时是怎么想要写这样一部都市青春题材的作品的呢?
跳舞:准确来说,《嬉皮笑脸》不是网文,而是一本青春小说。当时郭敬明、韩寒等人很火,我认识的一位出版商就和我约稿,让我写一本青春文学的小说。我大概写了十万字就交给出版社去出版了,出版后又因为闲着无聊把它发到了起点。
在写完《嬉皮笑脸》之后,我想顺便就再接着写点,既然武侠没人看了,那就写都市吧。一开始是按照传统都市的路子,写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情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写到十几万字之后,我突然开了窍。因为当时我在起点榜单上看到了一本书,书里有着各式各样的奇遇,可以满足人生中所有的幻想。那本书在当时人气非常的“爆炸”,是榜单第一名。然后我想,原来读者喜欢这样的,那我也来试试,之后我也成功了。所以《欲望中的都市》从十几万字之后就来了个急转弯,从一本都市小说变成了一本奇遇故事。
李:《欲望中的都市》的开篇的确是都市青春文的写法,但后面的部分就类似都市版的打怪升级了。
跳舞:对,在我看来,网络作家就是一个为大众提供故事的说书人。如果要给网络文学下一个定义的话,我认为网络文学是一种泛文学的文化商品,它的生产方式和传统文学写作不一样,从出生到成长,每一步的变化也都不一样。
李:那么这本《欲望中的都市》是否可以看作是您真正意义上的一次网络文学创作转型呢?
跳舞:可以这样认为。但是这篇小说很短,当时已经开始流行大玄幻了,基本上没有作者写一百万字以下的小说,而我大概只写了七八十万字就编不下去了。这本书先天不足,一开始我给它打的底就是一个都市文,没有很大的世界观,所以即使是中间转型,最后也只能这样结束了。后来我就想写一本玄幻,也就是《变脸武士》。这本书在内容上类似于《基督山伯爵》《铁面人》加《三个火枪手》。因为我从小看大仲马的书看得太多了。我一直坚持认为大仲马是最伟大的通俗文学家,即便是我们当下小说中的猎奇、悬疑、爽文套路中依旧有大仲马的身影。《变脸武士》就是一本非常典型的,完全进入网络文学的小说。同《欲望中的都市》不一样,我在《变脸武士》里放下了自己关于传统文学的思维模式。我没有加入太多作者个人的表达欲,而是站在第三方的客观立场上去思考这个人物怎么写,这个故事怎么编,如何能“勾”住读者,让他们追着看。我也发现自己很适合这样的写法。
李:接下来您又是如何想到去写一本仙侠题材的《至尊无赖》呢?
跳舞:《变脸武士》在当时的最高订阅冲到了一万,我觉得自己已经摸清了网文的写作路子,而且我当时很自信,我不会是一个类型作者。为了证明自己,我就想做一下改变。《变脸武士》是一个西式的奇幻故事,所以我接下来就想要写仙侠。其实在创作《至尊无赖》的中途,因为犯“文青病”,也走了一段弯路。我当时做了一个很大的神话体系,研究了东西方的宗教以及古希腊神话,想把它们合成同一个体系。但是要做这样一个世界观,首先得了解那些神话体系和相关文化。很多作者可能会将这些部分一笔带过,但是我觉得我要写好它,就跑去新华书店买了很多书回来翻,一边学一边写。其中有一个自己非常想写的桥段:一个男生在现实中遇到了一个陌生小女孩莫名其妙喊他爸爸,于是那个男孩子想他才二十岁,怎么可能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当他回到了八年前,认识了女孩的母亲,才意识到真相。原来这是男孩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生的孩子。在这段故事里我加入了大量的奥林匹亚元素,然后发现把读者看晕了。读者并不想看这些,对于这种欧洲的历史文化没有兴趣。但我当时为什么这么敢写呢?是因为太过自信。第一是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第二是过于高估读者的忠诚度。因为前面从新书发布到上架,成绩都非常好,直至写到那一段。所以我只能飞快略过那段,再慢慢把订阅拉了回来,当时买的那么多本书就一直放在了书柜里。
那么多本书,我真正用到的内容可能大概就一点点,大部分都没有用上,所以那次也提醒了我:这是网络文学,它与传统文学不一样,不能做这样的铺垫,不能过于站在作者的角度去表达你想表达的东西。因为网络文学不是一个灌输的过程,而是一个互动的过程。网络文学是读者在选择作者,这个时候作家就不能太自我。
李:如果说有一种东西可以称之为“跳舞风格”的话,在我看来,就是深切的人情味。
跳舞:是的,我此后写的《邪气凛然》也选择了都市背景,因为这是一个人情味非常重的题材。我的故事里人物是大于情节的。其实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事情,就是我从来不写大纲。因为我觉得当我把故事大纲做完再写的话,等于把这个故事重写一遍,创造激情就会消失。即使是现在,我也是先想一个idea,觉得开头特别有意思,就顺着想法马上写。顶多把思路想到大概够写个二三十万字,就开始动笔了。我在起点写的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字存稿都没有,当天现写现发,有的读者猜到以后怕我断更,我说不怕,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写下来的,没有大纲。
李:我记得您好像讲过,您笔下的人物是有自身逻辑的。
跳舞:对,按照人物的自发逻辑慢慢往下走就可以。这有一个什么好处呢?就是在你灵光闪现,想到一个特别精彩的桥段时,不会被大纲框死。而且我们要知道,大纲即便是做得再精细,做一个月,但这一个月之内又能闪现多少灵光呢?而且边写边想往往能够出现一些特别好的创意,保持作者写作的新鲜感。
李:《邪气凛然》后您写了《恶魔法则》,《恶魔法则》的世界观设定十分令人称赞,您能不能谈一谈当时的创作想法?
跳舞:2007年写《邪气凛然》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人性把握到一个极致了,最后有几段也把读者看哭了好几次,但这本小说的框架还是太小,它是一本个人的都市传奇,那时候我心气也很高,想再往前面迈一步,所以在《恶魔法则》里搭了一个大框架,其实《恶魔法则》最后探讨的世界观就是历史终究是由谁来书写的,中间还做了一个小恶搞。小时候我们听过一个童话故事,魔王叫人类贡献一个美丽的女孩给他,他才不消灭人类。我说如果他是神的话,对于神来说,人不过是一群羊,一个人会爱上一只母羊吗,哪怕这只母羊长得眉清目秀,不可能的,这种童话都是骗人的。而戳穿这种童话之后,历史的本质又是什么?于是我层层展开,编织了一种历史本质。而且我一开始是抱着写史诗的态度的,第一章就有一句:很多年之后大家才发现,头脑再英明的领袖,也有发挥失常的时候。然后以一位将军的凯旋场景切入小说,用来反映这个国家当时的状况,包括它的政治体制、君臣关系。
李:这就很见功力了,而且这不是一种简单的等级关系。《恶魔法则》空间的纵深感和人物的丰满度是许多创作不可比拟的,感觉得到您笔下对于个人自由尊严价值的坚守,并将这样一种价值观同许多不一样的价值观进行了对话。
跳舞:确实是有的,其实中间也有一些是被读者所反对的,但我坚持下来了。虽然我也说做网络作家确实是要迎合读者的,但也不能完全没有自己的坚持,有的时候也要塑造读者。当时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读者提的意见我觉得可以改的我就会改,但是我觉得真的不能改的,哪怕你们不看我也不改。这就涉及到一个作者最底层的坚持了。我认为这个是不能动的,否则我就不是我了。
有画面感一直是我行文的风格。其实我塑造的主角还是一个有底线的坏人。他确实做了很多坏事,但他是有价值观的,比方说他重视家族,重视家庭,无条件支持自己的朋友,会愿意为了朋友背弃天下人,这种设定其实就切中了读者的心,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为了我对抗全世界。好多网络小说也会塑造一个很自私,为了自己大肆杀戮的角色,但杜维是有家国情怀的,这会让他有升华之处,他很尊重人的生命,包括小裁缝、含月这样的小人物。所以杜维经常是痛苦的,其实从第一开始他就是一个纠结的人,他穿越后保持了几年的沉默,拒绝和人交流,不接受这个世界。这个设定源于我当时的一个想法,就是我觉得那些穿越小说里主角穿越后毫无芥蒂地去拥抱新生活是不现实的,一个正常人穿越后的反应应该是一下子懵了,暂时无法接受这个新的世界,很思念旧的世界,这才是一个正常的逻辑。杜维抗拒、排斥这个新世界,当他被他名义上的母亲所感动之后,他开口说话了,但是他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庸才,主动让家族将他发配回老家,获得自由。
李:您所塑造的杜维,包括他的对立面,我觉得也是存在着一种理念冲突的,这一方面是不是您的有意为之?
跳舞:是的,杜维更像是一个被迫成为伟人的普通人,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随波逐流的,最后参与政变也是被迫的,如果不参与政变,他和家族都会被灭掉。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当一个普通人,这体现出他的理念:并非追求权利欲望,而仅仅是想捍卫自己和身边人的生命和尊严。网文在那两年也出现了一个比较大的变迁趋势,就是读者会想看更大的世界观,更大的框架和格局、更复杂的关系,这是小白文很难做到的。小白文也写不出来,因为没有格局的大框架,哪怕是写两个帝国之间的战争,也会写成两个小痞子在抢台球桌,没有那个味道。而且所谓的格局并不是副本面积,这一点我当时在知乎也写了帖子,拿《指环王》举例,《指环王》中的地图面积有多大?其实也没有多大,帕兰达平原实战,关乎人类种族存亡的战争,才投入了几千人,其实只算是一场局部小战争的规模,但是它做到了世纪大战的效果,因为它展现了忠诚、背叛、友情、权利、责任等人性,这就是大世界观、大格局。
李:“格局”在您的故事里展现为了人性的复杂,包括对情爱的忠诚与背叛,以及文化理念的冲突,是这样吗?
跳舞:是的,《恶魔法则》说穿了就是在一个大陆上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写到全球、全宇宙。但是《恶魔法则》对我而言还是有很多遗憾的,比如最后的结局太仓促了些。虽然如此,这本书还是给我带来了很多东西,尤其是给我聚集了一批死忠粉,很多从恶魔时期跟过来的读者到现在都在追我的作品。《恶魔法则》写出了我作为一个青年人对世界的全部认知,我27岁时的世界观、对于很多理念的表达都在这本小说中,可能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浅显,却是当时我那个年纪对于世界的认识与感觉,无论是有关人性还是家国,包括友谊、亲情、爱情、责任,都是我那个年纪所认知的极限。所以《恶魔法则》对我来说是一部非常值得纪念的作品。
接下来的《天王》写到后期就是表达一种无奈,这也和我个人的经历相关,所以这本书的设定夹带了我的私人情感,尤其是我将结局写成了一个悲剧,就是将最后的反派设定为男主角的父亲。父亲之所以要让男主成长起来,是因为希望男主能杀死自己,因为父亲是神,神不能杀死自己,所以只能塑造出另外一个神,但是父亲又不想把这个事情让别人来做,就只能寄托于男主。同时他一个最大的悲剧在于,神虽然全知全能,但是永远控制不了人类的情感。比如他的父亲杀死他的母亲后又想复活她,但母亲不想活。复活一百次,每一次都没有办法让母亲重新爱上父亲。这里绕了一个很大的圈,表达的是人类没有办法控制情感,既控制不了自己的,也控制不了别人的。
当时写《天王》算是留有很大遗憾了,因为我从小就想写一个异能故事,但是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写这样的作品了,写了也可能不会再有当时的状态了。
李:《天王》之后的《猎国》,写作风格似乎又有所不同。
跳舞:《猎国》是我写作技巧最成熟的一部作品。很多作者他有100 分的能力,但写出来后只能达到60分或80分,不能完全施展自己的能力。而在《猎国》的前 100 万字,我的写作技巧可以说是达到了我能发挥的最大程度。单纯凭借技巧,我都知道写到哪里读者会有什么反应,比如写到这处,我一定能让读者抓耳挠腮。
因为当时觉得自己的技巧已经大成了,而且经历过写《天王》时的那些磨难之后,其实也得到了很多锻炼。我觉得我在那么痛苦的状态下,都依然可以把作品写完,那么更不用说我现在能够随心所欲地掌控写作技巧了,所以《猎国》的前期成绩非常好。
而且《猎国》也表达了一定的思考,比如对宗教的思考。《猎国》中间写了一段“地精日记”。所有看过小说中“地精日记”这一段的读者,都觉得这一段已经不是网文了。这一段是在故事里写的另外一个故事。讲的是,地精是一个在当时那个世界里被认为最低贱、最没有文化、最下等的种族,只配生活在荒原,以部落穴居,没有文化、语言,甚至可以说没有文明,以抢劫偷盗,甚至以互相欺凌为乐趣的种族。但是我写主角他找到了一个遗迹,发现在远古时代,地精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级的文明种族,其他种族像人类、矮人、兽人……都是地精的附属种族。但是地精在创造了非常昌盛的文明和科技之后觉得自己缺一样东西。他们觉得人类、矮人、精灵、兽人都有自己的神,都可以祭祀,去崇拜神,有宗教信仰,而我们地精却没有,我们要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神。但当他们把大量的国力投入在“造神”这件事上之后,地精文明崩溃了。这是那个世界观的背景。“地精日记”是地精这个国家被人类等各种族所灭亡之后,在最后的时刻,相当于文明灭亡倒计时的时刻,由造神计划中守护基地的一个将军每天记下的日记。
“地精日记”这一节我写了四章,但是居然没有掉订阅。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东西成了,表达出了一种在绝望之下对于自己文明的反思。在末尾我借这个将军的笔写了一句话,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没有枷锁,但我们却试图给自己制造枷锁,然后导致了我们的灭亡,这何其可笑。
但是《猎国》后期也写崩了,或者说写到后期我突然不想写了。当我把自己最想表达的部分写完之后,我要做的无非是把这个故事讲下去。但我突然不想讲了,因为失去了表达欲。
最后写的是主角目睹了一场政变。在这个世界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有人类上古皇族的遗迹,是所谓人类的母地,是原来人皇的皇族在这里留的一个皇族之地。这里有一个圣城,所有的皇族和他的子民都住在城里。城里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有全世界人的供养,但是几百年几千年都不许外出。只有当每一代传承的时候,他们才会丢出一些传人到世界上去,20 年后再把他们接回圣城,筛选下一任圣城守护者。男主角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他的母亲是圣城上一代的守护者,但是死于那场政变。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守护圣城的使命,后来发现那些所谓的叛变者才是正义的一方。然后他就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有这么悲惨的命运,即便是奴隶,死了之后也是自由的,而我们祖祖辈辈都像奴隶一样把自己卖给了你们所谓的皇族,即便是奴隶也没有这么惨的。你们总说外面的世界没有这里美好,说北国有恶劣的风雪,南方有炙热到窒息的那种天气,大海有恐怖的风浪,沙漠有会死人的干旱,但是这些我偏偏想去瞧一瞧,所以今天我们所有人都站起来反对,所有人都要当这个叛逆者。男主角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下手去杀死这些犯罪者,他不是正义的一方。就是在这段情节写完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想写后面的情节了。
接下来男主角就放手让圣城灭亡了,但是这个国家还没有灭亡,后面的那些东西我就不想写了,几乎是用写大纲的笔法快速写了几章,告诉读者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是读者不满意,因为他们所喜欢的很多人物,我没有仔细交代,没有填好坑。
《猎国》的主角是我以前从没写过的类型。他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一个猎户,一个粗鄙不文的土鳖,出来之后就开始游历四方,参军,一步一步被一个皇帝赏识,然后赏识他的皇帝死了,国家发生变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是写到后期,当我表达完了所有我想表达的东西之后,我发现这个故事后续也能写,也需要把故事写满,但是我不想写了,就快速把它结尾了。
但是在《猎国》里面我也塑造了很多我的读者到现在都非常喜欢的桥段,因为《猎国》成绩也蛮好的。例如小说里影射了一个显然跟《恶魔法则》完全不一样的郁金香家族。我所表达的是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这么一个家族,即便存在也会被皇帝灭掉。我觉得之前的想法太幼稚了,就自己开了个玩笑,在《猎国》里面把这个设定推翻了。我就写这个国家也有一个郁金香家族,每一代都在守护国家。到了这一代,最后一个公爵去世后国家就灭亡了。男主角想找到这个家族灭亡的原因,后来发现最后一个公爵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皇帝的杀戮。因为王储和公爵发生了很大的矛盾,公爵觉得王储是个庸人,没有任何才能,不能治国。矛盾多次爆发之后,皇帝就杀了他。他死前说皇帝的儿子是个庸人。皇帝回答说,那也是我的儿子,我的国家当然要传给我的儿子。公爵问,如果我死后国家遇到侵略怎么办。皇帝说,我自己打。公爵又问,我死后,你的儿子还能守护这个国家吗,我死之后谁当墙梁?皇帝说,莫须有的事情你就不要说了。这个故事其实在推翻以前那个郁金香家族的设定,那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属于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猎国》里可能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包括写军人的热血和勇气,但最后是个悲剧。
写《猎国》时候,我发现自己技巧成熟了,但也突然丢掉了一个东西,就是少年感,到后期尤其如此,读者也会觉得作品的气质越来越像一个瞻前顾后的中年人,这是我自己考虑很久的一个问题。
《猎国》写完后是《天骄无双》,相当于《恶魔法则》的续集,没写好,因为那个时候网文的审核已经非常严格,我一改再改,后来难以为继。
李:从您的这种讲述来看,我们发现您对网络文学其实也有一个激情期,从一开始的逐步攀升,至《恶魔法则》达到顶峰。在技巧成熟之后,您会不会觉得对网络文学的激情在缓慢消退呢?
跳舞:写《猎国》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既然我可以通过成熟的写作技巧进行创作,哪怕不走心,也能调动读者的情绪,做到七八十分,那我也不追求九十分,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呢。这种情况下往往就不会再融入很多的情感,所以我之前的每本小说里都会有让读者能够看哭的桥段。而《猎国》里只有一段,后面就没有了。我发现我自己越来越把写作当成是一个职业,开始流水线作业。而且写《猎国》的时候,我组建新的家庭,可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经营家庭上,就对于写作慢慢减少了很多热情。
尤其是在《天骄无双》的结尾写崩了之后,我一下子就觉得写作受到了束缚。既然我想写的暂时写不了,那我先靠技巧,随便写写也行,就有了《天启之门》。而且那两年IP很热,我也在这个浪潮中接了一些IP相关的工作。《天启之门》断断续续写了五年,中间断了,其实就是在做别的工作。更到后来,我突然发现外面那些钱挣得没意思,影视这个行业太复杂了,干不好,思来想去发现还是最喜欢写作。停了几年不做,再写的时候又积累了很多创作的热情。同时这几年对于自己的人生经历、社会认知,又有了很多想表达的东西,网文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东西就写在《稳住别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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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稳住别浪》还是在很多方面保持了您前期的风格,比如陈诺的人设和您写都市文的行文方式。您在具有当下性的都市情景中设置了一个向后穿越的设定,还加了一些新的元素,很有意思,但是其实不容易写。
跳舞:因为现在的市场中,读者的阅读欲望发生了变化。他们愿意接受更碎、更短、更快的信息。我想今年就算我拿出一本《恶魔法则》在起点发,也不会火。
原来的套路在失效,现在流行的是“强人设”“高概念”。“强人设”的话,像《稳住别浪》里最有魅力的角色就是陈诺,各种耍贱、耍坏,各种“狗”。但是在我以前的小说里,最出彩的人往往是配角。比如《邪气凛然》里的欢哥、大师兄,都是非常出彩的,反而是主角陈阳不是很出彩。《恶魔法则》里更出彩的可能是白河愁、甚至于是辰,主角杜维相对而言就没有那么出彩。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代,主角就需要是一个特别讨喜,特别吸引读者的人设,因为这样能抓住读者。
李:这样会不会导致配角有些简单了?
跳舞:现在必须是这样。因为读者的注意力变得非常分散,他们很难同时去关注几个角色,注意力只够集中在某一个角色或者某两个角色,超过两个都不行。现在不是说作者写不出第三个出彩的人物,是这么做结果会不好。
这两年我有一本非常喜欢的网络小说,叫《穹顶之下》。别人推荐我去看的,我去看了之后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它的战斗群像和人物之间的情感写得太好了。当时我觉得这本书的成绩一定巨好,一看确实挺好,但也没有好到我认为的那种程度,没有爆。后来我明白,时代不一样了。这本书如果放在五年前,绝对是榜单特别靠前的作品,但是放到现在就只能说是成绩“还行”的作品。
在写《稳住别浪》之前,我就知道这本书一定会爆。因为此前我花了半年的时间研究网文现状。我想明白了一个事情,就是网文比起文学,更像传播学。网文其实是一个向读者传播讯息的过程。我们在传播讯息的过程中,第一要做到信息不走样,不损耗,也就是所谓的传播真实度。第二是传播效率,就是信息描述的是否准确。第三是传播讯息的数量不能太多。比如第一章我们会向读者传播四个讯息左右。不能多,如果太多,读者是接受不了的,他会觉得太乱,关掉,换下一本。也不能少,少了他觉得太单调。第四最重要,假如你传播了四个信息,那这四个信息中哪些是让读者有兴趣继续接收的?可能读者对三个都不感兴趣,但觉得第四个有意思,他就会咬住那一个点往下看。等看到第十章的时候,那三个无趣的信息读者已经接受了,这个时候阅读障碍也就降低了。
李:您认为现在的网文阅读现状有哪几方面变化?
跳舞:首先是阅读门槛的持续降低。我觉得在未来,男频的东方玄幻、修真,和西方奇幻都很难有起色,反而是都市类或者类都市类,不管是都市异能还是都市情感,更接近于现代社会的题材会越来越多。
从读者角度来看,他们现在不看仙侠和奇幻是有原因的。大量涌入网文市场的读者要求能够在短时间内去理解、接受讯息,不愿意去想象另外一个复杂的世界,只想看到一个能够迅速理解的世界——现代都市。所以这绝对是未来两三年出现最多的题材。当然,节奏要快,不一定是异能力,但要有一定的超现实元素。而这个超现实元素还不能太复杂,不能带有很强烈的文化深度和厚度,比如蒸汽朋克。为什么现在读者不爱看西幻?看西幻首先要对西方的文化品质有所了解和理解。但这个太难了。现在社会上普遍的这些爱刷短视频的年轻人,他们的文化程度之低简直是让人无法想象的。这里的文化程度不是指学历,而是文学素养、生活常识,或者说我们认为的那种历史哲学知识,他们的人文常识匮乏到让人觉得很恐怖的一个地步。
他们现在讯息接受的来源是微博、朋友圈、抖音、快手,甚至是小红书,没有其他的讯息接收渠道,对于很多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所认为的常识是完全陌生的。这个时候你给他看一个西幻文,你跟他说公侯伯子男、君主立宪等政治体制,他会觉得我中国历史都没学好,你跟我说西方历史我根本不懂的。你要跟他去聊东方玄幻的话,他会认为这是一个夺宝、打怪、仇杀的一个江湖故事。你写仙侠也不行,他们对于我们国家的神话体系都不了解,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神位”,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元始天尊”,什么叫“一气化三清”。这些类型的阅读门槛都相对比较高,但是读者只想看到他们能认知的内容,这就需要作者主观地去降低阅读门槛。
大家追求的第一是快节奏,读者更喜欢快节奏的作品。有时候读者失去耐心的程度甚至让你觉得不可理解。作者写两句话,第一句话说这个人死了,第二句说第二天他复活了。读者看不到第二天这句就开始骂了,没有耐心到连两句之间的间隔都受不了,急于表达情绪。这就逼着我们把节奏做得更快,减少一些先抑后扬、转折,铺垫更是不能,一铺垫就“死”了。
第二是一定要出“梗”。有概念的作者都在慢慢改变自己。比方说我们都在追求这种强趣味性,即便不写小白文,也要写强趣味性,加悬疑、搞笑等元素。《稳住别浪》里加了一些“反差萌”。杀手拿了50万去做任务,路上遇见个碰瓷的,只能停下来还价,一百一百八,一百六一百五一百四,成交,赶紧打钱。“反差萌”大家都在做,这个东西是从漫画学来的,但不是最主要的,只是小技巧。
第三是小框架。他们越来越难以接受大框架,希望每过一两章就有一个小段的情节。其实平均下来就是这本书每天都能带给我一到两个有趣的点,而且这些点能够逻辑自洽。那作者就需要对于故事进行简单处理,做复杂了也没有人看。
李:您认为网文未来会有什么变化?
跳舞:我个人的看法是未来三年到五年,网文会出现分水岭。
首先是网文的短视频化是不可逆的。前两年感觉全民写网文,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写网文,现在是全民当主播,看短视频。以前在地铁或者公交上,会看到很多人拿手机看小说,现在还有多少人在看小说?很多都是在刷视频。哪怕不刷抖音,也会看微视或者哔哩哔哩,那也是短视频。我也喜欢看b站的视频,看半佛山人。为什么大家都在看短视频?因为文字是要通过脑子去转化信息的,隔了一层,而视觉则可以直接被接收。在讯息传达过程中,视觉是让他们更喜欢的传递方式。但是看文字就不一样了,看完还得动脑想象这个事情是怎么样的。短视频能直接读给你听,用耳朵听就可以了。很多年轻人开着视频一边刷牙,或者一边吃饭,听它下饭。
从数据来看,网文的绝对值是在降低的,而短视频是在飞速增长,牢牢霸占第一位。有些短视频或者短剧确实很差,但是流量很高很高,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愿意接受这种浅显、简单、快速,哪怕是粗制滥造的东西。你认为的粗制滥造,恰恰是他们知道但是不关心的点。比如你在关心茶杯好不好看,他却关心茶水解不解渴。我们的认知角度跟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问题是现在他们是主流,是市场。所以网文如果要发展的话,我们必须要去改变,调整。大量读者对于高质量文的需求没有那么高,他们目的就是打发时间,用来娱乐,所以网文未来竞争的就是如何让快餐变得更快、更方便。
现在还有一个所面临的很大的冲击就是新媒体文。很多新媒体上的网络小说真的是在消耗市场,一方面是有些文质量很差,一方面是免费阅读。免费阅读其实就是在消耗市场,破坏了我们花费十几年时间建立的这种消费意识,让读者回归到我可以吃免费霸王餐的使用习惯上。
每年倒是看到很多让我觉得可能是一个新的路子的门类,也不会做大,但是会有一定的市场。比如现在的轻小说,急速膨胀,但它的天花板很低,到一定程度就涨不上去了。因为轻小说的重复性也很高,看多了就会觉得无趣。它相当于大鱼大肉吃腻后的清粥小菜,拿一本猛然一看,可以很悠闲地翻一翻,但是连着看两本就看不下去了。没有人天天吃清粥小菜,但它会牢牢占据一部分市场。
另外,网文将来会变得社交化,互动性增强。因为现在起点的本章说、本段说的数据非常重要。
李:面对这些变化,您还会坚持在起点的创作吗?
跳舞:说到起点,我对起点是有很深厚的感情的。因为起点做到了一个中国文学网站的“豪门”。同时它有一个大量的读者基数。这个读者基数的存在就足以支撑起各种小众题材的存活,换别的网站是做不到的。比如飞卢有一阵特别火,流量据说也很高,但是你在飞卢就只能写那一种东西。在起点不同,起点有海量的读者基数,它的类别很丰富,哪怕你是一个小众的题材,也能在起点找到你的读者。起点可以说是维持了中国网文向上发展的一个趋势。
李:我们也期待好平台和好作者相互成就,感谢跳舞大大,您的访谈不仅为我们讲述了您每部作品的创作历程,也让我们感受了中国网络文学发展中进取、开拓的精神!
(原载于《青春》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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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跳舞李玮管文颖邢晨
图源|网络
编辑|夏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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