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入感与轻世代:网络时代的言情文学与影视改编
当网文尤其是言情这一类型及其影视改编的影响力不断溢出文本,大刀阔斧地介入当代生活,其结果不仅仅体现在对大众审美的调试,还让网络空间中包蕴的一些带有社会实验性质的观念不断地向主流文化破壁;同时还让一个经典概念在网络时代遇到了挑战:“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吗?网络时代的代入感
其关键词或许就在于“代入感”三个字。“代入感”虽然不是一个新概念,但却是随着网文及其改编作品的流行而得到加粗、强调:传统的写实主义作品是将观众“带入”作品世界、占据一个旁观的观测点感受真实,相较之下,网络作品强调的“代入”则是“如果是我,我会/我不会”的二元选择,而与“私叙事”无关的选择似乎很难再召唤网络时代的观众。
网络艺术作品所强调的“代入感”,用一个时髦的说法更像是“献舍”给作品当中的角色。“献舍”一词最早出自道教术语,后作为一种设定被玄幻修仙类作品泛化使用,指的是通过主动献祭出自己的肉身、召唤另一个强大的灵魂进入“舍”,献舍之人以此为代价要求被献舍之人帮助自己完成心愿。
这形成了网络时代的特有景观,一个有关“真实感”的绝妙悖论,“我知道作品只是虚构的——你反复暗示我们这点。但我只能把他们当真人对待,这样才能认识他们。”可以说,当古典创作的所谓第四堵墙被网络符码所拆解,网络性这一属性让文艺作品不断贴近大众的日常生活,当网络时代观众观看的距离被抽空,于他们而言“真实感”不在于收集现实的多样性和不可能,而在于分享“我们都一样”的代入感。也就是说,“一千个哈姆雷特式的理解”在今天似乎不再是网众的共识——电波与数据连通的两端用户或许不再分享着同一种“现实”。
变化还在于,网众以打分、评价和定性去衡量作品,甚至成为通用的交流语言,以此在时代飓变中维护一种心理秩序、修订一种不成文的社会契约——换言之,时代与情感成为了一组对照组。英国的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德·威廉斯最早在《电影序言》中提出“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这一术语,用作分析艺术表达与社会变迁之间关系的工具,他认为区别于世界观、意识形态,“情感结构”诞生于经验与表达之间的鸿沟,着重于在系统性的信念之外捕捉更加鲜活的情感体验与实践意识,通常在社会转型期更易被识别。
而现代性所带来的冲突正在于:我们处于一个由封闭走向开放的社会结构,现代人将全部安全感的获得与庇护都加诸在婚姻关系之上,这种焦虑使得婚姻成为一种基于安全的考量的合作契约,于是对爱情价值的证明由感情体验过程转向感情结果。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由网文哺喂出的读者观众们会追评琼瑶剧为“三观不正”——《一帘幽梦》中费云帆的“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而紫菱失去的可是她的爱情”被反复吐槽,原因就在于主角爱情浓度的体验造成了伤害他人的结果。
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时代症候的“爱无能”,指向的是这样一种新现实:所谓爱是至死方离的浪漫定义,无疑,已经不再流行——因为它以前所效力并从中取得活力与自我重要性的亲属结构,已彻底改变。亲密关系变为:随时可撤回、删除、去链接的自由,而爱情不再是生活中的必备品,而被视为是一种奢侈的“修辞”。
甜宠剧的进与退
是与时代情绪共振,但有速食、速朽的可能,还是让“时代的归时代,感情的归感情”?是默认文艺作品的潜移默化功能,还是坚持文艺作品独立于“三观”的纯审美价值?
在网文改编为影视作品后,这种矛盾的现象则得到了一种“主流”和大众的延伸。一个典型的场景便是,当观众在甜宠文改编的剧情中“嗑糖”、感慨“这是什么绝美爱情!”同时,还有一批观众会打上一个问句,“不觉得可怕吗?现实中如果是这样……”
让我们把这一问题聚焦一下:忧心忡忡的“现实派”认为,看多了甜宠剧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女性自我认知:她们渴望霸道、渴望依附,她们用独立和尊严去交换一个精心打造的“舒适集中营”。 “一朵用毒汁浇灌长大的花,清水对它来说反而是毒汁”,毋庸置疑,在“现实派”眼中网文网剧快销品对女性来说就是“毒汁”,会让她们习惯于缺乏自尊与自我价值感,越向情感寻求满足,越会陷入不平等的陷阱。
尤其,自所谓的顾漫三部曲《杉杉来吃》(改编剧名为《杉杉来了》)《何以笙箫默》《微微一笑很倾城》被影视开发以来,便让“真白甜·伪励志”的争议进入大众视野。处于女频网文阅读鄙视链末端、被诟病是女权大洼地的总裁文及其改编影视剧,总是身负“三宗罪”:霸道男主及其派生物傻白甜女主,由读者不安全感投射出的畸形恋爱关系——让渡平等关系取保护,和以“需要”来替代“爱”的有毒糖衣,成为了靶子文本。
而“审美派”则坚持,甜宠也罢爽文也好,不过是一剂情感补充剂、一次清醒梦、一种现实生活的代偿。与其说是当代人情感幸福度低,而去选择承担“代糖”功能的甜宠剧,不如说是因为懒得去恋爱,甚至不想谈恋爱,因而选择了一种可以快速满足的“精神保健品”,并提前注明了:这是没有玻璃渣的糖粉补充剂,请放心食用。
在两种不同视角的角力下,竟也产生了一种国产网络作品独特的演进路径:职场剧甜宠化,但甜宠剧职业化。前者体现为一众在行业布景板中谈恋爱的职场剧,常常被斥为是不够有深度的、肤浅的、娱乐化的工业糖精。质言之,剧情设计对现实的处理仿佛总是透过一种传奇性的、理想化的加工,像是给现实加了一重过于柔化的滤镜,蒙上了一层粉红的蒙版。
轻时代的幻梦与真实
若以传统现实主义理论来评判网络文艺作品,它们看起来则既不“刺”,又带着工业糖精味儿的苦,其质感显得十分“塑料”,不过是描着金边的乌云,看起来像青年人带着“奶味儿”的无病呻吟——太轻了。
“轻”在网文及其改编作品中,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生命的“轻”,如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主角会轻易地放弃生命,素素跳下诛仙台后便可以“换大号”白浅上线,某一世的痛苦与挣扎不过是一次“渡劫”体验;二是人性的“轻”,如《琅琊榜》里的角色是黑白、忠奸分明,几乎不允许存在人性的灰色地带;三是自我的“轻”,如《步步惊心》中若曦以爱之名追认的“四爷八爷之选”,内里却是有关生存的冷静筛选:胜利者的历史已经书写完成,她回溯性的选择本质上不是挑选理想的恋人,而是“怎样更好活”的选择,也因此八爷因为历史上必然的失败而被放弃——故事不过是对淘汰错误选项行为的合理化,裹上了一层好看的糖纸。再如《欢乐颂》中“五美”,也是身段柔软,动机灵活。在这里没有对种种不公正社会潜规则的、阶层的甚至是命运的反叛,更多地与“规则”合谋。
这与传统现实主义的嘹亮美学格格不入:尤其是五四以来的艺术以“求真”为旗帜,要打破“瞒”和“骗”,去表现生活的复杂面,窥测人性的复杂性,这种深度挖掘让其审美范畴偏重于滞重的悲剧性。“轻审美”的处理自然地让故事缺少了一些厚重和丰富的“悲剧性”,既缺少命运格局虎步龙行的力量感,也欠缺了福柯所说的“(深思熟虑)不顺从的艺术”。
但在这个“轻”时代里,所谓“网生代”的情感结构同时又包蕴了另一种可能。这样的“断裂”,还源自于他们对想象力的推崇。他们认为:当理想主义的“生活在别处”在现实语境里并不被允许,便选择滑向“务虚”的一端——在虚拟构建中,一切皆有可能。
例如《你是我的荣耀》开辟的甜宠剧职业化赛道,其中航天人的情怀同样展示了,这一批在物质与精神文明极大发展时代中被允许做梦的年轻人,开始在地上做梦了。这些“轻”化的处理,一旦想要描写、处理“复杂”,便容易显得游移不定、忽左忽右。浪漫化的理想主义有余,而对现实生活的理解不足、太“文青”了,说是离地三尺的“写实性”也不为过。
不过,“轻”是这个物质与精神都极大丰裕时代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图腾。对这个“轻”也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看,虽然“轻”对复杂性的兼容性并不够高。但这种“轻盈”包蕴着应对当下新现实的能量,网络艺术作品的“写实”,其重点不在于写现实,而是在作品之外,还能点燃一种希望。看似以丧失自我、以身份或心理的被替代为代价来“接入”(access)幻想的叙事, 却不总是某种“脆弱”心灵的虚假产物,还可能是处理生活境遇与选择的一种重要努力,是面对现实境况的另一种“软着陆”,最终达成与某种现实困难情境的协商。
归根到底,网络时代人们的认知模式发生了新的变化,而每个时代都会提出自己的命题:如何去弥合流行和艺术的价值分叉,这是一道双向的选择题。
来源:澎湃新闻 | 韩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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