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香蕉:天资平庸的作者,要学会享受写作
一段时间之前我去湖大讲了一堂写作课,讲完后跟老师吃饭,老师跟我感叹学生写得少,为什么呢?因为文学专业的学生一直学习的都是经典文本的分析,他们太过明白那些伟大作品的标准是什么,一旦他们动笔,他们就想着自己笔下的东西要按照这个标准来,反而提笔踟蹰,写不出文章来。回想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忽然喜欢上了写作,但是我没有天分,在整个学生时代,纵然我无比热衷于写作,我的作文也一直是课堂上的反面教材。我向往《滕王阁序》《我与地坛》这样的经典,我会幻想作者拥有多么惊人的技术积累,才能写出如此流畅的文字来,但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了自己:即便你写上一辈子,也写不出这么厉害的东西来。
早早地接受了自己在文字方面天分的平庸,反而更能让我在对文字技巧地探索中享受纯粹的快感。
在我的学生时期,几乎每天都会在作文本或者日记本上写出几百字来,平均一个星期撕毁一次。因为每次回头看,我都会觉得这东西写得太差了,然后我会找到“改进”的方法,当我写出新的东西,我会拥有一种“技术进步”的获得感。当然,一个星期左右,我又会开始反省自己的各种问题。
我承认自己毫无文学天分,反而将我对文学的爱好与热情持续了十多年,哪怕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将来不会以此为生,我仍旧享受在文字中探索那种纯粹的愉悦感。
在经过十多年反复思考之后,有一天我忽然理解了文学写作的基本原理,并且根据原理不断地挖掘。我接触到很多貌似“正确”的概念,包括一些理论界的论断、包括一些读者热心的提醒,但我从来都不会轻易地接受,哪怕它们看起来很像是“真理”,哪怕它们出自再厉害的理论家之口。我只会思考“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得出这个结论,他是在怎样的实践中得出来的,他的这个结论是否具有普遍意义上的可复制性?
我总是说《赘婿》是试验文,因为在写作中我也并不追求“真理”式的恰到好处。
在《赘婿》前期我比较追求情绪的表达深度,为了将某一种感觉多挖掘出一分味道,我甚至会使用两倍、更多倍的繁复文笔,从不同的侧面去进行暗示和催化。
在《赘婿》的中期,我尝试摸索过非爽点式的个人观点的表达——网络文学作为一种通俗文学,所有人都知道作者要顺着读者的感觉去,但我就是很好奇,我们是不是能将自己的观点加入其中呢?如果能,又能加到一个什么程度呢?某个阶段我甚至在文章里加过两三章议论文体,那是读者不喜欢看的东西,但我就是想看看读者接受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在《赘婿》的后期,有大量的章节,读者甚至看不到主角出现。对于通俗文学来说,视角跳开主角是一种大忌,但我反而会有意识地挑战“即便主角不出现也能让读者觉得好看”的写法,所以《赘婿》的后期出现了几十上百个群像人物。
“文字是思维不完美的载体”,人的思维是复杂无比的东西,当我们通过文字进行思维传递与重现,不同的写法会出现不同的效果,它们没有高下之分,都只是复杂思维的一个剖面。真正的文字工作者,都只是根据他们想要达到的效果,选择了不同的表达方式和写法。
如果你希望深入地挖掘一段思维,你需要一种方法论;如果你想要让你的这段表达更好看,拥有更多的读者,你可能需要另一种方法论;而倘若你希望自己的表达在深刻之余又不失好看,那么你需要的方法论可能会更加复杂。
我热衷于挑战那些“错误”的方法论,当我清晰地看到这些“错误”的方法在读者群体里引起的反应后,我反而会更容易把握“正确”的区间。
当然,文学圈很多时候并不这么理性,我不得不承认,搞文学的往往很感性,人们追求写作的灵性,并且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平庸。许多时候,天才们写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太多方法论可言,王勃写《滕王阁序》才二十出头,李白从一开始便惊才绝艳,当初新概念作文大赛中出现的部分文章,那些十几岁少年对文字美学的认知和捕捉,我至今也望尘莫及。
但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是天才呢?我相信绝大部分的文字工作者,只是热爱写作的普通人。
有一天我去毛泽东文学院听课,台上的老师是国内最一流散文期刊的编辑,当时她在台上介绍期刊的收稿标准,讲述文学的先锋探索并且鼓励台下的作家深入理论的前沿,台下是几十个省内知名的青年或中年作家,那一刻我环顾四周,忽然有一种想法,在座的这些到底是文字的探索者还是使用者?很多时候一个作者兼具探索者与使用者两种身份,但何者更为重要?
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我们身份的本质其实是文字规律的使用者,甚于探索者。《滕王阁序》写于两千多年前,许多文学经典都已经拥有数百年的历史,我们许多人并不需要孜孜不倦地去探索那些先锋、那些猎奇的东西,我们更需要掌握已有的文字规律,配合社会现实写出一些东西来。
文字的探索者探索新的文字规律,而文字的使用者,熟练旧的文字规律,我们的文学界常常赞美前者而忽略后者。我更喜欢后者,我喜欢看见一些作者用朴素的技巧写出沁人心脾的文章来,而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他们需要的是文字技巧的恰当,而并非文字技巧的革新。文字技巧的革新当然有其意义,但有少数人去做也就足够了。
在写作的这两年里,有时候遇到编辑约稿,让我根据《赘婿》谈一谈写作的方法论,我常常说怎么谈呢,那只是一篇充满瑕疵的试验文,它并不存在多么令人肃然起敬的新发现。我探索的仅仅是前人已经探索过的部分,我十多岁读《滕王阁序》《我与地坛》时,叹为观止,至今仍旧叹为观止,到五十岁时,或许仍会如此感叹。
我能够分享的,仅仅是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在这个过程里获得的喜悦。在我小学的时候,我喜欢做数学思考题,我会用一两个小时想通一道题目,获得正确答案之后,心满意足。毫无疑问,这些题目在高年级的学生或者参加过课外培训班的学生眼中不值一提,但这个过程让我感到愉悦。
当我对文学的规律感到好奇之后,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慢吞吞地将一些别人早已理解透彻的文学规律抓在手里,我每七天撕一次自己写作成果,撕的过程让我感到愉悦,因为那意味着我对文学的理解更进了一步。我有时候看过去写的东西,会发现许多瑕疵,这种发现同样让我感到喜悦,因为我已经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不追求一蹴而就的荣誉与成就,相反,令我愉悦的是过程。在我仅能写出一些垃圾作文的学生时期,这种愉悦令我日复一日地写下去。后来我出了校园去打工,每天仍旧以写作作为消遣。那个时候,我明确地认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因写作获得任何荣誉、成就或者金钱,但我也愿意自得其乐地写上一辈子。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分享,大概就是我这种没有任何文学天赋的人,仍旧可以依靠这种简单的喜悦,在十余年的反复思考和锻炼中,终于摸到了写作的门槛。
在每一个时代当中,能够留下名字的天才,不过寥寥数人。我觉得,我们大部分文字工作者,不妨先承认自己的平庸,享受于脚下的寸进。你也许不能成为爱因斯坦,此生的终点也不过是一名八级钳工,但谁能说成为一名八级钳工的人生里,就没有瑰丽风景呢?
如果你这一生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在踏踏实实地低头前行,有一天仰望星空时,你会突然发现星空的瑰丽是多么令人震撼;但倘若你一直都在仰望星空,从不关注脚下,那你会摔跤的。
来源:湖南文联(微信公众号) | 愤怒的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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