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程耳谈王小波:在消失之前,让一切先发生
图片由新经典琥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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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基调上来说,王小波的小说还是非常悲观主义的,但是他不太愿意跟我讨论这个事。他有一封给我的信里面写到,人生最后烟消云散,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但在消失之前,我们要让一切先发生。
”
4月11日是王小波去世20周年纪念日,性学家李银河与导演程耳以“黄金时代的消亡”为题展开了一场对话,探讨在这个信息化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该如何更好地读王小波。以下内容为对谈摘录。
“他的幽默和荒诞使他腾空而起,俯视时代”
程耳:为了准备这次谈话,我最近三四天都在阅读王小波先生的小说,我总体上的感受是,王小波先生的小说抵御了时间。他有那种渗透到思想、语言和叙事里的自由,他冷静、深情,他有超越他的时代的价值。他的幽默和荒诞使他腾空而起,时至今日,他依然俯视着我们今天的时代。
小波先生的小说跟同样表达那个时代的小说给人的感受不一样,他没有把着重点放在任何我们已知的那个时代特别表面化,或者在今天看来特别陈腐的东西。他新视角的起点在于,在他的人物和环境之间找到了一个更为宏观的平衡点。举个例子来说,他在《黄金时代》里面写到,既然摧残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就应该下山接受这种摧残。他似乎站在更加宏观、更加俯视的角度看待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里发生的所有事件。
其实任何创作从最根本或者最源头来说,无非是对时代精神的一种表现。小波身处他的时代,他去写《黄金时代》这样的故事,很少写王二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当然有一个原因是王二对自己比较自信,他基本赤身裸体,这是当时开玩笑,只是一部分原因。
我相信更大的原因是,小波意识到服装是一个年代最表层的时代精神的体现,即便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也一样。后来在《革命时期的爱情》里,当然写到了叫海鹰的女孩她穿的军装,但是他写这身军装只是为了说军装把她的身体染上了颜色,他最终还是回到身体本身。所以我觉得从根本上来讲,小波先生的小说去除了表面化的、风一刮就能吹走的最表层的时代精神,他直面身体,刺穿皮囊直达肌肤。
接下来我想说的是他的冷静和深情。最近十几二十年,或者更早一点,八几年的那一批作家,才开始在审美上注意到文字本身应该是冷静的。因为我们确实有过很多激昂的年代,与此相应有很多非常激烈的、煽情的文字表达。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越来越喜欢这种非常冷静的处理。我个人偶尔也写字,我对自己的概括是冷漠和温情。
这次看完小波先生的小说之后,我觉得小波先生是冷静的深情,他几乎不偏不倚地描述着王二、王二经历的每一个女人以及他们之间的纠葛。他用最简单、最粗暴,然而其实是更准确的方式——没干成和干成了——在表达王二跟所有女人的关系,在这背后,我感受到一种深情。
最后我想说的是,无论哪一种创作、艺术,更高的境界是它的幽默和荒诞。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王二站在树上,看到有一个人被很长的长枪捅进身体,在树底下转圈的时候,他说,“瞧着吧,只能发元音不能发辅音了。”有这句话作为背景,我们似乎很容易讨论一些东西,包括王小波先生他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他在树上,他稍微高一点,不能太高,太高就到云端了。他在一棵树上,朝下看着这个时代,看着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瞧着吧”这三个字首先是他的一种心态,或者是他的幽默,然后是“只能发元音不能发辅音”,这是冷静的、客观的,仅仅只描述当下而不做任何评判,事实上是对于死亡的一种判定。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他的幽默和荒诞使他能够腾空而起。他腾空而起站在这棵树上,继续看着我们。
王小波
李银河:我想说两个事情,一是小波的东西跟以前的都不一样。在中国,文学从来都是一个政治批判的对象,或者是政治解放的一种号角。而且文学这个东西从来都不那么单纯,文学在中国好像成了大家意识形态上的争议,什么东西能写、什么不能写,哪个东西是资产阶级的、哪个是无产阶级的,哪个是革命的、哪个是灰色的,都会这样评价。王朔的东西还有点解构,解构意识形态,王小波的小说特点是完全不对话。对那套意识形态上的评价,他一点都不在意,而且他在写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应该在哪个阵营,他就是写人性本身。所以我觉得,他这个就是纯文学。
冯唐说,中国要有现代小说的话,王小波是一个好的不得了的开始。冯唐挺有意思,他有一次写到他看《黄金时代》的感觉,他说那天就像阿基米德一样,那个物理学家正在洗澡,突然明白了浮力的原理,就光着屁股跑大街上说发现了。他当时正在厕所,然后想马上跑到大街上说小说就可以这么写。
小波的东西里面有一种真正的幽默,不是现在那种无厘头、搞笑,而是像程耳说的,这个人现在只能说元音不能说辅音了。有一次我看冯唐写到,评判一篇文字好不好就是看能不能让人笑,他说王小波让他笑了两次。我在前不久看了一遍他的《2015》,狂笑了七八次。我在美国呆了六年,回来以后得了哮喘,哮喘治好之后就不能狂笑,一狂笑哮喘就要复发,有的时候险些哮喘复发。其他的,我说不出什么。
程耳:当他这种幽默以一个非常荒诞的事物作为背景的话,效果是会叠加的,最后形成一种荒诞。这种荒诞可以去说你刚才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小波的小说跟那个时代所有的小说都不一样。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我会说,无论是《黄金时代》还是《革命时期的爱情》,王二没有一句抱怨,甚至他是快活的。仅此一点,就做出了这种区别。
“在消失之前,让一切先发生”
程耳:我觉得王小波是一个极度悲观的人,只有一个极度悲观的人才会没有抱怨,才会是快活的。
王小波与李银河
李银河:忘了是哪本小说里面,他写一个大学老师,头也秃了,学生给他提意见说你怎么讲话像走丝儿似的。我记得那小说最后一句是说“他要在绝望中活下去”。我当时看的时候觉得小波是很悲观的人。
生活中与其说他悲观,不如说我更悲观。我二十多岁看存在主义哲学的时候特别受吸引,实际上人就是宇宙的微尘,五十亿年以后这个地球会热寂,热寂以后什么都不会留下来。而且生命,每个人只活三万多天,是非常短暂、残酷的。如果你把这一点看透了,人生实际上没有意义的。
叔本华就是一个典型的悲观主义哲学家,他说人生在需求不得满足的时候特别痛苦,你得拼命挣扎,生存竞争,一旦你的需求满足之后人就陷入无聊,他说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摆来摆去。参透之后,一个是乐观主义,一个是悲观主义。悲观主义比如出家做和尚,每天念经,直接等死。参透之后的乐观主义是,你怎么高兴怎么过这三万天。
从基调来说,小说还是非常悲观主义的,但是他不太愿意跟我讨论这个事。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有时候爱说这个事,他有一封给我的信里面写到幽冥,他说你谈到幽冥的问题,最后一切都要消失,人生最后也是烟消云散,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但是在消失之前我们要让一切先发生。这就是他的一个态度。
我俩是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参透之后的乐观主义,选择的是在自己存在的这三万多天里头,尽量满足所有的欲望,去感受一种狂喜。激情之爱这个东西并不是特别常见的,它和一般的感情还不太一样,是那种真正发生了浪漫的,像火一样的这种感觉。作为一个女人来说,能成激情之爱的导火索,这个是很难得、很幸运的。激情之爱因我而起,我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会有这种感觉,这个是挺好的一个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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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著/新经典文化/2017年4月版
“从我懂事的年龄起,就常听人们说:我们这一代,生于一个神圣的时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同年龄的人听了都很振奋,很爱听,但我总有点疑问,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赶上了。除此之外,我以为这种说法不够含蓄。而含蓄是我们的家教。在三年困难时期,有一天开饭时,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腊肉。我弟弟见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冲上阳台,朝全世界放声高呼: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结果是被我爸爸拖回来臭揍了一顿。
经过这样的教育,我一直比较深沉。所以听到别人说我们多么幸福,多么神圣,别人在受苦,我们没有受等等,心里老在想着:假如我们真遇上了这么多美事,不把它说出来会不会更好。当然,这不是说,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对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这么想的:与其大呼小叫说要去解放他们,让人家苦等,倒不如一声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们解放,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总而言之,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而且考虑得很周到。幼年的经历、家教和天性谨慎,是我变得沉默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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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在豆腐厂里当工人是一九七三年的事,当时北京城显得十分破败,这是因为城里的人衣着破旧。当时无所谓时髦,无所谓风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财产。没有流行音乐,没有电影可看,在百无聊赖之中,每个人都想找别人的麻烦。
一九七三年早已过去了,厕所里的淫画是一件很常见的东西,像老鲁那样的人也无甚新奇之处。所以我们看到以上的论述,就如看一幅过时的新闻图片,不觉得它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只有一种情况会使这一点发生变化,就是那位王二恰巧是你。把这一点考虑在内,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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