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杏嫁 发表于 2017-4-17 09:30:18

汤先生与罗福小姐

  汤小宝先生与罗福小姐同是一条小街上的街坊,两家相离不过几十米,可是彼此间没有讲过一句话,尽管从小就知道对方的底细,念书是同样的学校。用汤先生的话说,是因为熟到了陌生的地步才至于此。
   汤先生会包粽子,齐齐整整精致得像一只只圆鼓鼓的漂亮小猪。朋友都惊讶他有一双不可思议的灵巧的手,可他的母亲却担心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汤先生有四个姐姐,一提到她们汤先生总是说:“那四个灯……”。汤先生有十条围巾,各种材质的都有,挂在屋里象一大片垂下的彩虹。汤先生每天换一条,太冷的时候,就戴两条。这是一个长相标致而爱漂亮的男子,清闲优雅的小城年轻小市民的典范。他仿佛与罗福小姐同岁,可是彼此是互看不入眼的,起码最初是这样。汤先生不必为生计奔波劳碌,住在街道集市上的人似乎都能捞到这样的好处,他有三间沿街门房出租给了几个外地来的商贩,自己住在楼上,管理和收租收水电费便是他最正式的工作了!这几乎是一桩令人眼红而嫉妒的活计。然而汤先生受教育的程度不低,高尚学识授予了他极佳的涵养,他彬彬有礼,品行端良,脾气也不赖,为他攒够了好名声,起码似乎是这样的。汤先生喜欢烹饪,各种菜食在他的手上锅里如同成了孩童的玩具那般好耍而惬意。每每下了雨,汤先生总是喜欢去菜市逛一圈,他说那里--“有鲜鱼”。
   四十六号门户的老太太独自生活,伊是汤先生的老邻居,伊的子女已经迁移外乡。这是一个孤独而热爱生活的老人,伊一顿可吃半吃鸡,一碗米饭外加一小盘青菜。伊告诉邻居们伊最爱吃鸡肉!可是伊的耳朵渐渐不好使了,因此总是大声地跟别人喊话。除此之外伊只管在有阳光的午后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每每有小孩子从伊家门前经过,伊总是骨碌着眼睛盯着他们,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猎手那样朝他们喊道:“哼!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孩子们都怕极了伊, 背地里叫伊“老鬼”。汤先生偶会联想到自己与其他街坊在某一天去参加这只老鬼葬礼时的情景。他看到伊蹒跚地在菜市里游荡,总禁不住在腹中暗叫:“嗳,老鬼!”。荒唐的市井。
  罗福小姐长了一副肥美人的容颜,倒也不是有多肥,刚刚好度的丰腴样子,柳叶弯眉樱桃嘴,肤白貌美,长发总被伊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盘成一髻于脑后,更添了几分古韵风采。然而罗小姐从未自认美貌而因此跋扈自傲,这是伊的美德也是优良的品质。然而伊自认自己病得越来越重,伊也独自生活,开一间小杂货店,夏天兼售茶水和雪糕,冬日卖冻汤圆和热狗肠,一边卖爆米花和烤红薯 。最初伊患了轻微的强迫症,伊总是担心自己算错帐多算了顾客的钱,这导致了伊总是常常发现少收了顾客应付的钱,这令伊苦恼而常常十分难过。伊还怀疑自己的热狗肠是不是在冰柜里涨了包,是不是坏了或不新鲜了,于是被迫一包包去翻查,拿来嗅一嗅……最可怕的是伊忽然间害怕极了可能要遭的小偷!每一夜伊不厌其烦地检查已经锁好的店门,直到一遍又一遍确定已经锁好这才松一口气。伊睡觉的小房间里挂着一只大锁,伊进去后,在门后上了锁--两面门都装了锁闩。从秋天开始的每一夜,伊总是收拾停当后钻进小房子里去数钱,伊有一只二十一寸电视那样大小的铁箱用来装钱,伊一遍一遍地数,反反复复,直数到一切满意为止才罢手,伊每当这时总是累得要断气。伊把银箱子藏在床下,银箱一头焊有一条铁链,锁住一只床腿。
   伊愈来愈害怕,愈来愈恨自己,可是又没有办法,伊曾经吃过一阵子安定片,可是伊觉得完全无效,伊还是病得愈来愈深了。伊常常看见四十六号老猎手去小市场上买鸡,伊很为伊难过。可是后来,伊觉得自己很像极了伊,伊于是重重地吓了一大跳,仿佛看见了几十年后的自己。伊愈来愈哀伤,可是对自己下不了手,也不敢那样做,虽然有过那个念头。伊还是每天开店,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每每经过四十六号门,伊总会慢下来多看伊一眼……
   汤先生与罗福小姐也是常常碰面的,罗福小姐的家就在菜市的对面,汤先生常常看见那个女人像着魔一般一动不动坐在柜台内里,伊有一台电视机与伊共伴终日,伊似乎常常忘记自己的存在,总是在顾客喊叫时才惊觉而起,红着脸给他们择取货品,仿似遭受了极大的磨难一般兮兮然;而罗福小姐也对汤先生的行径很是熟知,他像是狂热的喜爱热闹者或肩负采购责任的厨子那样总是出现在菜市里,挑挑拣拣,又如观光客般,脸上竟是孩童般的喜悦。那究竟是罗福小姐不可理解的一种心情。然而对于汤先生的种种,罗福小姐给予的评价是:“肤浅的俗物!”。而汤先生则认为伊是一个“可怕的傻女”。这两个青年,竟成了猫狗不同途那般的不可共度与残忍。
   这一年,他们同岁二十七。
   然而冬季方才伊始,春天就紧跟着来了。孩子们是最先知道这些变化的,他们的鼻尖,就跟蜂蝇的翅膀或燕子的尾刀相撞,尽管土地还是冰凉的,风却热乎地不安分起来了,孩子们的心也像断了头的苍蝇在扑通乱窜,尽管他们不可能明白这是怎么一个究竟,然而在大人眼里,这么些个孩子,究竟像是突突疯长的绿草那样,可怕的凶悍的小兽那样,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起初汤先生是每个集市都不会错过地去游观一番的,逮两条鱼,绑一只黑鸭或是掳一个兔子,他把一切的新鲜美味经过自手改造几乎尝了个遍,终究腻了。人们见他的次数减少了。老摊贩们暗暗叹惋,转而都道:便是日日吃牛肉也是腻了,见到牛只会生了厌恶。汤先生原先朋友便不多,似乎因着他优显的有礼之态、彬彬之资,同类原本甚少,能成为比肩共性的友人更少了。然而汤先生却是个极易相处的男子,但凡当街抛头露面多了,熟人便也多了起来,哪怕是卖肉的小屠夫、走私贩、捕蛇人、卖土烟卷的、养鱼的、协警员、画画的、水电工、中学老师、开起吊机的,几乎都成了汤先生的好朋友,当然,这些人都是年纪相仿的青年,只是岁月的爪手对于各人的惩罚略有轻重。令各种出身的人混合在一起并让他们成为与出身无关的朋友——这是老天爷大胆放肆的尝试。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汤先生现在不孤独了。然而这其中有一个小青年,几乎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那个朋友似乎还是个学生,长相英俊,皮肤白皙,是个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漂亮青年。似乎是个外乡人。他住到汤先生家里去了,成了汤先生的房客。这两个男子外形不相似,却同是很吸引人,汤先生温和稳重一些,那位朋友活泼开朗一些,全然不是相似类型,然而却似乎总有某种相同之处共存于两人之间,那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地类似于暧昧的某种不知什么的东西。
   然而人们总看见这两男子形影不离地四处游荡,一开始街坊都道是汤先生家住了一位英俊朋友,然而这一住将近了一整年,街坊们开始猜测就里的究竟。这个民族的百姓大抵皆是如此,但凡看见哪怕一点点有异于常人的物或事,便会自发形成一团加以讨论,交辩是非黑白,倒像是为人之责那般不以纠正便是罪过那样。然而终究是这个民族的一份遗传了,永不可改。青年们倒不会顾忌人们饥渴探究的目光,他们哪里会管这些乌泱泱的人群们呢,他们只管自己寻欢作乐罢了。
   然而有人曾在一个酒馆里看见这两个不检点的男子当众接吻,在郊外的河边有人看到这两人光溜溜着身子在玩水,甚至他的一个租客不当心就碰见了他们赤裸着抱在一起睡觉。故事被人们讲得精彩绝伦、沸沸扬扬。结局似乎要不妙了!
   消息传得飞快,说是汤先生患了一种罕见的疾病,跟那位房客一样的一种病。
“很可怕的一种病!”他们传道。
有好心人为了表达对汤宝宝先生的心疼及关爱,决心挽救他,几个年长的妇女到他家里去了。伊们要给他说一门亲,要把他引回正道上,万不可耽搁。而对方就是罗福小姐。
“啊,——是她!那傻女。”汤先生叫道。
“再莫有比她与你更登对的啦!”伊们告诉他。
“噢噢,不不!”汤先生又叫起来。
“你总得结婚吧?——唯有她才跟你般配啦!”伊们又道。
而汤先生的那位朋友,双手交叉抱胸倚靠在墙上看着伊们,脸上流露出戏谑的笑容。
罗福小姐也早听到了关于他们的传言,是伊的一个女朋友跑来告诉伊的,伊坐在杂货店里听完了那长舌女讲完了所有的故事。末了伊自己想道:“这世间,究竟是丑陋不堪的,原本就莫有纯洁的东西!有人爱石头、有人吃泥巴、有人爱闻汗味、有人抱树、鸡喜欢牛、玉米长出异果、猴子爱狗,那么男人睡男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伊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别人的事呢!伊被自己日夜不停发作的神经衰弱症弄得疲惫不堪,厌恶又可怜自己,于是伊开始酗酒以获得平静。
隔一天傍晚,说亲的老妇找到了伊,征询伊跟汤先生结缘的意见。
“啊,——那个不检点的人!怎么?”伊大吃了一惊。
“终究也是般配的,他有的是钱!”那老妇说道。
“啊!您可真想得出来!当真过分!”罗福小姐受了屈辱般生气了。
“你倒是好好想想,莫要后悔哟!”
“啊,够了!你走吧!”伊赶走了那媒婆,关了门。
伊的神经症越发严重,伊总感到有人要谋害自己,甚至似乎可能第二天清晨醒来就要遭毒手。伊绝望无比,失声痛哭,哭累了便要喝酒求醉。
伊整日活在煎熬与自责中。
那时节,罗小姐种在门前的花都盛开了,鲜艳夺目的像是刚作好的未干透的水彩画那样,尽管如此,罗小姐还是感到无尽忧伤。
也是在那时节,伊忽然想到要放肆地胡作非为一番。
那是供人们饮酒作乐的地方,可以欢歌起舞,可以赌钱打架,可以买卖毒品,可以醉后发疯,可以狂欢哭泣,或者随便什么寻欢作乐,只要不出人命没人会来管制。若不是看在交情的份上伊亦不会随了女友来这种地方,用伊的话讲这个女友到底也还算个好人,除了一些不齿的淫乱之外。当然伊也只这么想罢了,在女友眼中伊又何尝不是假正经呢?然而伊的确是正经的,安分守己,守身如玉不粘蜂蝶,伊认为自己简直就是一块活牌坊!可是偏偏伊会喝酒,并且似乎不会醉——伊自以为。可怕的是伊似乎爱上了酒这个东西。现下伊正襟危坐在一个角落的位子上,面前摆着酒瓶和酒杯。年轻人们个个都很忙,在灯红酒绿多彩缤纷的光束里像是开着屏的孔雀那样,谁有空闲去搭理一座牌坊呢?然而牌坊心里想道:“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个地方?我疯了吗?就这么些个光鲜亮丽的狗男女们,其实一肚子坏水……噢,天哪!”
 这樽牌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把左脚扛起来翘在右腿上,伊燃了一支烟,继续旁若无人地饮酒。可是伊错了,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子进入了伊的视线,对了,就像一块磁石一般!伊熄了烟,然后发现自己惊慌失措,尽管装作看不见他。男子走过来坐在伊旁的位子上,转去与另旁人喝酒,他的确没有注意到伊。伊撤了腿,又正襟危坐。牌坊觉得自己疯了,许是醉了,可又十分清醒。伊很清楚地看见磁石的脸,他的乌发,英俊的容貌,迷人的微笑,磁石穿一套运动服,黑外套敞着,里面是T恤,下半边是麻灰色长裤。伊清晰地感受到了来源于他的身体的温度。牌坊恐慌得要窒息,立刻又为自己的羞耻而悲伤,伊又接着饮酒。
 大概过了有六十年那么久以后--伊觉得。磁石先生终于还是发现了伊,他转过身来了,微笑着与伊相视,俩人举杯共饮了,他竟羞涩得像个小男孩!然而牌坊,终于还是无比动容的。他的确是大学生,还有一年才毕业,他兴致浓浓跟伊交谈,而伊竟像个小女孩一样羞答答地接不上话,有那么一刻伊简直要淌下泪来,为了身边这个人,或为了自己。
  原来美好的事也可以是悲伤的。
 有个男子过来把他拉去了人群中,那里一群人正摇摆起舞。磁石告诉伊很快就回来,伊只笑不语。可是伊很快清醒了,似乎喝下的不是酒而是凉水,伊越喝越冷,也更悲伤了。然而伊还是在人群中搜寻到了他的身影,看了他两眼。伊的心蹦跳着,又喝了好多酒,很多人已经东倒西歪。伊觉得该到了结束的时候,正如电影的尾声。
 在伊要站起来的时候,伊看见了旁边位子上的那件外衣,好惊了一吓,窒息的感觉又冲进了伊的肺,伊的脑壳一阵晕旋。忽然间,伊惊心动魄地想要犯一次罪,哪怕就一回,管他什么代价!伊的心肝简直要跳出喉咙,伊觉得自己在冒烟。伊伸出了手,那件衣服就到了伊怀里,动作之快令伊自己都不敢相信。伊心惊肉跳地在颤抖。可是所有人都在忙,谁又有空闲来管伊呢!然而伊简直要断气了,伊把捂在怀里的那件衣服围在腰上,伊着着大衣,把它罩在了里面,伊立起来,逃走了。逃到马路上,伊真的要断气了。伊一路飞奔回家,疯狂又恐惧,悲哀的哭了起来。
 伊把那件衣服解下,那股温热令伊颤抖。“好!我终究是害了你。”伊讲道,才发现自己已醉得站不住。过了许久,伊捧起它,把脸埋进去闻,吸食毒粉那般。那衣兜里有八十块钱,再无它物,伊整齐地收了起来。
 “我终究是害了你。”伊道。
伊把那件衣服摆放在床的左半边,伊小心翼翼地在右边躺上去,像是身边睡着一个人。 
荒唐的人间!
许多个令人们不能接受的让人饱受苦痛而又无能为力的事,就在深刻地不断地折磨与沉重的无奈中悄悄的不经意的都接受了。
夏天过去的时候伊病好了,买来了一条雪白的小狗,从此与之相依为命,伊购了一辆婴儿车,铺上绒垫,把小狗装了进去,在每个黄昏,推着它去散步,伊爱它,爱得就跟自己生出来的一样。
这时期汤先生与罗福小姐又碰了几回面,他们又都各自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汤先生的男朋友已经离开他,他们皆知世途艰难险阻,不必撞得鲜血淋漓以示抗争,便平静分了手。
“那么就结婚好了。”他最终想道。
那原本志在必得的好媒婆得了汤宝宝先生的首肯,立即飞去罗福小姐那里。
“那么好吧!终究不过如此。”罗福小姐说道。
然而汤宝宝先生是怕狗的,他要求罗福小姐不要养狗。
罗福小姐倒是无所谓,伊叫来邻居的小男孩,伊知道他钟情那小畜生已久。
“喏,这东西赏你了,不要钱,抱去吧!”伊对男孩道。
受宠若惊的小男孩恐伊反悔,慌忙捉了那畜生便夺门而去了。
这世间之物,有时候根本无需外力使然自身之间从无至有便存在着相取相成的命运,如红与黑,永远最敌对却亦最相得益彰的色彩,涂在一起便活色生香起来。
于是这两个人,趁着月黑风高夜搬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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