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 《鬼》
鬼一母亲死了。没钱办丧,只好自己找块土坡下葬。千挑万选,一块离家稍远的土坡最合适。从云层中透出的月光,洒落在坡上。在积雪的反射下,这里不像山中其他地方那样昏暗。她生前很喜欢带我来。母亲很可怜,独自一人将我养大,我却没能尽孝,只照顾了她临死前的二十分钟。那时候,她在血泊中抽搐挣扎,说不出话,喘不上气。我无能为力,只能拿块破布按住她腹部的伤口,内心祈祷血能止住。即便是现在,母亲伤口上的柔软和温暖仍在这十指间流淌,好似她没有死,而是活在这十指间。不过这终归是幻想,母亲已死,一旁的白布就是证据,母亲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她没有掀开布,像往常一样说:我回来了!然后大大咧咧地走回家,进入厨房,为我张罗晚饭。她死了,身体已经僵硬,体温也已散尽。天气很冷,身体不停颤抖。母亲再也不会觉得冷了,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丝羡慕。为暖和身子,我奋力扫开雪,开始挖土,但是天气太冷,泥土格外坚硬,铁铲像敲在石头上,不断发出钝响。苦恼。心底升上一股怨恨。母亲生前没能得到我的照顾,死后也无法从我这里获得安宁吗?心中怨气横生,手上莫名生出力气。握紧铁铲,双臂向后拉,再向前刺,只要一刺进土中,便飞快地抡起铲子,将碎土抛出去,如此重复。十几分钟后,全身上下筋疲力尽,一个小坑在地上出现,安置母亲瘦小的躯体绰绰有余。我丢下铁铲,大口喘气,待气力稍稍回复,便俯下身子,掀开白布,将母亲抱起来。她很轻,怀中好像抱着一朵雪花,那苍白的脸上毫无倦容和恐惧,似乎只是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放入坑中,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她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一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任由雪花飘落在身上,一点点堆积。看着这样的她,我想哭,眼泪却一滴都流不出来,空有悲痛在心底蔓延。这一生中,自己究竟为母亲做过什么?我感到一阵犹如心脏被切开的痛楚,这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悔恨与颓唐。“最讨厌冬天了,实在太冷了!”脑海中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地点,母亲紧抱我时说的话。我脱下外衣,盖在母亲身上,然后拿起铁铲,准备做最后一件事。“鬼!”一声尖叫,划破夜的宁静,雪花仿佛也受到惊吓,飞舞得愈发狂躁。扭头看去,一个孩童模样的家伙正站在一旁,指着我。“鬼!”他不断叫唤,声音中满是孩童才有的稚嫩与清澈。我不打算理会他,自顾自地挖土。那家伙见我没反应,便不再叫嚷,但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能感觉到一阵炽热,与寒夜不相符的视线落在身上。身体已经适应掩埋这项工作,母亲很快便埋入坑中。眼前再也看不见她的容颜,只剩下漆黑的土地。很快,这块土地便会被积雪掩埋,与周遭一样化为雪的一部分,然后在来年,积雪消融时,长出野花野草。那时,母亲会原谅我吗?我拾起白布,转身离去。这时,咔擦咔擦的踩雪声冲入耳廓,娇小的身影映入眼帘。那家伙张开双臂,挡住去路。“别走!”我绕开他,自顾自离开。“别走!”他一把抓住白布向后拉扯,我也毫不示弱,狠狠地向反方向拉扯白布,害他摔倒在地。他不放手,我就不停拉扯,拖着他在雪地上行走。“你能让我和妈妈说说话吗?一下就好!”听见“妈妈”一词,我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他。他爬起来,利索地打掉身上的残雪,重复刚才的话。“能让我和妈妈说说话吗?”这是个男孩,看起来还不到十岁,个子很小,身材瘦弱,身上的衣物难抵风寒,裸露的肌肤已经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紫红色,上面布满犹如蚯蚓一样扭动的伤痕。不过他没有因寒冷或伤痛而颤抖,而是尽力握拳,挺着背,上半身微微前倾,挺得笔直,下半身也毫不含糊,牢牢地站住,仿佛要在土中扎根。“鬼,求求你。”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是鬼,没法帮你。”似乎是被男孩殷切的眼神和恳求的话语感染,我毫无自觉地回答。“你不是鬼,你为什么要站在坟墓旁?”“什么?”“妈妈说过站在坟墓旁的都是鬼!”“你妈妈说错了。”我狠狠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心中不知为何有股诡异的热量在缓缓蔓延。“不对!不对!妈妈不会说错!你就是鬼!”小孩不停地大吵大闹。我没有理会他,径自离开。雪仍在下,似乎永远不会停。那孩子会冻死吧?我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匆匆下山。 是谁杀了母亲?回家后,陷入沉思。那一天,我外出回家,看见母亲倒在血泊中。母亲咽喉被血水堵塞,说不出话,自然无法说出杀人者有何特征。越思考,越不得要领,感觉自己坠入五里雾,摸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即便偶然间拨开雾气,寻得的也是深深的悲伤与空虚。我在这犹如中毒的时光中,逐渐麻痹。杀人者是谁,还重要吗?就算找到他,母亲已死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因死者而忧愁,无疑是在诅咒死者,只会犯下一个又一个愚蠢的错误。绞尽脑汁思考,找到凶手,既无法为母亲寻得公理,也无法为自己求得解脱。在这逐渐麻木的分秒间,一个危险的想法在脑中浮现,那是带有血腥味和腐臭味,犹如咒诅的恐怖想法:会不会是自己亲手杀了母亲?就像病患突发癫痫,毫无预兆地失去控制,在这段失控中毫无自知地杀死母亲,头脑则为安定理性和感性,自作主张地将这段记忆消去。十指到现在仍能感受到的母亲伤口上的柔软与温暖并非来自按压时的祈祷与期盼,而是源于刺击时的紧张与疯狂。伴随抽象想法一点点具象化,我不寒而栗,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每一块骨骼都在颤抖。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风声给人一种灾难来临前的紧迫感。屋外大雪纷飞,好像要将世界掩埋。风掠过草木,袭过山谷的余音像闷雷一样从远处传来,其中仿佛夹杂着母亲临死前的呻吟以及……男孩的叫唤。我凝视窗外,恍若看见一个渺小身影在风雪中摇晃,挣扎。那男孩会死。这一想法轻飘飘地在脑海中浮现,我木然地起身,用宿醉般的步伐向门走去。推开门,风雪扑面而来,寒气也一拥而入。风声呼啸地袭过耳畔,飞雪在眼前狂舞。远处的山峦沉入黑暗,周遭也是黑黢黢的,唯有脚下这块雪地被屋内油灯照亮,呈现一片病态的昏黄。没有黑影,男孩不在这里。烙入眼底的只有凝滞的苍白和舞动的雪白。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出家门,寻觅男孩的身影,摸不透这所作所为究竟有何意义。是想救下男孩,还是想救下自己?如果是想救下男孩,之前又为何要将他丢在山上;如果是想救下自己,那无疑是痴心妄想。母亲的死,化成一阵毒雾,在心中弥散开来。望着飞雪,我不觉陷入悲伤的寂寞情绪,感受到一种近乎冻结似的凄怆。想要放声大叫,但那也只是如飞雪般缥缈的宣泄,本质上仍是徒劳。这时,忽然发现脚边的惨白被割裂,挤压,一个硕大无朋的影子从后蔓延过来,像是要把我的影子吞噬一般势不可挡。转身看去,一个矮小身影出现在窗前,它屹立在飞雪中一动不动,恍若一尊雕像。我缓步走到他身边,正是那个男孩。男孩转过头,望着我。“鬼。”风裹挟着孩子的话,向远方散去。 我没有救助男孩的义务,却还是将昏迷不醒的他抬进屋内,放在床上,为他脱去被雪水润湿的衣裳,擦拭身子。窗外大雪纷飞,风声依旧。我升起炉子,坐在床边,注视着进入梦乡的男孩。他平静的样子,让我想起葬在坑中的母亲。不过与母亲不一样,这具瘦小躯体下孕育着无限生机。他有规律地呼吸着,两片薄唇在嚅动,嘴巴几乎没有张开。家中没有枕头,他只能枕在几块破布上,这导致他头部稍低,在天花板电灯照耀下,额头存在着一大片阴影。灯光照射到孩子裸露在被子外的每一寸肌肤,那犹如扭曲爬虫的伤痕在昏暗灯光下更加触目惊心。手上有,脚上有,脸上也有一两道浅浅的,逐渐结痂的伤疤。伤痕像是一条条裂隙,悲伤与哀愁从其中流淌出来。那泛着红晕,犹如“活着”的伤疤让我想起母亲的伤口,再一次感受到指尖依然濡染着女人鲜血的温暖与粘稠。我扭过头,不愿去看那一条条伤疤,但是内心却有什么在滋养邪恶,诱惑手指去抚摸它们。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做那种事,甚至想将手中放入火中,让炙热除去指尖异样的欲望。“这种事,不是早就已经做过了嘛!”刚刚在为那孩子脱下衣裳时,指尖早已触碰过他背上的一条长长的伤痕。自己早已干过这种龌龊之事。“……妈妈…”我的思绪被男孩的梦呓打断。他一脸痛苦。“……别走,好吗……”“求求你……”……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我感受到蕴藏在男孩那伤痕累累外表下的悲伤与眷恋。在与他相遇的那一刻,心中便有所察觉。茫茫白雪中,衣衫褴褛的他孑然一人,忍受满身伤痛在飞雪中游荡,撞见一位正在埋葬母亲的儿子。这绝非一位生活在正常家庭中的孩子会有的遭遇。他可能是个孤儿,不,或许比这还要悲惨百倍。他应该无处可去,否则不会再我离开后还执意跟来。男孩似乎在做噩梦,梦呓愈发急促,让人喘不上气。对我来说,救下他究竟意味什么,是救赎,还是惩罚?刚刚替他脱下衣服,抚摸过那被冰冻摧残,却不失儿童稚嫩的肌肤时,心底确实产生一阵近似解脱的快感,但当手指触碰那些伤痕时,解放感烟消云散,内心最深处再一次被伤害他人的罪恶感所占据。意识逐渐疲于思考,变得愈发朦胧,伴随阵阵梦呓,它夹杂着伤痛与哀愁滑入梦乡。二生命本身比琉璃璀璨,也比琉璃脆弱。孩童更是如此。今早,那孩子醒来后仿佛全然忘记昨夜现实中的冰寒与梦境中的痛楚,变得十分吵闹。寒冷和伤痛使他身体虚弱,却没能剥夺他作为孩童的纯真和生命力。这与我和母亲截然不同。看着他,我想到琉璃,如星辰般璀璨,如红日般闪耀,但是在这孩子身上喷薄而出的生命力远比琉璃或是红日璀璨、闪耀百倍或是千倍。那是孩子的灵性,超脱自然法则、人理框架的灵性。不过这般绚烂之物最是脆弱不堪,只要被轻轻触碰便会受伤,不论这轻轻触碰究竟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我往炉子中添了柴火,架起一只锅,里面煮着这个家里仅剩的白米。屋外雪势有所减弱,似乎也不再刮风,唯有细小雪花在空中飞舞。太阳徐徐升起,白雪上有微光闪烁,山的轮廓愈发清晰,林也逐渐恢复色彩。一夜的雪,没能将一切掩埋,反而孕育出一股浩大的感情洪流。不知是否是孩子的存在影响了我,我总觉得屋外的世界并非一片死寂,而是在不断流动,像生命一样不断流动。“鬼!”我将幼时的衣服给他穿上,虽然不合身,但至少能避寒。男孩和刚见面时一样,嘴里不停重复“鬼”这个字。“我不是鬼,是人。”并没有想证明什么,只是这个字总会勾起内心深处的贪念和罪恶感,所以重复强调这一点。“不是鬼,为什么要站在妈妈坟墓旁!”男孩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妈妈的坟墓旁?”心中某根弦被触动了,我看向男孩,那双清澈,毫无惧意的眼睛似乎在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嗯,妈妈,埋在那里。”男孩点点头。屋内只有锅炉在噗噗作响。我稍稍放松膀子,将视线转向窗外,从窗户里正好可以望见那块山坡。原来在那块雪地下,不止一位母亲深眠。她们生前像火车铁轨一样毫无交集,死后却产生这种联系,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想不明白,只觉得内心再次变得空虚。“妈妈说,只有鬼才会站在她墓地旁,所以你是鬼!”我本想刺破这一幻想,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逐渐变得头昏脑胀。死去的母亲已经在男孩心中永存,恐怕外人说什么都无法将这层幻想剥离。“我的母亲也葬在那里。”我看向他。“啊,那样的话,你就不是鬼了。”他深深地低下头,好像要倒下去一样,“妈妈说只有天生孤独的人才会变成鬼,你不可能是鬼,你是人。”他很失望,埋头凝视地面,“没法和妈妈说话了……”言语底部俨然荡漾着忧伤。孩子在无意间触碰到真相,而我在无意间撕破那层幻想。我无法确认这件事是不幸还是幸运,就像无法认同母亲死后和他人葬在同一块土坡是否是一件幸事。串联起这两件事的阴影中似乎存在某种不详,它刺痛男孩,也让我的内心产生忧愁,就像被诅咒一般。“好想和妈妈说说话。”男孩的声音颤抖起来,地上出现一滴滴泪痕。这不禁让我想起与他初见的那个雪夜。他衣衫褴褛,独自伫立在风雪中,不曾哭泣,也不曾颤抖。不过,坚强与软弱只有一纸之隔,只要稍稍深入,便会触及两者其一。男孩无疑是在为母亲哭泣,为她哀伤,想必他在埋葬母亲时也放声痛哭过。这真挚热烈的情感让我十分羡慕。自己无疑是一只“人面兽”,在埋葬母亲时都不曾留下一滴泪。如此想来,自己的确有可能是只“鬼”。母亲生前没能照顾好她,临死时也无法给予她安慰,就连死后也无法为她流泪。在我体内流淌的恐怕不是血和情,而是肮脏的泥浆。说什么“因死者而忧愁是诅咒死者”,这只是借口,是一个用来粉饰自己冰冷和无情的谎言。我无疑是一个罪人。救下男孩,与男孩呆在一起的自己并非真实,将孩子丢在山中,任由风雪摧残的自己才是真实。男孩渐渐停止哭泣,抬起头来,抹去眼泪,不断地呼气吸气,仿佛想要改变周围的空气密度。我没有安慰他,而是起身走向锅炉,确认饭是否煮好。揭开锅,热气迎面扑来,柴火与米香暂时驱散盘踞在心中的怀疑和感伤。盛好一碗递给男孩,他十分疑惑,没有立刻接过碗。“吃饭吧。”我将碗和筷子一道放下。“你要杀了我吗?”我十分惊愕,不解他为何会说出这话,抬起头,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男孩眼圈通红,双眼噙着泪,眼神不再清澈,而是变得污浊不堪,这是被恐惧污染的神色。“你胡说什么?!”我稍稍提高音调。“你不杀我,为什么要给我饭吃?”他颤抖地指着碗,身体好像紧绷起来。“给你饭吃,为什么要杀你?”我对“杀”字意外敏感,说出它时总觉得心脏在不经意间抽搐。“爸爸说给我饭吃就是为了亲手杀掉我。”男孩眨了眨眼,眼泪便夺眶而出。他没有放声哭泣,任由眼泪静静地顺着脸颊流淌。我猛然明白男孩身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伤疤,那恐怕来自他父亲的恶意与迫害。无法想象,不愿想象,一个黄口之年的孩子究竟遭受过何种虐待。那恐怕是非人伦、难以由人性与善良调和的纯粹的恶。我别开视线,不愿再直视男孩身上那炙热、仿佛会在眼底燃烧的伤痕。可是内心却有股欲望在不断膨胀,膨胀得仿佛要冲破心脏,就像被发痛的肿牙龈撑得肿大不堪的腮。我究竟在想什么!得知男孩悲惨过往的自己没有对男孩表示同情,反而任由心底滋生邪念。额头生痛,心跳加速,这不是神经过敏,也不是心率失衡。我怒火中烧,心情再次变得不安和焦虑,像一只斗牛。“够了!我不是你父亲,给你饭吃也不是为了杀你!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起身离开,向屋外走去,“我去拾点木柴,要去要留你自己决定!”推开门,离开屋内。寒冷依旧在空气中浮动,经由皮肤渗入骨髓。雪花仍在空中飞旋。朝阳映照着远山积雪的峰峦,看起来异常遥远。世界化为一片银白,几十分钟前所见到的色彩似乎只是谎言。世界变回往常模样,再一次凝滞不前。我向远方走去,背后却有一阵寒意,转头望去,男孩正扶着门框注视着我的背影。他的眼神像遥远的月一般凄冷,毫无生命力可言。 回到家已是正午。屋里没点灯,阳光也不愿在此停留,这里显得十分昏暗。我径直走进里屋,放好木柴,在角落里发现男孩。他失神地倚墙而坐,活像一个没有贪欲的叫花子。男孩双眼失去焦点,不知是看着面前的空碗还是地面,给人一种“睁眼睡觉”的错觉。从男孩面前走过,他没有任何反应,拿起那只碗,他也不置一言。男孩已经失去生命力,与脱水裙带菜无异。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琉璃失去色彩,便一文不值。没有理会男孩,心里思忖不用多久他就会离开,独自一人在风雪中流浪,被积雪掩埋,与母亲一起在地下长眠。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幸福。人死后并不会带走记忆,他能在另外一个世界无忧无虑地生活。对我而言,男孩的离去意味什么?突然的疑问,凌厉地贯穿全身,使得我心头紧缩,冰冷脚尖不自主地筋挛起来。我被山一般深沉的痛苦和悲哀压住了,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匆匆走进里屋,舀起一勺冰水浇在头上,妄图用这种方式驱散那些负面情感。冰凉的水奔泻下来,不消一秒,寒冷便穿过肌肤,渗入骨髓,像是在针尖上跳舞,钻心刺痛让我转移了注意力,能够从那“巨山”下逃生出来,吸上一口空气。我不再思考那个问题,而是离开里屋,匆匆忙忙地将米饭塞入嘴中,咽进肚里,然后一头倒在床上,强迫自己陷入梦境。逃避孕育危机,我深知这一点,也不打算否认,甚至希望它能为自己带来解脱。在梦中,也尽是不愉快的事。母亲的血,男孩的伤,一个又一个污秽像是鞭子一样抽打神经,害我睡得不安稳。第一次醒来是在黄昏时分。男孩没有离开,仍坐在那个角落。窗外已是一片赤橙,远山重叠,好似呈现出一层又一层襞褶,给人一种看到叠影的虚幻错觉。看着那一层又一层海市蜃楼,我再一次滑入梦中。第二次醒来已是夜晚。男孩已经离开,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坐起身,像孕妇一样大口吐着气,每吐一口气,就感觉有一道裂隙在肺叶上出现,产生灼热的痛楚让我坐立难安。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企图用冷风让自己安定下来。今夜意外明亮,不像昨夜那样阴森黑暗。雪已停。月光如水。抬头望去,漫天繁星,数量之多让人难以置信。星辰犹如银河凝结而成的碎冰,在苍茫夜空中熠熠生辉,将夜的底色染得瑰丽多彩。远处山峦在月光与星光映照下,也显得不再单调无趣,而是成为这片如画夜空的最好点缀。这片夜空如幻梦般绚丽,让我在不知不觉间忘却现世的苦闷与疼痛。向远处望去,视线无限延伸,想要将这风景映入眼底。忽然,视线捕捉到一个瘦小身影,像是鱼儿遇到漩涡一样被吸过去。身影在雪地中摇摇晃晃,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慌张感。是那个男孩。那瘦小身影在眼底被无限放大,吞噬一切,夜空也好,群山也罢,一切都被那身影包裹覆盖。身影消失了。那孩子在做什么?疑惑在内心升腾而起,迅速污染了残存在心底的色彩。一股充满压迫力、将我逼向窒息边缘的焦虑感裹挟着疑惑在神经中弥漫开来。这并非对现实危机作出反应,而是失控前的预警。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双腿便率先做出行动,向屋外走去。走出屋外,才发现夜空离自己如此近,繁星似乎触手可得。不过,我现在并没有摘星的闲情逸致,而是紧张地看向男孩身影消失的地方。那是一座矮山。山上满是杉树。山体中央是一块坡地,那里埋葬着我和他的母亲。那家伙……他一定是疯了,不再对“活着”抱有信心,所以将那块满载悲伤与痛楚的坡地视为彼岸。追求彼岸是生者的权利,我不应该阻止他。更何况他早已失去生命力,已经从琉璃变成玻璃珠子,再也无法产生辉光。清晨离家时,那凄冷无力的眼神不就是最好的告白吗?因此,让他与这片白雪合为一体才是没有忧愁和苦闷的解脱。不过,不安和焦虑的心绪并没有缓和下来,内心还徐徐生出一阵孤寂。我是在害怕吗,害怕再也见不到那孩子?可是我从没有在内心期望过遇见他啊!风躁动起来,雪花也变得很不安分。我合上眼,仿佛进入黑暗深渊。在这里,有两股力量在对抗,一股是渴望活着的冲动与不理性,另一股则是面对死亡时的冷静与理性。它们互相缠绕,纠缠不休。我不愿再无所作为地等待下去,而是选择猛然睁开眼,从那片深渊中跳脱出来,将这两股力量统统灌入双腿,向前狂奔。这是一种自私,一种迫于局势紧张的自我赦免,或许是内心的罪恶感在作祟,他驱使我像溺水者渴求救命稻草一样不断挣扎。在雪地中奔跑绝非易事。双脚深深地陷进雪中,如深渊般深不见底的雪层犹如漩涡,死死地吸住我的双腿,每次抬腿都要花费比行走时多几倍的力气。脚底生痛,好像自己并非在地面上,而是在滚烫的鹅软石上奔走。才一半路程,脚趾恐怕已经肿得和萝卜一样粗大,身子也被抽干气力。难以想象,那一夜男孩是抱着何等决心独自一人下山,穿过雪地。转头望去,我的家,那座木屋似乎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自己好像被卡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不知是因为明月照耀还是星辰闪烁,今夜家中的油灯似乎格外明亮,呈现出来的并非那种病态、不健康的色彩,而是一种如火焰般炙热,并不断跃动的辉光。从这里凝望,木屋就像一颗坠落的星星,熊熊燃烧。是惩罚。内心想要放弃,身体却自顾自行动起来,双腿无视在神经中奔走的疼痛和疲劳,向矮山迈进,大脑将感官封闭,任由四肢做出违逆主人意愿之举。这是惩罚。我是一个极恶之人,背负着无法宽恕的罪孽,这既是对我所行之恶的惩罚,也是对我独自一人活下去的天罚。像我这种罪人,想要活下去,除了不断挣扎,别无他法。几乎榨干全身力气,终于跑到山脚。山路不算崎岖,但绝非易行。厚雪堆叠,石块隐藏其中,一不留神,便会跌倒。月光穿过杉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在雪地反射下,给人一种置身深海的错觉。顺着脚印,我向那块坡地奔去。月光在流动,眼底之景似乎也在不断漂流,它们向后、视野外流泻开,与月光融合,共同描摹出一个超脱现实、意义非凡的感情世界。这里并不存在现实,也不是幻梦,而是一个将雪、树、月融合的朦胧境界。用尽全力奔跑,在最后一口气散尽前冲出树丛,来到那块坡地。月色如霜。漫天星斗,闪闪竞耀。在这片星月下,男孩躺在雪地中,声泪俱下。我向男孩走进。他像依恋母亲怀抱的婴儿一般蜷缩起来。“回去吧,会冻死的。”“不要……!回去也会被你杀掉。”这声音清澈得近乎悲凉,好似从严寒山谷中传出的回响。“不会的。”我回答得异常苍白无力。“不要……!我要和妈妈在一起!”男孩蜷缩得更紧了,好像要把自己埋入雪中。这里就是他母亲的长眠之地吗?与我埋葬母亲的地方近乎重叠。但是,在埋葬母亲时,我并没有挖到任何尸骨,也不曾见过掩埋痕迹。心中疑问横生。“妈妈……我想找妈妈……”这阵阵哭喊似乎正在远去,前往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我无法忍受这种凝滞的虚无感,粗暴地拉起男孩。“够了!回去!会死的!”我拉着男孩,拖着他向后走。男孩自然不安分,像被猎豹咬住的羚羊一样拼命挣扎。“不要!”“我不是你父亲,不会对你做那些事,所以一起回去吧!”“放开我,不要!”挣扎逐渐转为反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用牙齿狠狠咬住。我自然不会放手,而是强忍疼痛,放任他将愤怒和悲痛传递过来。手背开始流血,温润粘稠的感觉顺着掌背向指尖流去。血濡湿指尖。那阵触感再次苏醒,心中欲望再一次膨胀。我弯下腰,半蹲身子,像蝰蛇缠绕啮齿动物一样将男孩紧紧抱住。被突然袭击,男孩十分惊讶,一下子松开了嘴和手。双手重获自由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们移向男孩腰间,然后尽量弯曲双臂,像两条麻绳一样将男孩捆住。被鲜血濡湿的手指抚摸到他背上的伤痕,罪恶感与满足感共同流遍体内。“回去吧!不要再闹了!”“不要……当初明明是你把我丢在这里……”男孩已无力抵抗,连声音都变得愈发细微。他的泪滴落在我的手上,一种不同于污浊鲜血的触感在皮肤上蔓延开来,稍稍洗涤了自己那颗被贪欲污染的内心。“啊,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身子失去重心,抱着他摔倒在地,“请你原谅我,我不会再丢下你了。”“所有人都想把我丢掉……”声音细若蚊蝇,他快要陷入昏迷,“妈妈也是,爸爸也是,你也是……”像是梦呓一般的话语轻飘飘地飘进耳中,我将他抱得更紧了,想将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温暖传递给他。男孩不再说话,应该是睡着了。呼吸平稳,隐约有一阵儿童特有的奶腥味飘出。这阵阵奶腥味褪去了我心中的贪念和焦虑。我再一次从他身上体会到前所未有、旺盛的生命力。这也许是一种自我催眠,或是内心因伤感而变得麻木。但我不想放手,即便是虚幻,自己也必须紧紧抓住。男孩或许就是不断挣扎的自己的救赎。 三昨夜回到家已是深夜,满身酸痛,身体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点好炉子,便与男孩相拥而眠。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黄昏。炉火没熄。房间意外温暖。从窗户向外望去,雪已停,落日余晖下,雪地好像被染上一层粉彩,变得像绉绸一样光滑可爱。残曛在远山间流动,流连忘返。山峰间霞光灿烂。男孩苏醒过来。眼眶通红,不过眼底不再浑浊不堪,而是可以清晰地映照万物。从这清澈双眼中,我再一次看见如波涛般涌动的生命源泉。他饿了。可家里除木头外什么都没有。我走到室外,看看能否侥幸发现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可是除雪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好饿……”男孩捂着肚子。“嗯。”我无能为力,全身上下再一次被虚无感占领。“要不……”男孩想说什么,但十分扭捏,话说到一半又咽下去,几分钟后,再吐出来,“…去我家看看。”“你家?”我疑惑不解,不明白男孩为什么会想回到那满是噩梦的地方。“我逃出来时,家里好像还有余粮。”男孩声音中有股有股凋零感,那是源于恐惧的畏缩。“如果你害怕,我们就不去。”“可是我们会饿死。”“可以去山上找找。”“山上除了雪和树什么都没有。”他摇晃着脑袋,情绪低落。“但是…”并不想带男孩前往那个地方,那会唤醒他的噩梦,甚至再一次抽走他的生命力,这对自己来说比饿死更痛苦。“去吧!那里肯定还有粮食。”男孩忽然提高音调,又像初次见面那样握紧拳头,挺直身子。“可以吗?”我怀疑地看着他。男孩点点头。见他如此坚决,便不再表示抗拒,而是说,“到那里,你别进去,由我去找粮食。”“嗯!” 男孩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我们穿过雪地,翻过矮山,行过林地,来到一座木屋前。这座木屋十分破烂,枯朽得似柿树的老干。墙沿上随处可见被冰雪和时间腐蚀败坏的痕迹。屋顶上积雪斑驳,木板腐烂,庇檐歪扭。看着这座屋子,就像看着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样。“你在门外等着,我进去看看。”我嘱咐完,便向里走。在路上,我便在想这里真的能找到粮食吗?大雪封山已有数日,生活在此处的家家户户恐怕在粮食方面都异常窘迫。就算这家还有余粮,主人,即那位父亲会愿意施舍给我们吗?虽然在屋外站着的是他儿子,但是在他眼中,儿子也只是一个发泄恶意的工具。推开门。屋里没点灯也没生炉子,又黑又冷,就像进入一个冰窖。我打了个寒颤,举起煤油灯,走进屋内。在灯光下,勉强能看清房间全貌。找到挂在墙上的灯,将其点燃,一瞬间,屋里便亮堂起来,房间全貌也清晰地映入眼帘。这里的破败程度与屋子外表相差无异。地板上尽是坑坑洼洼。天花板梁木已经彻底断裂,再刮一次风,整个房顶恐怕都会被掀翻。满地都是木板碎屑,让人无从下脚。我小心翼翼地向里屋走去,那里可能藏有粮食。里屋没设门,是将墙壁砸开一个洞充当门,里面没有粮食,但有另一个让人倍感意外和恐惧的东西。一个男人,恐怕是男孩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坐在椅子上,一把短刀插在脖颈处,满身都是已经凝结发黑的红色,这不祥色彩像无数水蛭吸附在这个男人身上,不断吸取他的血液,然后胀破。男人右手无力地垂在凳边,左手则紧紧抓住凳沿,五指仿佛要和凳子融为一体。嘴张得很大,好像可以听见他死前的嚎叫。眼睛圆睁,怒目瞪视天花板上的虚空。毋庸置疑,他死得很痛苦,在这一事实面前,是自杀还是他杀毫无意义。我退出房间,视线从未离开过男人的尸体,心里期望他猛地抬起手,从脖颈出将刀拔出,然后嚎叫地向自己冲来。不过直到我离开房间,这也始终是幻想中的场景,内心感到一阵寂寥。失望地离开屋子,看见男孩满怀希望地向我走来。当他发现我手里只有一盏油灯时,眼神逐渐黯淡,其中蕴含的希望也逐渐褪色凋零。“对不起……”他不堪愧窘,垂下脑袋。“没关系。”我摇摇头,并没有很失望,毕竟看到了比食物更具吸引力和美感的事物。“怎么办?”男孩一脸茫然。“回去吧。”“好吧。不过……”男孩揉搓着手指,想问什么,“爸爸还在吗?”“他走了。”“哦……”男孩没有表现出亲人离去的悲痛,或是噩梦终结的欢愉,脸上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异常朦胧。我拉起男孩的手,迈向归途。天色暗下来,寒夜悄然来临。没有月亮。星星却和昨夜一样多。它们像打翻的棋子一样毫无规律地在天空中散落,闪烁。煤油灯火为我们照亮脚下山路。它在灯罩中燃烧,像悠然的灵魂,不断颤动,异常灿烂。归途中,我紧紧握住男孩的手,并从这像婴儿皮肤一样润滑的小手中感受到异常的温度,好似手中握着的并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团火,它在掌心跃动,传递温暖。即便现在,我内心仍有一阵寂寥感在飘荡。它们并非由环境中的黑暗渗透进来,而是在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中如鬼魂般悄然诞生。这让我想起埋葬母亲时产生的空虚的悲伤和想哭又哭不出来的麻木。这是一种虚幻的痛苦,找不到源头,无法根治。唯一能够抑制它肆意蔓延的恐怕只有身旁这个男孩的生命力以及内心那永远都在膨胀的邪恶欲望。转头看向男孩,灯火映照下,他的身形显得更为娇小、纤弱。我看见男孩脖颈处的伤痕,它在灯火映照下闪着奇异的光。“啊?!”男孩发出让寂静崩裂的声响,挣脱我的手向前跑去,在前方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蹲下身子,似乎有什么发现。“怎么了?”我走过去,发现雪地中躺着一只兔子。毛发如暗夜般深沉,眼底似乎也闪烁着和刚刚在男孩背上伤疤处看见的一样异样的光。“这是怎么回事?”男孩戳了戳兔子,它一动不动,应该是死了。“恐怕是冻死的,可是这么冷的天,怎么会在外头呢?”“是老天爷的奖赏吧!”我对男孩说出的话感到惊讶,好像在一瞬间,母亲的影子与他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这让我感到害怕和恐慌。“带回去吧!”他看向我,眼神中满是惊喜。“……嗯。”我抓起兔耳,拎着它向前走。男孩走在前面,十分高兴,一边踢开雪,一边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死去的兔子究竟意味什么?是奖赏还是灾祸?我不得而知,只是茫然地行走,心中愈发不安。翻过矮山便是雪地,木屋就在前方。在雪地上抬头望去,星空更显辽阔。繁星闪耀,好像要坠落下来。还可以看见银河,它也随星辰一起倾泻下来。我凝望漫天星河,心中所有感情都被这“美丽”夺去。男孩突然尖叫。“星星!”我被拉回现实,看向远方,那里是星河与大地的交界处,显得异常遥远。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不断闪烁。“星星掉下来了!”男孩十分兴奋,向那里跑去。我却无法动弹,因为这幅景象与那夜在脑海中浮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炉子……”我发疯似地向前奔跑,煤油灯,兔子皆被抛在脑后。那不是星星,而是木屋。家在熊熊燃烧。“星星!”男孩疯了,不停嚎叫,不断向前奔跑。我筋疲力尽,跟不上他,失神地跪坐在雪中。黑烟弥漫。仿佛可以听见火花的哔剥之声和木材被烧断炸裂时的轰鸣。我无力地看着这一切,就像当时看着母亲死去一样。“母亲……”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内心涌上一阵悲痛,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在那火焰旁发现一个纤弱的身影,它就像从烈火中诞生一样圣洁而又纯净。“鬼……”熊熊大火旁的身影是母亲,那位由我亲手埋葬的母亲。此句引用自川端康成的《千只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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