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980561 发表于 2024-3-21 14:04:03

写作视角:只是换个人称这么简单?

不管承不承认,写作者多少有些自恋,尤其是新手。我当特稿编辑那些年,时时面对的,就是汹涌澎湃的热情。这不是坏事,但表达欲一旦破笼,便过犹不及。最常见的例子,就是掌握不好“我”与故事的距离,即使是与已无关的纪实作品,作者也硬给自己加戏。
来个情景模拟。小明交稿了,神情颇为得意,觉得这次写法很不俗。我打开邮件,看到这么几段——
我的手机计步器已显示2万。全世界都在找苏神,包括记者的脚和观众的眼。我和三位同行分头堵截,才在一处无任何标识的休息室找到他。苏神用套头衫裹个严实,只露出墨镜和大耳机。
那双定制红色跑鞋出卖了他。我按捺住上前采访的心,我知道马上上演的巅峰对决对中国体育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远远拍了一张照片。苏神发现了我,点点头,竖起大拇指。
我目送苏神走向赛场,他拐弯后就不见了,随即传来巨大的欢呼声。我知道,他的表演时间到了……(后面全为第三人称)
我把小明叫过来:“这个故事和你有关系吗?”
小明:“没有,就是去做选题。”
我:“你们是朋友?”
小明:“不算,只是赛后简单采访了几句。”
我:“那你把自己写进去干嘛?”
小明:“个性点啊,不想太老套。”
我将此类写法称之为“作者非亲非故型乱入”。它在新手中非常流行,似乎成了“创新”的法宝,但结果不尽如人意。原因不在形式新旧或文笔高低,而在视角混乱。很多写作者只从人称层面理解视角,觉得选个“你我他”就行了,却忽略了视角的本质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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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视角,世界大不同,故事也是
谁在说?对谁说?
上述案例中我不接受小明的“创新”,不是因为保守或代沟,而是他没有换位思考:乱用视角,会给读者造成怎样的阅读障碍——想想你打算安静听首歌却遇到嘴碎的电台主持人那种扫兴和烦躁。
视角的选择因时因事。有时候,一个题材的适用视角是单选题,有时候又是多选题。理清这些纷繁的表象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些基础认知:如何理解视角?又有哪些常见的视角?
世界上不存在零视角故事,除非你能穷尽所有信息。但即便能,那也只是档案而非故事。我们一旦“讲”故事,视角就诞生了。“我看着太阳升起”“你看着太阳升起”“他看着太阳升起”虽是同一个场景,但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讲述的距离都是不同的。我们不妨将抽象的视角概念转换为几个问题:谁在说?对谁说?以什么形式说?以多远的距离说?视角要解决的,是作者、人物和读者之间的距离和关系。
来看几个作品选段——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脱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
——《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
这是很典型的第一人称视角。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女人的世纪风雨,由“我”娓娓道来。讲给谁听呢?作者交代已无听众,只对着雨和火(或者只是自己),但读者很容易自我代入,恍惚间已躬身入帐,坐在篝火旁,静听悠悠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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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
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你干过偷果酱这样的事儿吗?我就干过,我猜你一定从来没干过,因为你乖。
——《假如你愿意,你就恋爱吧》,王小波、李银河
这是一本书信集,自然用第二人称视角。作家只对恋人喃喃自语,本意并非对读者。这种视角下,读者成了“偷听故事的人”,距离也相对远了一些。
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台北人》,白先勇
这是第三人称视角,且是其中的全知视角。作家对读者毫无保留地展露事实,连人物的微表情、情绪都不放过。不过,由于转述,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是相对最远的。
换视角就是换人称?
视角就只有这三种?换视角就是换人称?不是这么简单。作家对视角的运用,远比我们想象的丰富灵动。
例如第一人称,还可细分为“中心叙述者视角”和“外围叙述者视角”。《狂人日记》《活着》等就是前者,即主角在说。后者作品也不少,有《肖申克的救赎》《了不起的盖茨比》等,特征是旁观者在说——电影版《肖》中摩根·弗里曼磁性的嗓音没忘记吧?将男主安迪的传奇托着引着,像画卷般缓缓展开。
第二人称视角依据“你”的不同,也大致有两类。一种“你”是故事人物,多见于书信类作品,除上述王小波与李银河的情书集,还有龙应台的《亲爱的安德烈》等;还有一种“你”直指读者,某些励志散文会这样写。
第三人称视角需要好好说说,它最常用也最常见。大多传统小说都采用此视角,且是其中的全知视角——作者如有“上帝之眼”,全知全觉,洞悉故事中所有细节并有策略地告诉读者。
二十世纪以降,现代文学从聚焦英雄转为普通人,强调读者参与,有限全知视角流行起来。这种视角下,作者只是“半神”,掌握部分真相,那些未知的悬念、谜团,则邀请读者一起发现。很多侦探悬疑小说就爱用此视角。
第三人称视角还有一类——客观视角。就像监控镜头那样,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多推测一分,也不篡改一毫,如新闻特稿就严格遵守此类视角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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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视角(上)和第三人称中的客观视角(下),
《视角与人物》内页插图
怎么选?怎么用?
余华写《活着》,刚开始用第三人称视角,怎么写都不对,后来尝试第一人称,结果一气呵成。视角就是这么微妙而神奇的东西,选好了,就像皮划艇走对了航道,轻轻一推便顺流而下,选不好,前面尽是旋涡和乱石滩。
如何为作品选择合适的视角呢?很多时候答案不是唯一的。余华曾谈到,(不同视角)与其说是写作技巧的变化,不如说是人生态度的选择。用什么视角好,取决于你对故事的理解和对艺术效果的追求。不过,还是有一些通用建议可供参考。
第一人称视角与读者距离近,让人身临其境,也更让人信服。缺点也很明显,“我”不在的场景,就难以直接描述了,稍复杂的逻辑和情节还要大费周章,容易啰嗦拖沓。如果你想写出现场目击式且充满个人风格的故事,可考虑第一人称视角。
第二人称视角,除非是书信集或以书信形式叙事,否则不建议轻易尝试。处理不好,读者会有被人指着鼻子的感觉。
第三人称视角与读者最疏远,叙述却更灵活。作者拥有更大的“权力”,不仅洞悉所有真相,还能任意进入头脑人心。时间跨度大,人物关系复杂的故事,或者你不是那么有信心,用第三人称视角更好,也更保险。
最后,如果是新闻特稿等报道类创作,客观视角无疑更合适,也更真诚。这也是本文在开头模拟案例中,反对滥用“我”的原因。视角最终要服务叙事,如果情节确实与你有关,大可用“我”,如果拿掉“我”也不损丝毫,就不必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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