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款竖屏剧与可视化爽文的局限与未来
竖屏剧，亦称小程序剧，是网络微短剧中的一支，也是电子榨菜、拌饭剧中的一大门类。1895年，卢米埃尔兄弟的首部电影选用了1.33∶1的宽高比，至电视产生前，这一宽高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影像制作的通用格式。近年来，伴随着手机移动时代的来临，对标广大手机用户“玩手机”体验的竖屏剧“隔空出世”，与4∶3或16∶9的横屏格式不同，竖屏剧多采用9∶16的比例，极为适应手机用户的个人体验和观看习惯，用户几乎可以在任何时间、任意地点，在完全不用倒转手机的情况下进入“可视化爽文”世界。
自2018年11月爱奇艺推出竖屏剧《生活对我下手了》之后，以抖音、芒果为代表的视频软件和各大视频网站均不断推出各类竖屏剧。短短几年时间，竖屏剧的数量呈“指数级”井喷式增长，一部爆款竖屏剧的播放量通常“上亿”。究其原因，一方面，竖屏剧的制作经费、制作门槛较低，制作、审批时间较短，制作方资金回流以及“流量变现”的时间快；另一方面，大量竖屏剧以强烈的戏剧冲突、“好看”的视觉效果、猎奇的剧名以及对碎片时间的绝佳利用完成了对观众的“精准投喂”。
短小精悍、剧情节奏快的竖屏剧虽能帮助观众在快节奏的生活中短暂释放压力；但就现有的爆款竖屏剧而言，仍存在一些共性问题，如故事深度不足、价值取向参差不齐、人物角色同质化严重等。总体而言，无论是剧本还是摄制方式，竖屏剧仍有较大的提升空间。
竖屏剧的“母题”与作为类型的“可视化爽文”
“母题”（motif）的概念最早源于民间文学、民俗学研究。美国学者汤普森在《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中将母题定义为“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竖屏剧的“母题”往往聚焦“宫斗”“宅斗”“甜宠”“家庭”“都市”等，剧本套路和情节高度同质化，观众在竖屏剧中或看女主复仇、升级打怪，或观落难千金、婆媳争斗、豪门恩怨，或看甜宠爱情、陷入“霸道总裁爱上我”的玛丽苏剧情，或在“重生”中人生开挂，或聚焦情场与职场的得意与失意，在手机屏幕、虚假的故事里快意恩仇、升职加薪。
上述种种“母题”，每一种均有其固定的范式、套路与类型。法国学者让-玛丽·谢弗曾将类型定义为“类型关系始终是某一特定文本与先前的某些作为模式或规范的文本的复制和（或）变异的关系”。以杨蓉主演、仅抖音播放量就达8.4亿的现代都市竖屏剧《二十九》为例，短剧从原配“报复”小三开始，虽在结尾将整个故事略微“提升”至女性之间的互帮互助，但故事主线仍是“女主手撕渣男”与“女主在职场升级打怪”，整部剧在这一层面上或可被界定为“可视化爽文”。与之类似，今年2月份上线的《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改编自霍北山的网络小说《八零漂亮后妈，嫁个厂长养崽崽》，该剧在春节档期间成为抖音“爆款”，单日充值最高达2000万元。女大学生司念在1987年被迫嫁给离婚男，女主一边处理家庭的内部矛盾，一边依靠自己的能力将卤味生意做大做强。在噱头以及年代剧、家庭剧的外壳之下，其内核依旧是类型化的“女频爽文”“大女主”价值观和“雌竞”套路。
工业流水线：批量制造嫔妃、霸道总裁与观众的“冲动消费”
竖屏剧往往采用前三分之一免费观看，待观众“上瘾”后，后半部分或大结局付费观看的销售模式。前半部分类似于主播带货，制造强烈的戏剧冲突，让观众产生继续追踪的欲望并“冲动消费”，不少用户直呼“看的时候上头，看完后悔浪费时间”。
因为屏幕宽度、制作周期、成本以及时长的限制，竖屏剧拥有大容量的叙事和极快的节奏，往往“半集一个包袱”“一集一个反转”， 整部剧并无空镜，每半分钟就会出现“爽点”、转折或扇耳光、提刀、咖啡泼人等“抓马”场景。在一集几分钟的时长中，观众很难在“无缝衔接”的情节中获得自由思考的时间，甚至很多“无脑”竖屏剧也不需要观众思考，亦不需要观众快进。不仅严肃文学中常用的氛围感、留白在竖屏剧的快节奏中完全消失殆尽，网络文学的“轻与重”在流量面前同样完全失效。例如，在现代都市题材剧中，对城市生活、城市地标建筑以及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展现完全隐匿，整部剧往往被简单粗暴地简化为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情节的不断反转。又如，最近大热、上线五天抖音播放量破亿的竖屏古装剧《替身为凰》，虽是“古装复仇”剧，但剧中的历史时间却是完全架空的，整部剧并未设置具体的朝代和人物，更不可能如历史正剧般依照史料、史实对剧本细节进行考订，人物的设置亦被极简为“皇上”“贵妃”“太后”。事实上，大多数“古装替身竖屏剧”都与《替身为凰》雷同，双女主一般采用双胞胎饰演，核心线索是“替身”与“正主”斗智斗勇，最后美丽善良的“替身”打败恶毒的“正主”并取而代之，而整部剧的历史背景、现实逻辑以及宫殿内外的场景布置等完全不重要。
相比传统的横屏剧和电影，大部分的竖屏剧均在抖音、拼多多等平台上线，众多的竖屏剧如同一条流水工业生产线，专门生产浮夸的妆造、好看的脸蛋以及扁平化的人物等。诸如此类的短剧对观众实施“按需下菜碟”的策略，观众在观看之后，会如同服下减肥代餐、压缩饼干一般获得短暂的“饱腹感”，但长期如此，乏味事小，损伤精神健康事大。
蹭热点、抄作业式剧本之后？
除上述“古装”“霸总”“甜宠”“男频”“女频”几个热门赛道外，不少短剧与热门电影、网剧等“蹭热点”，如与紫金陈《沉默的真相》同名的竖屏剧，模仿电影《默杀》《热辣滚烫》《消失的她》《请回答1988》的竖屏剧《默杀之无名之辈》《消失的她之前妻归来》《请回答1990》，以及在奥运时上线的《奥运之大夏科幻足球》等。“蹭热点”或“抄作业”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竖屏剧亦不能仅仅依靠剧情的炸裂、情节的反转或“又土又上头”的叙事走势，甚至是偏差的价值导向对观众持续发射毒药式的“流量炮弹”。
尽管竖屏剧偶有部分良心之作，例如微短剧《我的归途有风》（该剧为《去有风的地方》衍生剧）聚焦城市白领许有风回到家乡四川结识了非遗美食传承人谢归途，并一起传承、弘扬非遗美食的故事，但总体而言，竖屏剧“赛道”的整体水平亟需提升。
在包袱、反转与讨好观众之外，竖屏剧应当格局打开、进行系统迭代与升级，并在注重故事内核、文学价值的基础上彰显时代症候。事实上，流量与文学性之间并非此消彼长的不兼容关系，两者可以在剧本孵化阶段发展为相互依存甚至共生。流量、盈利固然是出资方、剧组在移动手机时代的追求，但文学性可以为竖屏剧提供更好的叙事方式、严谨的故事内核与深远的价值立意，避免一部竖屏剧在短暂的爆火之后就被淹没在“霸道总裁爱上落难千金”“重生之我是豪门千金”“宫斗雌竞”等“营养缺失”的电子榨菜中。
张艺谋团队导演的四部竖屏剧《遇见你》《陪伴你》《温暖你》《谢谢你》在主旋律的基调上兼具文学性与可观赏性，将场景空间设置在火车车厢、店铺隔间、扶手电梯等。以《遇见你》为例，该剧以春节前夕回家过年的火车车厢为故事场景，以“邂逅”融化陌生人之间的隔阂与疏离，展现旅途中动人的温情时刻。火车车厢或火车车站一直是经典文学中故事展开的绝佳场域，张恨水《平沪通车》里铁路旅行中的骗局与艳遇，朱自清《背影》中火车站台生发出别离的伤感与动人的父子情，再到施蛰存《魔道》中车厢内部投影出的魑魅魍魉……《遇见你》系列竖屏剧一方面延续了“火车文学”这一经典母题，另一方面紧抓“时代症候”，从当下日常生活的动人细节、普通人的人情冷暖和生活缝隙处的细腻情感出发，展现出张艺谋所言的独特“竖屏美学”。
来源：文艺报 | 陈思宇（作者系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在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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