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家“创造”了峨眉派
微风细雨酿春潮,红杏枝头渐放娇。
不惜苔痕粘绣履,
金铃亲自系花梢。
如此香艳之诗,竟出自中国武侠小说奠基人、武术家向恺然(笔名平江不肖生)之手。
上世纪二十年代,向恺然的代表作《江湖奇侠传》风靡一时。1928年,明星影片公司将其中一部分改拍成《火烧红莲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武侠神怪片),引起 “火烧热”,出现了《火烧青龙寺》、《火烧白雀寺》、《火烧七星楼》、《火烧剑峰寨》、《火烧刁家庄》、《火烧平阳城》等跟风之作。据《中国电影发展史》载:“1928至1931年间,上海大大小小约有五十家电影公司,共拍摄了近四百部影片,其中武侠神怪片竟有二百五十部左右,约占全部出品的60%。”
因《火烧红莲寺》,向恺然得现金2万元(相当于当时一级教授50个月的工资)、小轿车一辆和红木家具一房,可见影响之巨。
两事可确立向恺然的文坛地位:首先,他较早将霍元甲的故事加以艺术化;其次,他是最早虚构出“峨眉派”的人,该派曾被认为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
据郑逸梅先生回忆,向恺然偶尔写诗,但秘不示人,本诗侥幸留存,颇见其文笔典雅、情感细腻的一面。
在下宿学会日语
1889年,向恺然生于湖南湘潭,原名泰阶,家谱记为逵,字恺元。
湘潭时为商埠,向恺然的爷爷向贵柏在此开办向隆泰伞厂。向恺然5岁时,爷爷去世,11岁时,伞厂倒闭,全家迁回老家湖南平江。
平江多山,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人民尚武,所谓“长沙里手湘潭票,平江人的拳头箍捏得叫”。但向恺然在平江时间不长,至少13岁时已到长沙。
14岁时,向恺然结识了武术名家王志群,开始习武,并考入公立高等实业学堂。一年后,因湖南留学生陈天华在日自杀,湖南学生大搞公祭,向恺然亦参与,被开除学籍。他求父亲变卖部分田产,自费赴日留学。
到日本后,向恺然曾在宏文学院就读,自称“学法政”,但该校是面向中国留学生的速成学校,本名弘文学校,后为避乾隆讳(乾隆名弘历),改为宏文学校。校长为柔道之父嘉纳治五郎(鲁迅曾在该校就读,并向嘉纳学过柔道),以教日语为主,并无“法政”一科。
作家包天笑给向恺然立传时说:“向君为留学而到日本,但并未进学校,却日事浪游,因此于日本伎寮下宿颇多娴熟,而日语亦工。”
向恺然自己也承认:“用着祖先遗物,说不读书,也曾进学堂,也曾毕过业;说是实心求学,一月有二十五日在花天酒地中。”
当时王志群、杜心五亦赴日留学,王还向嘉纳学过柔道。在他们介绍下,向恺然加入了同盟会。
差点成黄花岗第七十三烈士
1911年,向恺然回国,在长沙创办“拳术研究所”,可能随后参加了“黄花岗之役”,并受重伤。据向家后代说:“当年祖父(指向恺然)……要不是跑得快就是七十三烈士了。”
“黄花岗之役”的指挥者是黄兴,黄兴的儿子黄一欧是向恺然的同学。
清政府被推翻后,向恺然的“拳术研究所”被乱兵摧毁,他只好将自己撰写的《拳术讲义》交《长沙日报》连载,靠稿费再度留日。
宋教仁被暗杀后,向恺然回国,曾在岳州制革长当书记长,该厂总经理由程潜兼任。向还加入了讨袁军,兵败后再度赴日。
在日期间,25岁的向恺然写出长篇小说《留东外史》。主角黄文汉是留日生,擅武术,他出入妓院,殴打警察,藐视法律,他在妓院遇到一名日本兵,对方问:你为何不去上课,大白天到此胡闹?黄文汉竟答道:“(我)在中国嫖厌了,特来贵国研究嫖的。今日就算是我上课的时间,难道你可说我来坏了吗?”
借黄文汉之口,向恺然尽情挥洒当时国人对日的怨言,如“日本人爱受人家的好处,你越是不和他计较,他越以为得了便宜,从不肯十分相让。这种脾气,或者是他日本立国的根本”之类,甚至直接喊话“你们该对中国人格外好些才对”。
最终,黄文汉打败多名柔道、相扑、剑术高手,用小说替国人出了一口恶气。
这种“无赖英雄”形象在传统小说中不多见,加上种种猛料,《留东外史》自然畅销。
差点在谈判桌上被干掉
《留东外史》的署名为“平江不肖生”,平江是地名,不肖即不孝(肖的本意为贤,音同孝),有愧对父亲之意。向恺然曾说:“在日本住了几年,归得家去,一点儿成绩都没有,怎生对得住故乡父老呢? 想了几日,就想出著这部书作敷衍塞责的法子来。”
向恺然成名后,改称笔名来自《老子》中“天下皆谓我大,夫惟大,故不肖”,意思是天下人都说我了不起,正因我了不起,所以谁都不像(此处肖的意思为相似)。
1949年后,向恺然在自传中又解释为“因为被我唾骂的人太多……不敢写出我的真名实姓”。
向恺然善于在小说中建构敌人,他在书中写道:“说得来英国话的中国人,十九带着几成洋奴根性,并多是对于中国文字一窍不通,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认得,都写不出,能知道顾全国家的体面和自己的人格的,一百人之中大约也难找出两三个。”
虚拟出卖国者,方能反衬出黄文汉式的浪子才是爱国者,他们既能征服日本女子,又能拳打日本男子,完全颠覆了当时两国的实力对比,从而迎合市井阶层的趣味。
因《留东外史》畅销,向恺然又写了《留东艳史》、《留东外史续集》等,成了中国留学生小说的开创者。
1915年12月,蔡锷在云南发动“护国运动”,向恺然归国响应,但“几遭龙济光毒手”。向对这段经历语焉不详,可能指军阀龙济光发动“海珠事变”(讨袁军与亲袁军阀在广东海珠警署谈判,会谈中发生枪战,讨袁军多名要员死亡),向恺然似也参加了这次谈判。
图书馆14次买他的书
1916年,袁世凯去世,向恺然回到上海,专心写了近10年小说。
1923年,向恺然开始创作平生最重要的两部作品:一是在《红》杂志(后改名为《红玫瑰》)上连载的《江湖奇侠传》,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武侠长篇小说;一是在《侦探世界》上连载的《近代侠义英雄传》,这是一部以戊戌变法为背景的历史演义小说。
中国自古有剑客类小说,但无武侠一词,也无现代风格的武侠小说。1900年,日本小说家押川春浪发表《海底军舰》,首创此派。中国古代剑客类小说以“江山”为中心,武侠只是夺天下、保皇权的工具,而押川的小说则以“江湖”为中心。向恺然留学日本时,正值押川作品风靡。
对这段渊源,向恺然从未提起。一方面,他在押川的基础上有较大创造,另一方面,押川笔下“江湖”不成体系,远达不到《江湖奇侠传》的水准。
《江湖奇侠传》以平江与浏阳两县乡民械斗为素材,引来峨眉、崆峒等派弟子助拳,并将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刺马案”融入其中,全书共160万字,分8集出版,每集发行量都高达数十万册。
郑逸梅曾说:“东方图书馆中,备有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阅的人多,不久便书页破烂,字迹模糊,不能再阅了,由馆中再备一部,但是不久又破烂模糊了。所以直到一·二八之役,这部书已购到十有四次。”
他还虚构了昆仑派和崆峒派
在《江湖奇侠传》中,首次提到峨眉派。
此前峨眉山有传统武术,但与少林渊源极深,从未称派。相关记载多于明代诗文,到清朝后,相关文献甚少,可能是受清初禁止民间武术的影响,渐渐衰落。当时少林寺也是“山寺颓落,即存一二残衲,间令沙弥试演拳棒,然直如街房乞儿对打,不足观矣”。
因《江湖奇侠传》影响太大,一时“为武侠小说所迷的少年,更憧憬于峨眉的剑侠,而想去峨眉练习剑术”。至少到1935年,武术界已有人自称是峨眉派了。
不仅没峨眉派,昆仑派、崆峒派也是想象出来的。郑逸梅曾就此问过向恺然,向回答说:“这是由于虚构,只有少林派武当派等,昆仑派和崆峒派是没有的。”
在《近代侠义英雄传》中,向恺然又将霍元甲艺术化。
霍元甲本是在上海表演武术的普通武师,早期可能参与过精武会,但作用有限。所谓外国大力士,多是表演者,无非“将七百磅重之大石放于肚腹上,由人各举铁锤打碎成片”之流,霍几次约战,均未打成。
向恺然刻意突出霍元甲爱国的一面,依然采取贬损他人之法,向借霍的嘴说道:“只听说外国人做事,都是说一不到二的,原来要是这么处处用法律提防着,这也就可见得外国人的信用,不是由于自重自爱的。”“你看这一班不讲信义的东西,可笑不可笑。”
为突出霍元甲,向恺然将北派武术中流行的“迷踪艺”说成霍家祖传,将入门训练的谭腿(即弹腿)称为绝技。
经向恺然妙笔,霍元甲与真实形象更远。
因为写鸟惹了大麻烦
1926年,北伐战争期间,向恺然加入桂系军队,曾在京津待过1年左右,可能还在天津市政府挂职过,后辞去军职,继续写《江湖奇侠传》和《近代侠义英雄传》。
“九一八事变”后,向恺然应军阀何键之邀,到长沙创办国术训练所。抗战期间,向随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廖磊到安徽任总办公厅主任,廖磊病逝后,向在安徽省政府、安徽大学等处任职。
抗战胜利后,向恺然出任少将参议,主办《军声报》。
1947年,向恺然被刘邓大军俘获,有关方面建议他到佳木斯高校任教,他以“家庭观念太重”为辞,遂被释放。1948年,向恺然投入佛门,并在程潜主持的湖南政府任参议,并于第二年参与和平起义。
向恺然子女多,新著《革命野史》又销量不佳,生活一度艰难。在教夜校时,向随口说了一句“你们工人阶级”,学员反问:“那你是什么阶级?”向因此被停课。
1954年,湖南政府聘向恺然为省文史馆馆员,月薪50元。1956年,全国第一届民族体育观摩表演大会在北京举行,贺龙邀向任裁判委员。
1957年,向恺然写的寓言《丹凤朝阳》被指责为“这些鸟类在它们的世界里不是平等相处,而是等级分明的”,向恺然被打成右派。同年因脑溢血去世,终年68岁。
向恺然武学造诣深,又写了12部武侠小说,但他不同意神话武术,他曾说:“武侠小说,动辄飞檐走壁,读者认为本领大得很,实则古时房屋大都是低矮的,所以飞檐走壁,不算了不起,若是现代建筑,二三十层的高楼,便属不可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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