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家退稿记
偶然读到作家李静的一篇旧文《王小波退稿记》。引言写道,“此文写于十年前,一直放在电脑里未曾示人。那时坊间流行一个说法:关于王小波的悲情,是文坛之外不明就里的人们虚构出来的,他的作品发表不顺,也不是什么‘文学体制’造成的,只是凑巧而已。于是有此文。”文中详细记录了她向王小波约稿的往事,以及王小波作品发表不顺遂的经历。其中有这样一个小片段:我问他觉得自己的小说达标程度怎么样?他说,写了几部长篇,有的实验性太强,好像有点“繁复”过头了,试过几家杂志社和出版社,都不接受;还有的被认为思想有问题,“有一编辑说我在小说里搞影射,还猜出了在影射谁,我有那么无聊吗?”他无奈地苦笑。我说能把“思想有问题”的小说给我看看吗?我怎么专好这一口儿呢?他给逗乐了:“行,你拿去看看,发不发都没关系,长篇哈,光这篇幅你们那就够呛。”
后来编辑从王小波那里拿到了《红佛夜奔》,但篇幅的确够呛,编辑只能按执行主编的意见,让王小波把小说压缩到三万字。王小波悻悻地照办了。可之后又刚好遭遇了更严格的审查时期,《红佛夜奔》的发表最终流产。总而言之,王小波当时大部分小说的发表过程都历经坎坷与波折,《红拂夜奔》《万寿寺》《似水柔情》《东宫•西宫》,“每一部都巧思密布,心血用尽,每一部都发不出来”。直到1997年4月11日他遽然去世,死亡成了一个可供纪念与炒作的契机,他的小说才得以陆续出版。这不得不说是个悲伤的反讽。
被退稿,其实是许多新人作家的遭遇。当然,新人被退稿最大的可能性在于:版面有限,来稿太多,而文章质量又不符合标准。但王小波的遭遇则是另一种情况:在风起云涌、派别林立的1990年代文坛,他只能算个“新人”。“新人”不必然比“名家”差,但在讲究人情和辈分的编辑圈和出版界,新人极易被轻视和忽略。
《哈利波特》系列丛书作者J·K·罗琳曾在社交媒体上晒出了《布谷鸟的呼唤》一书出版前的退稿信。已经功成名就的罗琳在2013年以笔名“罗伯特·加尔布雷斯”出版了长篇小说《布谷鸟的呼唤》。但小说在出版之前遭到英国最老牌的独立出版社康斯特布尔和鲁滨逊出版社的退稿。退稿信上写着“出版这本书不会有销路”,并建议作者“参加写作课程”,以获得对小说建设性的批评。这并不是罗琳第一次收到退稿信,她的第一本书《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也先后遭到多家出版社退稿,最终由一家小出版公司接下印刷权才得以面世。
罗琳的做法,英国的另一位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早就试过了。自1950年代一系列有影响力的作品发表后,莱辛一直是英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但在1980年代初,她化名为简·萨默斯出版了新的长篇《简·萨默斯的日记》。不出所料,这位“新人”的作品也遭到了多次退稿。
甚至包括一些如今获得广泛声誉的世界名作也差点胎死腹中。在《退稿信》一书中,安德烈•伯纳德收集了不少名家曾收到的退稿信,许多名家名作赫然在列,我们不妨摘录几条:
简·奥斯丁(Jane Austen),《诺桑觉寺》 1817年出版
退稿信:如果阁下要我们买下这本书的话,我们宁愿用同样的价钱把书退回去——只求您打消这个念头。
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包法利夫人》 1856年出版
退稿信:你用一堆琐碎的细节遮掩你的小说,以致它失去了原貌。那些细节写得很好,只不过太肤浅了……
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白鲸记》 1851年出版
退稿信:我们必须遗憾地说出我们一致的意见:彻底反对这本书的出版——因为我们认为这本书不会适合青少年读者来阅读。这是一本很冗长、风格陈旧的书,虽然表现上看起来它是深获好评的作品,但我们认为它并没有那个价值。
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1913年出版
退稿信:乖乖,我从颈部以上的部分可能都已经死掉了,所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一个男子汉怎会需要用三十页的篇幅来描写他入睡之前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
当作家创作这些作品时,都是文坛新人。《诺桑觉寺》是简·奥斯汀最早创作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的成名作,《白鲸记》的梅尔维尔生前所有作品都不受文坛重视,《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是普鲁斯特的长篇处女作……
不难发现,“新人”的身份不仅仅是指他们在当时文坛的地位,也包括他们带来的与当时文坛截然不同的新颖的写作风格,这不仅仅挑战着文坛秩序,有时也能尖锐地刺穿现实。如同我们今日阅读王小波的一系列小说,依旧能被一种清新的阅读快感击中,我们就能够想象在1990年代,时人读到王小波小说时的那种无法捉摸的陌生感。只是,对于我们不熟悉的东西,我们轻易将其视为“异数”剔除,而不是把他当做天才珍视。就像王小波,也只能在编辑的各种要求下,“肢解自己的心血之作”,写些“有损尊严的东西”。
我并不认为这些写退稿信的编辑文学素养很差,事实上,他们发现的杰作可能比他们拒绝的杰作要多得多。但我们也承认,的确有编辑是“看人下菜碟”。如果某个“问题”是出自名家之手,编辑们就会将其认定为“独创”“特色”,但假使是出自新人之手,那么“问题”就只是单纯的问题了,就意味着缺陷、不成熟,得“参加写作课程”。这里有现代出版业的商业考量,有名气崇拜心理作祟,也取决于编辑的胸怀、素养和眼光。
在罗琳承认她是《布谷鸟的呼唤》的作者之前,这部小说只卖掉了449本。她是原作者的消息被曝光后,《布谷鸟的呼唤》销量以几何倍数激增,亚马逊销量陡增507000%,一跃登上畅销书排行榜。多丽丝·莱辛的《简·萨默斯的日记》出版时因没有名气的加持,反响也比莱辛的其他作品小得多。事实证明,无论是文学圈还是影视圈还是什么圈,都不同程度地迷信名气,编辑、读者和评论家都难免“势利”。新人要从这样的机制中脱颖而出,并不容易。
好在,优秀的文学作品是能够超越时代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普鲁斯特、福楼拜、乔伊斯、J·K·罗琳,包括我们熟识的中国作家路遥、贾平凹、余华、苏童,不都是在退稿经历中走出来吗?讲述名家的被退稿经历,并不是给大家打鸡血说自己被退稿是因为编辑眼光不够、自己怀才不遇,因为事实是,虽然被退稿的作品里也有珍珠,但淘汰的绝大多数都是沙砾。只是读到《王小波退稿记》类似的文章,我们依旧会心有戚戚,因为有时整个沙滩的价值都不如那一颗被淘汰的珍珠,当我们学会珍视时,斯人已逝。
曾于里/文——首发上海观察,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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