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重要的是写出关键情节
作家冯骥才曾说,中国的小说大厦,是靠四个柱子支撑起来的,一个是长篇,一个是中篇,一个是短篇,一个就是小小说。这是他多年前在“中国郑州·第二届小小说节”上做的总结。他之所以在7月12日于河南郑州举行的“冯骥才《俗世奇人》研讨会”重申这一观点,或许是因为小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还没得到足够的重视,或许还因为读者对小小说文体特点的认识依然付之阙如。事实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受邀主编的《大陆小小说选》的序言里,冯骥才就曾表示,小小说是一个独立的文学样式。他当时不用品种或题材,而是用“样式”这样的词,就是为了说明小小说不是作为长篇和中篇的下脚料而存在,它有自己独立的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小小说既然是独立的,它一定有自己的艺术特性,有独立的取材的方式,结构的方式,艺术的方式,包括评价的方式。”
重要的是写出关键情节
以冯骥才的理解,如果说长篇小说是一个海,中篇小说是一条河流,短篇小说是一方小小的池塘,那么小小说就是一朵浪花,但这朵浪花不是从海、河流和池塘里面跳出来的,它是从生活里跳出来的,就是说小小说作者对于生活得有一个另外敏感的方式,被那个敏感触动了,就获得了一个写小小说的契机。
这个契机是什么?在冯骥才看来,就是一个情节。但一般而言,小说无论长中短篇都需要情节,小小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认为,小小说的情节不同于一般的情节,它应该是一个关键的情节。他举例说,欧·亨利小说《麦琪的礼物》里面两个人的关系,一个背着他的妻子卖掉了他的表链,一个剪掉她的头发给他买表链。 “这样的情节,是非凡的,绝妙的,至关重要的,有此就成功没此就失败的,感人至深,同时又寓意深刻的。要是抓到了这样的情节,就是抓到了小小说的命门。所以,写小小说,很重要的就是要写出关键的情节。”
而体现在《俗世奇人》上,所谓关键的情节,还因为他笔下的人物融合了传奇性。该小说以天津方言与古典小说的白描技法为基础,以智慧幽默与生动传神的文笔呈现出了36个鲜活、生动、活灵活现、匪夷所思的传奇人物。在冯骥才作品研究专家祝昇慧看来,冯骥才把他笔下的能人都往奇上写,同时在语言上又非常讲究,这种讲究体现为一种节制。这种非同一般的驾驭和控制能力,使得他在小小说这么小的螺蛳壳里做起了大的道场。
在评论家胡平看来,冯骥才作品的这个“小”,实则是高度的浓缩。这些小小说篇幅确实短,但内容是充溢的。这就给创作者提出了一个题材和体裁的关系问题。现如今,很多作家喜欢把作品往长里写,因为写长了不吃亏。但在我们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里,一个好作家就得有让自己亏,让读者赚的精神,才能写出好作品。“《百年孤独》够浓缩吧,马尔克斯把一百年浓缩到并不厚的一本书里,要换个作家写,不知道要写多长。所以,不浓缩能成为精品吗?冯骥才就有这么一种让人敬佩的,把小说往浓缩里写的精神。”
最有可能缺失的是文学性
小小说确实应该讲究精品意识。用冯骥才的话说,小小说不绝不写,“绝”就得有一个绝的情节,就得要选择特别好的细节,就得用讲究的语言,就得百般锤炼。而在他看来,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小说不论长短,都得写出文学性。而小小说写作,最有可能缺失的就是文学性。
冯骥才理解的文学性,自然在于小小说要有非常好的细节,细节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形象性。他举例说,契诃夫在跟高尔基的通信里说,写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如果就这么直白地写,没什么意思。写一个人头发蓬松的、疲惫的坐在被行人的脚踏得往一边倒的草地上,那就形象了。“所以,契诃夫说,写一句话就得让人立刻看见这个环境,看见这个空间,这个人物才能立得起来。”
就主题层面而言,小小说的文学性,近乎中国文化语境里特有的“意”字。冯骥才举例说,有一回他和陆文夫同游苏州园林。陆文夫对他说,苏州园林的走廊到头一定不是墙,一定是一个窗口,透过窗户又是一个风景,它绝对不是一层的。由此,冯骥才联想到,小说的这个“意”就像桃核一样,你剥去桃皮以后,里面还有一个桃核,把桃核砸开以后,里面还有另外滋味的桃仁。“小说如果是一层的,就是你的意念是问答式的。好的小说一定有几层的主题,绝对不是一层的主题。好的小小说同样如此,它必须是一个琢磨不透的,言有尽意无穷的东西。”
当然,小小说能否达到这个境界,还有一个重要前提是能否出新。以小小说作家胡炎的理解,小小说开启读者对陌生生活领域的体验和认知,当然是好的。题材的独特性和陌生化常常能激起读者的好奇心和探求欲。但对陌生题材的占有绝非易事,因为大多数人的生活环境大同小异,这就要求写作者在熟悉中寻找陌生,在常态中捕捉异质性。而即使在题材和角度上不能出新,胡炎认为,小小说也可以在细节上出新。“细节是作品的生命。如果一个你平素熟视无睹的人突然引起了你的注意,那一定是他身上出现了不同于既往的细节。” 他表示,在处理一个成色不错的题材时,如果故事很难跳出读者的阅读经验,按照常规套路也很难满足读者的审美预期,小小说作者也不妨在形式上下功夫,寓言、荒诞、意识流等诸种艺术手法都可以借鉴,结构、语言也要尽可能做多种尝试。
当然,所谓的新也可以是推陈出新。就像胡炎所说,题材出新一定程度上就是制造间离效果,以历史题材而言,由于岁月的间离,人物、故事、场景都或多或少给予我们一定的新鲜感,他们的命运遭际因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而承载了不同于当代的历史内涵,这需要小小说作者有研究历史的执著和拷问历史的勇气。小小说作家张晓林从人性角度写历史上的书法家,写的是真人真事,却会因时间的阻隔,加之赋予了当代性的理解,让人觉得新鲜。小小说作家相裕亭近年也着力于“旧事”创作,让“旧事”翻新,让旧事更加旧事化,他还把当今错综复杂的新鲜事物,放到旧事里去写,写得像旧事一样真。这无疑有助于突破小小说常是取材于现实生活而造成的同质化倾向,为小小说独辟蹊径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某种意义上说,《俗世奇人》写的也是清末民初天津卫的旧事。这并不是说冯骥才热衷于搜罗旧题材,而是受了一次出访的触动。2000年,冯骥才到法国去做民间文化遗产的调查。在为时几个月的时间里,有一次他遇见了法国年鉴学派的一个学者。这个学者对他说,一个地域人的集体性格,在某一个历史阶段表现得最充分。冯骥才想到,如果说上海人地域性格表现最突出的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北京人是清末,那么天津人则是清末民初这一时间段。“因为这正是天津新旧交替、华洋杂处的时代,天津人集体性格更为突出。”
而他写《俗世奇人》,与天津老城遗产保护的过程,有一时期是重合的。在祝昇慧看来,冯骥才在这个过程中,内心会有一种与现实抗争的东西,他把这样一种内心的活动融入到这部作品当中。他向历史寻求答案,为的是增进对于现实问题的思考。“读《俗世奇人》,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在现实和历史之间这种不断的反复。作为一个有非常自觉的历史观的作家,冯骥才无论在从事民间文化遗产抢救中,还是在这部小说的写作中,都贯穿了一个思想,就是记录历史。”
这样的记录,对于冯骥才来说,更可以说是记录天津人的集体性格。他说,鲁迅写孔乙己,实际上是把中国人集体的共性作为孔乙己的个性来写。“实际上,孔乙己在生活里是没有的,但是我们看完这个小说以后,却能在这个小说里看到自己的某一点影子和基因,这是《孔乙己》绝的地方。”《孔乙己》另一个绝的地方,在冯骥才看来,在于对地方语言的运用。如果说鲁迅在人物对话上突出了地方色彩,冯骥才则着力于让小说的叙述语言更有天津味。“所谓天津味就是天津人的幽默、细腻、机警、干脆、火辣,把天津味糅合到叙述语言里,就形成了一个整体。因为小说短,地域特点会更强烈,更有冲击力,更能成为一个整体。如果叙述语言和对话语言分得太清楚了,这小说就支离了,就分散了。”
这同时也是让胡平特别感叹的地方,冯骥才在《俗世奇人》里,用各种艺术手法把笔下人物的性格写绝了。“我觉得大多数小说还是应该重视写性格,因为读者读小说的理由之一就是读性格,性格本来就是人的客观属性,是区别个体的重要特征。但现在很多作家不写人物性格了,认为写性格对于小说来说已经过时,性格写多了会影响小说的表达,这不能不说是很大的遗憾。”
小小说需要往大处下功夫
事实上,就像冯骥才说的,小小说一切的特点、一切的性质都是被它的短,它的小逼出来的,但这并不是说小小说非要往小里写,恰恰相反,它需要往大处下功夫。而小小说的独特之处,就是体现在这“小”和“大”的张力上。
这就能理解作家陈建功为何特别强调冯骥才之所以写出《俗世奇人》这样的小说,源于他丰富的素养。“不说他博古通今吧,但他的确在各方面都有很深的积累,并由这些积累,生发出自己博大的艺术世界。”也因为此,评论家王守国赞赏在《俗世奇人》里,冯骥才达到了一种境界,一种读透社会这本大书之后,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而达到的艺术境界。“从这个看似很轻松、很幽默的文本中,能见出冯骥才的大爱和大智慧,他对这个社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洞察力。”
而冯骥才的大爱,很重要的一方面在于他有深厚的民间意识。就如祝昇慧说的,从《俗世奇人》里能看到,冯骥才对天津卫这个地域里三教九流人物的喜爱和理解,但他并没有丢掉精英意识,或者说他正因为融汇了精英意识和民间意识,才得以对天津这个地域的集体性格有深刻的洞察。而在艺术风格上,冯骥才也融汇了《聊斋志异》等中国古典小说的神韵,及西方文学的现代意识域创作技法。他在《俗世奇人》里创造性地将故事性、传奇性、思想性、艺术性、趣味性融为一体,为市井百姓立传,拓展了中国当代笔记体小说的新境界。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小小说作家葛成石表示,小小说尽管小,却离不开大生活和大阅读。小小说作者不宜固守一方小天地,还有自己对有限人生的一点点小思考、小体验、小情绪,也不宜只读小小说,而是要从其他体裁的作品中吸收营养。“如果说有什么会制约小小说这种文体,那就是深埋在写作者意识中的‘小’字。因此,更应该看到成就小小说两个‘小’字后面的‘大’字。”
同日还举行了第16届《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颁奖典礼。《俗世奇人新篇》(冯骥才)、《对手》(奚同发)、《小马倌儿》(申平)等15篇作品获优秀作品奖,《连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周涛)等15篇作品获佳作奖。《安装工小马》(王剑冰)、《唱石头》(张港)等30篇作品获同期揭晓的《百花园》2015—2016年度优秀原创作品奖。7月13日举行了“小小说新论坛:内容创新与载体创新”等活动,会议由小小说传媒董事长、总编辑任晓燕主持,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小说作家、评论家、编辑家40余人参与研讨。(文汇报,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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